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父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2-03-12 22:41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施晶晶
一位父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那是2個月前,他剛換上的——來自一頭豬的心臟。
這顆心臟和這位父親的照片拼在一起,登上了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官網的逝者頁面。
是的,連同他的第二顆心臟、人類歷史上第一顆成功移植到人體並存活的豬心臟,一起被紀念。
那是一顆粉色心臟,它填充着血,比拳頭稍大地鼓起來,外行人看來,它和人體心臟外觀上並無不同。
網站畫面上,這顆豬心臟不容易被注意到,因為“紀念大衞·貝內特(In Memoriam David Bennett),Sr. 1964-2022”的字樣,大大地掩蓋了它。

老貝內特去世後,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在官網上紀念他
清晰可見的是一位白髮老人、為他移植了豬心臟的醫生格里菲斯,以及另外4名醫療工作者。
2022年3月8日,是這個名叫David Bennett的57歲老人生命的最後一天。
彌留之際,姑息治療減輕了他的痛苦,院方説,他的最後幾個小時,能夠和家人説話。
“我們對失去貝內特先生感到震驚。事實證明,他是一位勇敢而高尚的病人,一路戰鬥到了最後。”格里菲斯在視頻裏説。
過去2個月,發生在老貝內特身上的,是一個歷史突破性事件。
創新的醫學實驗、緩解資源困境的希望、醫學倫理、求生意志、人文關懷,構成了它的光譜。

移植手術之後,老貝內特和他的兒子同框
至於事件的主人公,有人稱他為“勇士”“醫學先驅”,有人視他為“弱者”“無私的人”,也有人認為,他不值得那麼高的讚譽和同情,因為他曾在34年前刺傷他人致其終身癱瘓,是“兇手”。
帶着複雜的標籤,大衞·貝內特這個名字,已經載入歷史。
1
“我不想死”
大衞·貝內特患有晚期心臟病,這奪走了他的健康。
2021年10月,他開始出現心力衰竭的症狀,經歷着嚴重的呼吸困難、腿部腫脹和肢體乏力,臉頰也變得瘦削。他卧牀不起,靠急救設備(ECMO)維持呼吸和循環。
因為心率不齊,老貝內特不適合安裝機械心臟泵,只有移植更換一顆心臟,才能救他。

老貝內特和他的理療師
幾家有常規人體器官移植資質的醫院,拒絕收治老貝內特,最後是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接收了他。
但馬里蘭大學也不能為他移植一顆人類心臟。
理由和其他醫院一樣,老貝內特不滿足資格條件。他沒有遵循醫生此前建議,沒有定期就診,也沒有持續用藥。更何況在他前面,還有11萬名美國人排隊等待器官移植,每年都有很多因為等不到器官去世的病人。
老貝內特活下去的希望,變得渺茫。
但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擁有一支長期研究“異種心臟移植計劃”的團隊,進行過跨物種心臟移植試驗。
12月中旬,臨牀醫生格里菲斯,向老貝內特提了一個大膽選項——移植豬心臟。
“我説,‘我們不能給你一顆人的心,你沒有資格進入移植名單。但也許我們可以使用一頭豬的心臟’。”格里菲斯回憶道,“以前從未做過,但我們認為我們可以做到。”

用於移植的豬的基因經過了編輯
這是一個普通人需要想象力才能理解的方案,但醫學上,科研工作者認為,豬心是人類心臟理想的替代品:它們大小接近、人豬共患的疾病也少、豬繁殖得又快將來供應不成問題。
技術進步,更強化了研究者突破物種間生理界限的能力。豬器官移植,曾在狒狒等靈長類動物身上有過試驗,它們得以存活,儘管時間並不長,更重要的是,從未有活人接受過豬心臟移植,這將是一次冒險。
“我不確定他是否理解我。”格里菲斯繼續回憶,“然後他説‘好吧,我會像豬一樣哼哼叫嗎?’ ”
老貝內特並不介意這顆豬心臟,10多年前的一次手術裏,他就植入過一個豬瓣膜,這一小小的生物組織也在世界範圍內廣為使用。據他的兒子回憶,當時,老貝內特説:“醫生,我體內已經有豬的一部分了,我愛培根……無論是什麼,請讓我活着。”

(圖源:《良醫》)
老貝內特同意接受豬心臟移植——成為這項技術的第一個活人實驗對象,等待未知的風險或益處。
光醫患同意還不夠,手術仍需得到監管層點頭。
考慮到“實驗性醫療”是老貝內特活下去的唯一選項,美國食藥管理局官員,通過擴大“同意使用”的條款,在2021年的最後一天,給了手術“緊急授權”。
“要麼死,要麼移植。我想活下去。”據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的發言人説,手術前一天,老貝內特説,“我知道這是在黑暗中的一次嘗試,但這是我最後的選擇。”格里菲斯評價他:“這非常酷。”
一場史無前例的手術,開始了。
2
豬心換掉人心
2022年1月7日,老貝內特躺進了手術室,15位醫護參與了這一台歷史性的手術。
這是一場過程公開的手術,馬里蘭醫學中心通過影像,向全世界分享。
手術在晚上進行,老貝內特的胸腔被打開,全身肝素化抗凝血,建立體外循環。
之後,手術刀來到了老貝內特的心臟,它顏色泛白,仍在規律地跳動。但它從下一秒開始被摘除。

1月7日在美國巴爾的摩的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拍攝的移植手術現場(圖源:新華社)
一個灌注裝置也被推進了手術室,裏面保存着即將植入老貝內特胸腔的豬心臟。手術當天上午,格里菲斯的手術團隊剛將豬的心臟取出。
“供體動物非常穩定,豬心臟看起來完美,它有正合適的大小,存放得很好,就等待下一步移植。”在醫院錄製的視頻裏,格里菲斯在移植準備階段時説。
這顆豬心臟很快露出了真面目,它填充着血液、外表不均勻地泛紅,比醫生的拳頭稍大,一根軟管與它相連。
它被轉移到了一個金屬容器中,血液往外淌,它像蔫兒了的皮球一樣露出白色的原貌。
這不是一顆普通的豬心臟。
它取自一頭精心開發的豬,由美國再生醫學公司 Revivicor 擁有——2003年分拆之前,它和幫助克隆羊多莉誕生的那家公司是一家。
這頭豬的基因經過了10次編輯。
再生醫學公司剔除了它的4個豬基因,其中3個會引發人體免疫系統攻擊,出現免疫排斥反應;1個是為了防止豬心臟繼續生長,確保這一來自400公斤豬的心臟保持人類心臟的大小。此外,這頭豬還被添加了6個人類基因,以期幫助人體接納這顆豬心臟。

植入老貝內特胸腔的豬心臟經過基因編輯
養一頭轉基因豬,費時費力,摘除它的心臟,只幾個小時。
老貝內特的手術繼續進行。
格里菲斯把這顆基因編輯過的豬心臟,放進了老貝爾特的胸腔,吻合動脈靜脈,並觀測心電參數。
很快,這顆豬心臟開始在老貝內特的胸腔裏跳動,看起來,它比老貝內特自己的心臟被摘除時,跳得稍快,但視頻顯示99的心率示數,尚在正常範圍內。
手術終於結束,歷時8小時。

豬心臟開始在老貝內特胸腔跳動,心電圖顯示,他的心率為99
但對老貝內特,這還只是開始。
心臟移植的技術很成熟,手術本身並不複雜,最難的在術後難以預期的治療結果。
起初,它看起來頗有希望。
1月10日,手術後的第3天,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在網站上宣佈:人類歷史上第一顆移植的豬心臟沒有立即被身體排斥,3天后仍然表現良好。
格里菲斯醫生説,老貝內特在第3天已經醒了,可以自己呼吸,但仍與心肺機相連,第4天,醫生為他取下了心肺機,他的新心臟正在跳動。
“這顆新心臟是一顆搖滾明星。”格里菲斯在醫院錄製的一段視頻中説:“它似乎對它的新主人相當滿意,跳動強勁。我想説它超出了我們的預期。”
老貝內特又能説話了。
“(父親的)聲音很虛弱,但比我們任何人想象的做得更好。”他的兒子説,“在病房裏,他的視線跟着醫生移動,説了句‘謝謝你,格里菲斯醫生’。”
3
技術與倫理
實驗的最終結果,我們已經知道了。
老貝內特的新心臟,在移植2個月後,停止了跳動,他的病情在最後幾天突然惡化,醫院宣佈,他最終在3月8日去世。

當地時間3月9日,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在官網發佈了訃告
醫院還沒有給出確切原因,但聲明會審查他的死因,並將結果發表在同行評議的期刊上。
對醫學研究來説,老貝內特是眾多研究實驗中的一起新案例。
一場“開創性”的手術,是人類幾十年技術突破、經驗積累的結果。老貝內特的死,再一次説明,挑戰生命自然規律的進程,每探出一步,都極其艱難。
基因編輯,已經讓跨物種器官移植取得重大進展——騙過人類免疫系統、爭取可能的健康益處,有了希望。
技術上,《自然》雜誌援引印第安納大學的移植外科醫生約瑟夫·特克特的説法,從頭“定製”一頭新豬的時間,最開始花了3年,到了2015年,已經縮短到了150天。

2010年1月19日拍攝的世界首隻近交系克隆豬在雲南出生。它的培育成功對於開展異種器官移植研究、建立疾病動物模型等領域意義重大(新華社記者 秦晴 攝)
但人類免疫系統的攻擊,依然是業內公認的、器官移植的最大障礙。
跨物種器官移植,在老貝內特之前,科學家和醫生們有過多次嘗試。
在一項發表於2015年《自然》科學雜誌的試驗中,主持老貝內特異種器官移植手術的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就把另一頭基因編輯過的豬心臟,植入了狒狒的腹部。
這顆豬心臟沒有取代狒狒自己的心臟,但這隻狒狒和體內這顆多出來的豬心,一起生活了兩年半。
2018年,同一團隊再次向狒狒植入了豬心臟,但這一次直接替換了狒狒的原有心臟,觀測它們的適應狀況。5只試驗狒狒中,1只很快出現了併發症,2只存活了3個月,2只存活了6個月,最後它們都以安樂死告終。
一些研究者認為,研究人類而不是狒狒的異種器官移植很重要,物種之間有差異,研究者需要更多數據,人體試驗必不可少。
在首次豬心臟移植到人體的試驗之前,先被移植到人體的豬器官,是豬腎臟。
今年2月《自然》雜誌的文章提及,2021 年,紐約大學的外科醫生,將基因編輯過的豬腎臟移植到兩個腦死亡的人體內,他們戴着呼吸機維持生命,豬腎臟沒有被排斥,能正常發揮過濾廢物、產生尿液的作用。
很長一段時間,美國食藥管理局拒絕授權馬里蘭大學進行豬心臟人體移植的臨牀試驗,而是希望研究人員繼續狒狒實驗。
但2021年10月,老貝內特出現了,給了團隊一個機會。

老貝內特和為他移植豬心臟的醫生格里菲斯
要不要幫老貝內特爭取可能的存活希望或人文關懷?是放過這個剛好擺在眼前的機會,還是繼續重複已有實驗,在未來等待下一次機會?藉助老貝內特邁出的一小步,對於醫學進步、改善器官緊缺會不會是一大步?這充滿了誘惑。
但誘惑的背面,是挑戰倫理。
老貝內特最後的求生希望、知情同意,雖然規避了一部分倫理問題,但動物權益和福利、宗教冒犯、以及基因編輯及移植之後的潛在遺傳風險,仍是無法迴避、需要調和的倫理問題。
4
超級碗、黑歷史、為生命而戰
入院之前,老貝內特住在一個複式公寓裏,長期做着雜工,他喜歡看美式橄欖球比賽,是匹茲堡鋼人隊的粉絲。他有5個孫子女,還養着一條叫Lucky的狗。
術後,老貝內特念念不忘的是“回家”和“喂他的愛犬”。説到這裏,他的兒子哽咽了:“他不想留在這裏(醫院)。”
他生命的最後2個月裏,馬里蘭大學醫學中心5次在網站上更新動態。
移植了豬心臟之後,醫學中心方面説,老貝內特一度有機會自己呼吸,能夠輕輕地和家人説話,雖然畫面上看,他仍然虛弱。
但2月中旬的一天,他的病房裏響起了一段女聲旋律,那是2022美國橄欖球聯盟年度冠軍賽“超級碗”開幕式上的一首歌。
老貝內特的身體立了起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向上斜,看着節目,斷斷續續地跟着哼唱起來。那首歌的歌詞裏有這樣一句:願上天彌補你的缺陷,在克己當中接納你的靈魂。

老貝內特和他的理療師一起觀看了2022年超級碗,他跟着開幕式上的歌曲哼唱起來
鋪天蓋地的報道,記錄了老貝內特的移植手術和恢復情況,唐尼和她的家人卻五味雜陳。
大衞·貝內特,這是他們不會忘記的一個名字,他讓他們想起34年前的悲傷往事。
1988年,因一起情感糾紛,貝內特7刀刺傷唐尼的家人愛德華·舒梅克,致其癱瘓。舒梅克坐了19年輪椅,在2005年去世,而老貝內特當年獲刑6年。
她和家人忍受着多年的創傷,但老貝內特卻有機會擁有第二次生命,還享有盛譽。網絡上“醫學先驅”“英雄”的字眼刺痛了她。

1988年被貝內特刺傷的愛德華·舒梅克(圖右)
“在我看來,這顆心臟應該給一個更值得接受它的人。”唐尼在受訪時説。
這件事也引發了爭議,老貝內特的兒子沒有正面回應這樁犯罪記錄。
“我父親這輩子從來沒有和我談過這件事,我不想談論我父親的過去。我想專注於這台開創性的手術,以及我父親為科學做出的貢獻,並可能在未來挽救患者生命的願望。”他説,“他有強烈的求生意志,是個無私的人,他説如果進展不順利,希望自己的器官可以幫助別人。”
老貝內特得到了醫學倫理學界的聲援。
較多意見認為,醫學的原則是治療任何生病的人,沒有任何法律禁止有犯罪史的人接受實驗性手術,醫生的工作不是將罪人和聖人分開,犯罪是法律問題,醫生負責救死扶傷。
醫學中心方面也表態,老貝內特是在緊急情況下前來就醫,醫生只根據他的醫療記錄,為他提供救治方案和選擇。
儘管這台實驗性手術沒能挽回老貝內特的生命,但在3月9日,醫學中心發佈的悼念文字裏,老貝內特的兒子回憶了過去這“神奇”“寶貴”的幾周:“直到最後,我父親都想繼續戰鬥,保住自己的生命,多花點時間陪伴他的家人和愛犬Lucky。”

老貝內特(左三)2019年的全家福
他希望父親的故事成為希望的開始,幫助解決器官短缺問題、造福患者,“為未來而戰、為新想法而戰、為答案而戰、為生命而戰。”
老貝內特走了,對他品行的爭議將隨風而逝,關於他的記憶留在家人心裏,他留下的醫療數據嵌入科學史,成為延續病患生命希望的一塊小小基石。
最後的疑問,尋求突破生老病死自然規律的意義在哪裏?
1997年,作家馬洛裏·布萊克曼出版了一本兒童科學小説《豬心男孩》,2年後,它被改編成了電影。故事的主人公叫卡梅倫,是一個 13 歲的男孩,他喜歡運動,酷愛游泳,但因為心臟病,不能盡情參與。
他接受了豬心臟移植,享受了一段自由奔跑的時光,卻飽受倫理爭議和人身攻擊,移植後的豬心臟也出現了問題,這讓他懷疑,移植豬心臟也許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但在故事的結尾,卡梅倫改變了想法,決心移植第二顆豬心臟,他説:“我只是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