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婚了，且慢狂歡_風聞

作者 | 路遲

過去兩年來，“離婚”幾乎是僅次於“疫情”的流行詞彙。

但凡你是個網民，但凡你衝浪，就會被各式離婚的消息和歡呼搞得審美疲勞——

張雨綺、趙麗穎、佟麗婭、福原愛、吳倩……被歡呼的主體都是女方，大家鼓勵她們“勇敢”“逃出”婚姻的“圍城”，專心發展自己的事業。

關於婚姻的關鍵詞已經變了。從“幸福”“歸宿”，到“泥潭”掣肘”，曾經的古老教條——“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被拋棄，“勸和不勸分”也讓位於遵從個體意志的價值觀。

哪怕人家還沒離，也不妨礙公眾熱情討論和幻想“離婚後”的事，比如前一段時間劉詩詩與吳奇隆的熱搜。

劉詩詩生日時發佈的照片中不見吳奇隆蹤跡，兩人離婚傳聞再度被提及，隨後，吳奇隆更換微博頭像，露出婚戒

哪怕無關婚姻，只不過是談個戀愛，也能引來一大幫苦口婆心的勸阻，比如被直呼“妹妹快跑”的張子楓。

為“不被看好的婚姻和戀愛”焦慮，為“勇敢的離婚和分手”歡呼，這份大眾情緒背後藏着一道簡單粗暴的對應公式：婚姻/戀愛=束縛，離婚/分手=自由。

適用主角都是女性一方，歡呼的聲音也多源自女性。不管是明星、企業家還是運動員，當普通女性為她們喝彩，就自動站在了“女性命運共同體”的出發點。

那些在婚姻裏不能得到幸福的、甚至是苦苦掙扎而不能離婚的女性，從女明星大大方方走出一段親密關係的舉動裏，看到了一種女性意識的實現。“想離就離”的暢快，滿足了不少女性的期待與精神寄託，並投射了自己的現實處境。

這種共同體極大依賴有限的信息與無限的想象力。我們並不知道女明星們婚前婚後的真實生活，其實也無心關聞太多，只需要知道：被愛情、幸福、安穩裝點的婚姻背後，還藏着太多隱性、無法被賦值的損傷。

(圖源：電影《花束般的戀愛》）

與我們的母輩相比，這一代女性開始反思婚姻的本質，不再將“離婚”視為失敗與恥辱，這當然是現代性的進步，但這其中，二元撕裂的價值等式，也應該引起重視。

1

羅曼蒂克如何消亡

當人們為一段親密關係的結束拍手叫好時，“愛情”在其中的分量就會變得讓人生疑。

很多意義上看，當代愛情正變得脆弱，當然，此處主要指那些被披露、創造與呈現出來的愛情。

今年情人節檔裏，以絕對優勢搶佔先鋒的日本小成本愛情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不高唱甜蜜讚歌，而是用剋制冷靜的筆調，去反思了愛情的本質。在“有情人終成眷屬”之後，愛情將會如何走向消亡？

兩個曾經彼此吸引的靈魂，在生活的雜碎與重壓之下漸行漸遠，最終愛情之花逐漸凋謝，只剩下如花期般短暫的回憶。

(圖源：電影《花束般的戀愛》）

就算沒有“花束般的戀愛”，最終走向婚姻後的情節，也可能會像2020年獲奧斯卡提名的電影《婚姻故事》一般——不論是同居還是婚姻，當兩人絕對坦裸地朝夕相處，愛情的歸屬都一樣，被無趣、乏味、互相興趣消淡的尋常日子磨損得幾近殆沒，過去常説的“白頭偕老”“至死不渝”，都得打上一個問號。

類似敍述與理念並不是現代僅有，甚至與現代性無關。魯迅一生唯一寫過的愛情故事《傷勢》裏，一旦兩人“終成眷屬”，女人安於家庭主婦後，不再讀書上進，完完全全將自己依靠於一個男人身上，兩性之間的吸引力漸漸淡了，往日的默契也漸漸被油鹽柴米的瑣碎消磨。

魯迅先生早早看到，愛情不僅是需要新鮮和創造力的東西，“愛情必須時時更新、創造”，更是極其脆弱、極易消亡的東西。

而恰恰是阻止兩人在一起的坎坷和艱難，構成了愛情最可貴的東西。

歷來一直如此。受全世界歡迎並被銘記的愛情故事，要麼是愛而不得的遺憾，要麼是費盡千般仍未能終成眷屬的生離死別。

《泰坦尼克號》跨越階級的瘋狂與激情，為愛犧牲的壯烈；《梁祝》裏生死相許的化蝶殉情；或是沒那麼轟轟烈烈，短暫而濃郁的《愛在黎明/黃昏/日落》三部曲系列……沉重的遺憾，或壯烈的悲劇，愛情總髮生在一瞬間，淺嘗輒止過後，人們不會聯想到婚姻之後朝夕相處帶來的折損、磨蝕，反而因其未能“終成眷屬”而被人牢記。

（圖源：電影《泰坦尼克號》）

而現實裏的今天，無論是戀愛還是婚姻，一段關係的建立變得更加容易，人們更容易聯想到“成眷屬”之後可能出現的局面——婚姻與家庭裏的油鹽柴米、一地雞毛，兩人朝夕相處所不能容忍的彼此的拉鋸和妥協。

愛情的天敵也變得現實、貼地。從“泰坦尼克”到“安娜卡列寧娜”，從“婚姻故事”到“花束般的戀情”，打敗或消磨愛情的，不再是天註定的阻礙、意外和倫理道德，而是一個人本身的改變。

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愛，為什麼痛》一書中提出了“承諾恐懼症”的説法，即因為過於強調個體自由和主體意識，而害怕捆綁式的戀愛，害怕承諾，逃避規劃。不論是同居或婚姻，隨着個體差異的暴露，人也可能隨着環境變化，甚至會被環境改變，而這是當初因為“趨同”而在一起的對方所不能接受的。

但也並不能全然歸因於個人主義的膨脹，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時代進步的表徵。正如美國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艾裏克·克里南伯格指出的：“除了經濟發展創造的財富和現代國家福利提供的社會保障外，更關鍵的是自由、適應性、個人選擇，在現代道德準則中最受人們珍視”。

“問世間情為何物？”“生死相許”式的壯烈信念受到更多質疑。如今，一部分城市母親已經開始阻止自己的女兒讀童話故事如《海的女兒》，她們並不希望鼓勵女孩為愛犧牲，因為那不“值得”。

（圖源：電視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相愛、真情等不可衡量的要件，讓位於自由、舒適、個人價值的實現。

按照恩格斯對婚姻做出的提醒：“只有繼續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某種程度上，離婚，反而是對愛情的尊重，是一種脱離傳統，進入現代化的進化論。

2

離婚能實現自我嗎

不過，財富、容貌、地位都遠遠高出普通女性的女明星，她們的婚戀走向，真的有代表性和參考價值嗎？

一部分人為她們的親密關係揪心或歡呼，當然有着純粹的八卦意味。八卦，多少反映了個體或羣體在一定時間內的價值觀念、看待事物的角度等等。

人們擔心女明星因為照顧老公和孩子疏忽了事業上的追求，這種近似“燃燒自己”的生活方式，背後更傳遞出兩種默認的價值取捨：其一，默認該女星原本可以在事業上更有建樹，其二，默認婚姻對她們的消耗大於滋養。

陳思誠曾在節目中爆料自己用煙頭給佟麗婭燙了一道疤，二人離婚後佟麗婭事業愈發順風順水

第一點因人而異，至於第二點，從過去到現在，也悄悄發生了一輪流轉。

十幾年前，人們還在談論“某某女星嫁給一個更加聲名顯赫的男明星”，前者的資源和人氣因為這段婚姻而膨脹，婚姻對她起到的是加持和助力作用。

而現在，人們更多擔心，婚姻和家庭的阻絆會讓女星們無法專心事業，失去很多本可以屬於她的資源。

一些八零後已婚女明星處於半隱退的狀態，或是哪個九零後的青年女星在婚後肉眼可見地變得憔悴，都加強了人們對“婚姻在消耗她們”的結論。

吳倩隱婚生子期間肉眼可見地變得憔悴，2月14日宣佈離婚消息時，網友紛紛表示慶賀

另外，事實為證——近年來不少公眾人物的戀情終結，的確都是男方過錯佔多。從羅志祥到王力宏，從霍尊到張雨劍，就連戀愛都要被粉絲“阻止”的張子楓，也是由於焉栩嘉之前的戀情傳聞疑點重重，讓人不得不提高警惕。

種種曝光和預測，讓人們進一步對“親密關係”喪失信任，既然婚姻不能保證幸福，那就選擇那條相較之下更牢靠、更可控的路，比如加大對事業的投入，工作的付出和回報幾乎是正向的。

這也是女性觀眾們對自己的期待，對自身命運的一種理想寄託與投射，希望自己也能擁有瀟灑離開一段關係的自由，能獲得試錯的機會與權利。

值得一提的是，對女性離開一段親密關係的歡呼聲，不僅指向遙遠的女明星，也指向那部分真正被傳統婚姻掣肘幾十年人生的農村底層女性。

（圖源：電視劇《山海情》）

對於後者，人們對標的更多是自己父母一輩的命運。

眾人為勇敢離婚的鄉村作家韓仕梅喝彩，為56歲駕車出走的蘇敏喝彩，都是對女性追求自身生命價值的鼓勵。畢竟，她們的前半生已經如此艱苦。

這份鼓勵當然沒有錯，且屬於是性別意識覺醒趨勢下的一種必然，與“女明星”比起來，對底層女性的鼓勵更多出於一種善意的憐憫，而非幻想與寄託。

不過，處於兩者中間的，你我身邊最常見到的適婚或已婚女性，情況則是複雜得多。

（圖源：電視劇《三十而已》）

畢竟，大多數普通女性，常常是既要一邊努力工作，又要在長期或短期的親密關係中安置自我，即便是不婚主義，也需得承受來自社會與長輩給予的精神壓力。

在經濟、社會觀念等多方牽制下，普通人所能擁有的自由選擇面較窄，以至於，當他們看待別人的婚姻，或許也容易陷入一種單一的二元價值維度中。

3

先愛了再説

最近，台灣藝人大S突然公佈的婚訊，給予了人們關於親密關係新的想象。

閃離閃婚的大S幾乎説出了一句幾乎可以適用於十年前的宣言：“先愛了再説。”

這般灑脱、任性、莽撞招致的公眾震撼裏，一部分是不解，也有一部分是佩服。當人們對感情和關係的考量無限貼近理性的算計，都在這句少女偶像劇般的宣言面前被瞬間擊潰。

3月8日，大S宣佈了與具俊曄的婚訊

我們再難相信不顧一切奔向愛情的灑脱和恣意，理性先行，將它解構為一個人的教訓或是匱乏。

我們看到教訓，卻不再看得到勇氣。

同理，對於那部分“流連”家庭而相較之下疏淡了事業的女明星，比如已婚六年的劉詩詩，即便當事人堅決否定，即便兩人未曾流露黑料，公眾也開始先入為主地為她們抱憾，懷着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嘆氣，呼籲女方“重返熒幕”，而不再顧及她們自身的第一心願。

原理上，繼續追求事業巔峯，或是安然迴歸家庭，本該是個人的自由選擇，沒有高下對錯之分。

為了婚姻退出家庭的有名代表，是日本的山口百惠。在21歲的事業巔峯時期選擇退出，去做三浦友和的太太。

山口百惠在事業巔峯期選擇結婚隱退

對於這樣“瘋狂”的決定，當時的未婚夫三浦友和其實也是驚詫的，他認為“如果她以辭職的方式遷就我的自私的話，那麼以她當時在演藝界所佔有的重要位置，她做出的犧牲就太大了。她的歌藝和演技已相當成熟，事業正處於巔峯。而且，任何人都可以預見她是前程遠大的奇才。”

不過，山口對自己的決定相當堅持，她在自傳裏寫道：“男女的緣分甚至有連命運都可能改變的強悍力量。……男女相逢，交談，願意理解對方，像對自己一樣地愛對方。有了這種愛情，願意為對方而活着，因被對方所愛而懂得了自己而活着的意義。”

這顯然是一段以愛為名的婚姻，山口在婚姻裏得到了真切的、自己活着的價值，令人歆羨，使人祝福。

當然，這與日本擁有較為悠久的“家庭主婦”傳統文化密不可分。山口的決定在日本得到了大多數國民的支持，可在中國，尤其是內地娛樂圈，我們往往默認一些婚姻的結合並非出於愛情，甚至並非必要。

不過，如前文所説，我們清晰感知到現代化與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但要想讓這份覺醒發揮到其應有的領域、呈現更多豐富價值，就不得不警惕以偏概全。

女性的自我意識也在不斷覺醒（圖源：電影《愛情神話》）

挑剔和警惕不難，但祝福其實也並不難。“國民老婆”新垣結衣結婚的時候，人們發現除了祝福外，其實也別無他法。

畢竟，離婚不等同於個人的獨立，走進一段關係，也不代表喪失自我。

比起家長式的歇斯底里、誠惶誠恐，首先將一個打算走進婚姻的女性視為一個“人”，擁有絕對自由的愛的權利，再將其視為一個“女人”，用普遍的對立關係去“告誡”她們。

或許這樣會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