保護“蕩婦”餘秀華_風聞
易简读书-2022-03-11 14:10

作者:温柔一叨
還記得那個“蕩婦詩人”餘秀華嗎?
8年前憑一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爆火後,從此被爭議與傳説所包裹。
嫁流浪漢,寫性寫愛,天價休夫,表白李健,調戲男作家,自稱“蕩婦”,揚言“中國男人配不上中國女人”……
這都是眾人熟知的餘秀華,卻構不成萬分之一的她。
那些為她吸盡眼球的特質,在流傳中加深的只有偏見。
頂着“蕩婦”的帽子,餘秀華繼續書寫詩歌、書寫自己,預料之中的爭議又起。
但這次是關於戰爭,關於愛情。

誰也沒想到,俄烏戰火竟會從現實中,蔓延到中文互聯網上,燒到浙江橫店村,正伏案寫作的餘秀華身上。
2月的最後一天,某微博博主忽然發博稱:“餘秀華老師的公眾號,爽文現場,一次性看爽”。
果不其然,我一進去,就看到秀華在罵網友。
那是2月27日晚,俄烏戰爭爆發後的第3天。
餘秀華在“陽光正好、萬物歡騰”的橫店村寫下一首反戰詩:《我乞求詩歌能夠阻擋一輛坦克》。
我乞求詩歌能夠阻擋一輛坦克
蓄滿眼淚的詩歌阻擋的多一些
我乞求鮮花能夠對抗子彈
一把康乃馨能夠安慰一位母親
我乞求陽光照在每一個人身上
讓一些人從防空洞走出來
去觸摸已經傷痕累累但還在努力綻開的
春天
……
不難想象,當這位出生便不幸罹患腦癱的女詩人寫下這首詩時,是怎樣的光景。
她無法舒展而扭曲的手指用力擊打在鍵盤上,歪扭但倔強的頭顱直視前方,飄飛的思緒早已越過自身悲喜,抵達烏克蘭硝煙瀰漫的戰場。
在橫店村“杏花噗噗落下”的春天裏,她從“新傷與絕望”的愁緒中走出,聆聽來自遠方的哭聲;
在橫店村“恐懼、悲哀、絕望”的深夜裏,她隔着屏幕,看到了在險境中掙扎的人們。
看到了躲在防空洞裏瑟瑟發抖的戰爭難民。

看到了獨自逃難,邊哭泣邊跨過邊境線的小孩。

看到了扛着老狗走過10公里穿越邊境的婦女。

看到了因為不想與上前線的父親告別,而揮拳擊打鋼盔的小孩。
穿過阻隔,她看到了真實的人,真實的苦難,真實的罪惡。
憤怒與心痛使她奮力敲下按鍵,艱難造就的字裏行間見證她乞求詩歌阻擋戰爭的虔誠。
然而這份虔誠的博愛,珍貴的共情,信仰的文明,落在他人眼中,成了矯情、愚昧、狹隘。
有人一上來就懷疑她的動機:
反戰不反美,其中必有鬼。
心中清澈如她,斷不會落入這種邏輯陷阱中:
你腦子進了水!我反對的是侵略者。
有人嘲笑她不自量力,光靠嘴皮就想阻擋飛機大炮。
卻被她反將一軍:
我身體不好,不能上戰場,要不你替我去?

有人直接攻擊她的本命:
大家喜歡的是你不屈的靈魂,絕對不是你寫詩好,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而被如此羞辱的餘秀華,卻猶如撣掉灰塵般輕盈,輕蔑又傲嬌地回道:
哼,老子不要這些人喜歡。

那句**“我不接受那些無恥的同情”**的自陳言猶在耳,
那句“**我的詩歌只是為了取悦我自己,與你無關”**一以貫之,
那句**“我以暴制暴,以惡制惡”**則意味着,被奉為“鍵盤俠剋星”的她永不會缺席每一場語言暴力的戰鬥現場。
人們嘲笑她的弱小,嘲笑她的貧瘠,嘲笑她的卑微,卻往往被她內心的強大、豐盛、高傲反覆碾壓,讓自己的懦弱與不堪暴露無餘。
試圖用攻擊與輕蔑傷害她的人可能忘了,如今的餘秀華,是從前半生濃稠如墨的苦難中反覆浸撈出的不屈靈魂。
出生便腦癱,僅是一條上學路,就能讓拄着枴杖的她摔得頭破血流。
跌跌撞撞讀到高三,不受控制縮成一團的手還是沒法把字寫好,最擅長的作文,被老師批了0分。
她怒而退學,卻被母親扔給流浪漢尹世平。
在尹世平眼裏,女人是豬,是狗。
呼來喝去,隨打隨罵,是做丈夫的權力。
一心想離婚的餘秀華,為了擺脱尹世平,最終花了25萬,甩掉這段孽緣。
在那輛駛向破裂的車上,她和他都在笑。
離了婚的餘秀華更加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寫詩自白,撩撥異性,表白李健……一顆慾望豐盈滿溢的女性心靈躍然於詩中。
那些載滿狂野意象的詩歌被視為“蕩婦體”,她照單全收:
怎麼着吧,我就是蕩婦!
那些對名士風流的仰慕與嚮往被斥為“對他人的騷擾和破壞”,她不屑一顧:
少自作多情!我很快樂!人間值得!
有人罵她死殘廢,她反手就是一巴:
你是性殘廢,還是生理和人性雙重的性。

她不否認自己的可悲,但她亦能洞察他人的可悲,因而不至妄自菲薄。
她獨自戰鬥,在戰鬥中肆意揮灑愛與恨。
如果説,在一番番淋漓盡致的表達裏,尚有一處淨土未能抵達,那隻能是愛情。
沒有真正地享有愛情,是餘秀華唯一承認的失敗。

看準她在追愛上的希望渺茫,也是鍵盤俠們唯一撼動其生命力的殺手鐧。
然而,就在不久前的情人節當天,餘秀華宣佈,自己戀愛了。
不是一廂情願的單戀,不是難以啓齒的暗戀,這次是真真切切的雙向奔赴。
那是一個90後男生,叫楊櫧策,比她小15歲。
他倆結緣於一次直播。
2021年11月,餘秀華在直播中透露自己長期處於酗酒、失眠的狀態,胃不太好。
觀看直播的楊櫧策便給她寄去幾罐蜂蜜。
他是養蜂人,生活就是到處追花,釀出密來。
一點蜂蜜,讓餘秀華知曉了這個年輕養蜂人的存在。
而楊櫧策第一次知道餘秀華,卻是在8年前。
在那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名聲大噪後,楊櫧策看到了一個底層女性的苦難和才華,以及她的勇敢。
或許正是這份純真和膽識,註定了今日的相遇。
僅僅用了一個月,楊櫧策和餘秀華便攜手奔現,墜入愛河。
在楊櫧策發佈的視頻中,他捧着一大束花,拉起餘秀華的手。
見此情景,怕是不少人要以為這又是一個小男友俗氣獻花的套路愛情故事。
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是,楊櫧策手捧的花束,是46歲的餘秀華送給他的。
追花者,終於與愛人贈予的花朵相見。
而在另一段視頻裏,餘秀華穿着白紗長裙,坐在鞦韆上。
淡淡笑着的愛人站在身後,用力一推,她便隨着鞦韆高高蕩起。
風拂動着她的裙襬,她隨着風歡快地笑嚷。
乾淨純粹的快樂盪漾到屏幕外。
這樣的輕盈,在餘秀華的詩歌中多見,在餘秀華的生活裏卻極為罕見。
在遇到楊櫧策之前,餘秀華從來都不是羞於説愛的人。
相反,她的坦蕩與勇敢,常常令被愛慕者不知所措。
她用熾熱的眼光注視着初次見面的男詩人:
我很幸福跟你坐在一起。
男詩人害羞不已。
她拿着詩集衝着拍攝自己的導演唸詩,笑得春風滿面:
今夜我特別想你。
導演無可奈何。
她對歌手李健的表白更加大膽:
要為李健寫足10首情詩,告訴他自己要將陽台喜鵲、漫天星宿、村莊蛙鳴、結籽油菜等世間美好盡贈予他。

李健沒有回應。
餘秀華寫到第4首,停了下來。
我們無法得知,愛慕之人的不知所措、無可奈何、無能為力以及不置可否,對餘秀華傷害幾何。
然而倘若愛建立在憐憫與同情之上,恐怕她只會更加不屑,避之不及。
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餘秀華奔放流淌的愛意背後,是如何地忐忑不安、謹小慎微。
那些以李健之名的傾情自白,竟隱埋着對另一個人的苦戀。
作為公眾人物的李健,只是她的藉口,她的手段,那個不可直言的人,才是她心底的愛人。

她既無法抑制心底奔湧的愛意,卻也不敢驚擾心上人靜好的安穩歲月。
餘秀華的人格是倔強的、不屈的、高傲的,可她的愛情與常人並無兩樣。
她無法使自己不低到塵埃裏,無法大膽觸碰愛人而不將手收回,也無法拉近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站在愛人面前,讓他了然這滿腔的愛意。
在名為《我愛你》的詩中,餘秀華用最熟悉的事物來表達愛意: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讓餘秀華提心吊膽的春天,來了。
站在春光裏的那個人,原名楊光偉,後改名楊櫧策。
“櫧”者,喬木也。
提心吊膽的稗子,終於挪到了一棵情願分擔寒潮、共享霧靄的大樹腳下。
成名至今,餘秀華頭上被扣過無數頂帽子。
其中三頂尤為突出,交相輝映,分別是:潑婦、蕩婦、悍婦。
乍一看上去,還以為是哪位清朝的遺老遺少,在盤點七出之條,準備休妻。
仨帽子隨便拎出一頂來,扣到普通女性頭上,不社死也得落得人肉網暴的下場。
可它們偏偏全都落在了“戰鬥系女詩人”餘秀華的頭上。
罵她“潑婦”的自詡“禮貌”,看她罵人從不嘴軟,得理決不饒人,指責她蠻橫潑辣,卻對餘秀華面對的語言暴力熟視無睹,不顧她在泥濘裏掙扎,只知道指責她的姿態不雅。
罵她“蕩婦”的人自詡“高尚”,見到詩裏流淌出洶湧愛慾,便忙不迭自掩雙目不敢直視,連説她玷污了詩歌。
殊不知當他不敢直視女性慾望與人之常情時,暴露的卻是衞道士的虛偽與愚昧。

罵她“悍婦”的人自詡“文明”,無非是惡言相加後被反唇相譏,無可奈何之下,惱羞成怒,氣急敗壞。
更有男性,一聽到她那句“中國男人配不上中國女人”,便大為光火,滿腹委屈,彷彿身上苦難只比餘秀華重,不比餘秀華輕。
對她在兩性不平等結構下所蒙受的傷害視而不見,用祝福的名義,行詛咒之實。

潑婦、蕩婦、悍婦三頂帽子,是男權凝視下,捆在女性身上的繩索。
在這樣的污名下,女性被剝奪了反抗、享受、堅強的權利,而淪為工具。
而餘秀華之後,“潑婦”的潑是潑辣,“蕩婦”的蕩是坦蕩,“悍婦”的悍是強悍。

正如她在《超級演説家》的自白:
我個人的解放,等於解放了一批人。
以自己的污名,為女性正名。
保護這個集潑婦、蕩婦、悍婦三大罵名於一身的餘秀華,是保護女性,呵護人性。
而在反戰之後,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將為餘秀華扣上新的帽子——村婦。
可被村莊掠奪一空的餘秀華,看得到陽光、白楊、小水塘,看得見油菜、小麥、水鴨子,眼裏裝滿白雲、清風、繁盛的萬物,心裏惦記着遠方的戰火、哭聲與別離。

而那羣拿着鍵盤指點江山的人已然忘卻,那生靈塗炭的戰場上,本該迎來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
點個[在看],保護坦蕩的餘秀華。
作者:温柔一叨,叨子嘴刀子心,是朋友就看我一叨。圖源:網絡,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