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曆新年甘孜闖關記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2-03-14 20:41
我太太自從2018年跟我結婚後,就一直跟着我四海為家,幾年來待在拉達克老家的時間總共加起來只有一個多月。如今僥倖來到中國,更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歸故里再見父老鄉親……於她而言,這番難解的鄉愁,時常縈繞心頭。
拉達克是藏傳佛教文化的一派分支,許多年前藏族先民西遷,與當地的中亞民族相融合,從而有了拉達克族。拉達克的建築、服飾、語言、飲食都與藏區大同小異,中國的藏區對於信仰藏傳佛教的拉達克人而言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因此我很早便答應過她,待我們回國之後帶她去藏區過藏曆新年,雖是李代桃僵,多多少少能緩解一下她的鄉愁。剛好2022年的藏曆新年是3月3號,比農曆新年晚了一個月,完全可以在家過完農曆新年,再去藏區體驗一下藏曆新年。
然而外國人進藏限制頗多,去西藏自治區必須先取得入藏函,而且全程都要跟隨旅行團,不能自由活動。我2018年時曾向拉薩的旅行社打聽過幫她辦理入藏函的事宜,對方一聽是印度籍直接一口回絕不予辦理……現階段疫情再加上中印關係不睦,我太太想要去西藏更是難上加難。好在藏區並不僅限於行政定義上的西藏自治區,去不了西藏可以去康巴、安多嘛!
我太太2016年第一次來中國就去了雲南的迪慶藏區,2018年她第二次來中國時我曾帶她去過甘孜、阿壩、安多等地,一路暢通無阻,我們每到一個縣城住宿前都會主動去派出所例行報備,印度籍的身份並未引來過多關注,因此當時給我留下了一個印象——外國人在西藏以外的藏區旅行並不麻煩。
決定了要去藏區過藏曆新年的計劃之後,我跟成都的林泉、羅布夫婦約好,2月底3月初一道去甘孜阿壩轉轉。林泉是著名的喜馬拉雅文化專欄作者,羅布也是一名竹刻藝術家(相關介紹《林泉 ▎行於喜馬拉雅天地間的設計師》,《竹刻藝術家羅布 ▎楠竹上的喜馬拉雅藝術》),2020年印度封城之前他們夫婦一度在我南印度家中“避難”,結下了深厚革命友誼。他們在中國的藏區參與過不少公益項目,當地認識熟人,跟着他們一起可以有機會進行更深入的探索。
然而,我寫下這篇東西,並不是因為這次旅行讓我領略到了鮮為人知的藏傳佛教文化,而是旅途中一路“闖關”的經歷,讓我“深入體驗”了一把疫情下國內遊的各種不可預知性。
首先託疫情的福,我訂票時上海飛成都的機票低至1折,雖然後來航班被取消,但這事兒影響可以忽略不計,很順利地改簽到了航班。讓我沒想到的是,2月中旬林泉突然告訴我,甘孜、阿壩那邊在農曆春節的時候已經把新年過完了,不再大張旗鼓慶祝藏曆新年。
關於是否以及如何慶祝藏曆新年的問題,林泉早在1月份就找當地藏族朋友確認過,並得到了肯定的答覆——3月會有慶祝活動。突然取消藏曆新年的活動,其實是因為今年藏曆新年在3月份——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3月是藏區特別敏感和緊張的時期,會儘可能避免舉辦人員密集的大型活動……她這麼跟我一説,我才發現自己的政治敏感度太低了,居然忽略瞭如此重要的時間點,打一開始我們就不該興致勃勃地計劃着3月份進藏區嘛!
可是過藏曆新年這件事我早已答應了我太太,不想讓她失望。正當我猶豫着要如何重新安排行程時,前方傳來消息説3月1號在德格的更慶寺會有金剛法舞。我們26號的航班到成都,27號從成都出發,花兩天到德格,3月1號觀摩法舞。到了德格之後,不妨去附近的宗薩溝看看藏族的傳統手工藝,之後可以北上去石渠再從阿壩回來,也可以南下走白玉、新龍、理塘這條線,一路慢慢玩回來……
計劃聽起來沒啥毛病,那就走吧——然後緊接着,成都出現疫情。
那時候離我出發還有不到一個星期,我對國內疫情防控的快速反應機制很有信心,相信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過去的幾個月裏,全國各地都有零星疫情冒頭。過年期間我曾頂着上海的星開車去了浙江麗水和杭州,回來的時候又帶上了一顆杭州的星。然而除了住酒店的時候要求出示48小時核酸報告之外,帶星的行程碼並沒有造成任何不便。財大氣粗的浙江省,每個縣市都有免費核酸檢測點,做檢測也相當方便。過年短短三天的浙江之行,讓我覺得只要遵守各地的防控規定,疫情下的國內旅行似乎並不會很麻煩。那次回來之後沒多久,上海和杭州的星就都摘掉了。
出發前林泉跟我説,當前政策要求進成都的人員持有48小時核酸報告。我心想覺得沒道理,我行程碼又不帶星,從低風險的上海跑去中風險的成都,為啥也要做核酸?於是查了下國務院客户端小程序的各地防控政策,發現成都這邊只是**“倡導外省來蓉人員持48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或抵蓉後48小時內完成一次新冠病毒核酸檢測”**——也就是説,從防控政策層面上來講,你可以做了核酸去成都,也可以到了成都再做,且都不是強制性的。

出發前的行程碼

成都的疫情防控政策,倡導而非強制要求核酸報告
隨即我又心生一計——行程碼要在一個地方呆超過4小時才會被記錄,既然我們現在的行程碼清清白白沒帶星,不如落地成都後馬上離開,這樣一來就不會帶上成都的星,免去了路上做核酸的麻煩。
林泉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到時候他們帶着行李到機場接上我們就走。我提議第一天可以住到雅安,她建議住到康定,告訴我現在高速已經修到了康定,路上只需要3個半小時。我説這敢情好,算下來晚上7點就能到康定吃上藏式火鍋,簡直完美!
26號從上海飛成都很順利,在上海虹橋機場的值機櫃台看到有部分目的地城市要求提供48小時內核酸證明,萬幸的是成都並不在其中——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成都完全可以像其他目的地城市一樣強制要求核酸報告,那樣的話我們就登不了機了。這裏建議大家不管帶星不帶星,坐飛機之前還是先做個核酸比較穩妥,畢竟政策天天在變。

落地成都後,我們3點半準時跟林泉、羅布會師,一腳油門直接上了高速。林泉告訴我,有消息説康定那邊可能會勸返從成都來的人,但她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會如何……於是乎,“被勸返”的陰影打一開始就籠罩在了我們的旅途中。然而我當時比較好奇的是,當地究竟會用什麼方式來勸返呢?他們勸返的依據是什麼呢?如果成都的人有急事必須去康定怎麼辦呢?我專門查看了甘孜州的防控政策,上面關於“勸返”內容隻字未提。
雅康高速開到瀘定的時候,突然前方道路封閉,我們被迫下了高速。話説瀘定的這個高速下口頗為奇特,會先經過瀘定服務區,而服務區這邊有幾條岔路,有的岔路可以直接回到高速上。同時現場的管理也有點混亂,進行引導的工作人員根本不夠用,包括我們在內大量的車都堵在那裏不知道該往哪裏開,羅布開着車一度開回了高速,轉了好幾圈才找到高速下口。

大家感受一下瀘定高速出口的曲折
果不其然,高速下口處等着我們的是檢查站,民警通過車窗檢查車上每個人的綠碼和行程碼。這個檢查站的檢查標準基本符合當地防控政策——像林泉、羅布這種帶星的行程碼,會要求出示48小時核酸;我跟我太太這種沒帶星的行程碼直接放行,這讓我們十分慶幸沒在成都停留是多麼的明智。
下了高速之後,我們只得順着318國道往康定走,導航上顯示318國道在鴛鴦壩附近有一段長達數公里的深紅色擁堵。當時國道上車流量並不大,我們猜測應該是檢查站。到那兒一看果不其然,排隊通過檢查站排了半小時。這個檢查站的要求跟瀘定一樣——行程碼不帶星直接過,帶星的要核酸報告。
兩個檢查站外加走國道讓我們多花了一個半小時,晚上八點多才抵達康定縣城。按照之前獲得的消息,進康定應該還有一個檢查站;到了那邊發現,康定的檢查站設在高速出口,看到有大量的車在高速出口排着隊等候通行,由此猜測在瀘定把我們趕下高速的目的正是為了給康定高速出口的檢查站分流。像我們這種走國道上來的車在鴛鴦壩已經檢過了,進縣城暢通無阻。

我們去的那天,鴛鴦壩檢查站的擁堵長達數公里,整個彎道都是深紅色
連續闖關成功順利進了縣城,讓林泉他們鬆了一口氣——甘孜人民還是很友好的嘛!沒有遇見傳説中的勸返嘛!
在康定城裏吃罷晚飯,到民宿登記入住,我們四個人的證件都給民宿拍照上傳給了疾控中心。大家分別進房間之後,我剛準備要洗澡睡覺,羅布跑來敲門,神情凝重地讓我去他們房間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原來由於林泉身份證上的地址是“成都市高新區”(當時高新區有小區被封),康定這邊的疾控中心打了電話過來,給她兩個選擇——要麼回成都,要麼就地隔離7天,三天兩檢。
我們這才知道傳説中的“勸返”是真的,只不過要等你到了酒店上傳了身份證才會“精準勸返”——我們同行的其他人都不受影響,只要求林泉一個人滾。需要説明的是康定疾控中心的這一要求沒有任何書面文件依據,完全屬於當地土政策。甘孜州上報國務院的最新政策對於帶星的行程碼只是要求48小時核酸報告,黃碼、紅碼人員才需要隔離——説白了所謂“就地隔離7天”不過是把你逼走的一個手段而已,畢竟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

甘孜州上報國務院的防控政策完全沒有勸返的內容
林泉質問疾控中心的人:為啥前面路上兩道檢查不把我攔下來?為啥都已經到了康定才説要我回成都?疾控中心那人無言以對惱羞成怒,就説她態度不好,不配合工作,堅持讓她在“返回成都”和“就地隔離”之間二選一。民宿對這一情況也很頭大,可能是害怕我們如果真的就地隔離會影響他們經營。我們登記的時候民宿工作人員連口罩都沒戴,這會兒統統如臨大敵狀戴上了口罩。
我們琢磨這事兒,癥結其實出在“高新區”的身份證上,這就跟2020年初那會兒武漢人到處被歧視是同樣的道理。林泉説她是為了響應國家“人證合一”的號召,最近才去換的新身份證,假如拿着“武侯區”的老身份證就沒問題了;羅布作為她先生拿的正是武侯區老身份證,明明他倆住一起卻只勸返林泉一個。林泉那老身份證在家裏還沒過期,手機裏也有老身份證的照片,於是我們想出兩個方案:其一,林泉一個人回成都換了武侯區舊身份證再來跟我們會合;其二,我們假裝先離開康定,然後再繞回來,之後一路讓林泉用舊身份證照片登記闖關,有人問起就説身份證丟了。
當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疾控中心雖然要她回成都,卻沒説什麼時候回——究竟是現在立馬滾蛋,還是可以先住一晚到明早再滾?要是現在就滾的話,大半夜的疲勞駕駛開山路出了交通事故算誰的?而假如今晚已經住在這裏,那明早再滾還有什麼意義呢?難道我們走了之後再把民宿封了嗎?
最後跟疾控中心商討出來的結果是這樣的:我們可以在民宿住一晚,明天一早由民宿的人目送我們上高速,拍一段我們上高速離開的視頻傳給疾控,這事兒就算完了。至於上了高速之後我們去哪兒,他們才不管你,只要“高新區”的身份證別出現在康定就行。
好吧,總算沒有逼人太甚把我們連夜趕走,那我們就好聚好散配合你們工作吧。於是第二天早上,我們在民宿老闆的押送下從康定上了雅康高速,隨後從瀘定出口下了高速,又過了一遍前一天經過的那兩個檢查站,再次一路順着318國道又回到了康定……當然這回我們在康定未作任何停留,直接翻過折多山來到了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八美鎮。值得一提的是,康定到八美這一路上居然沒有遇到檢查站,可能因為我們過了折多山就轉上了S434這條相對冷門的省道,繞開了新都橋。

第二天我們從康定出發,走高速道路到瀘定,又走國道回康定,最後成功抵達八美鎮
經歷了康定這個狀況之後,我們總結出了兩個經驗——第一,我跟我太太的上海行程碼在這兒似乎比較管用,接下去應該讓我們打頭陣應付檢查;第二,往下的住宿儘可能住在有熟人的地方,誰知道後面還會有啥幺蛾子。
林泉以前在八美鎮做過支教老師,在當地有熟人,住酒店沒碰到什麼麻煩。但她跟羅布的核酸是25號做的,得要在27號再做一次核酸才能接上。為了保險起見,我跟我太太也打算一起做個核酸。
於是我們又遇到了一個新問題——2月27號是星期天,八美鎮人民醫院不提供核酸檢測,要星期一早上才有。這個問題本來其實能避免——假如我們不是像做賊一樣逃離康定,按照原計劃就會27號早上在康定做核酸。八美鎮這種小地方,做核酸的醫生是從道孚縣城趕過來上班的,即便我們第二天一早醫院開門立馬做上核酸,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出報告。據當地朋友説,往北出八美鎮立刻就會有一個檢查站,要有核酸報告才過得去。擱着以往,在路上耽誤一兩天倒也沒啥,關鍵在於我們得在28號趕到德格,這樣才能趕上3月1號的金剛法舞。
被逼無奈之下,我們不得不動起了歪腦筋。我們注意到之前那些檢查站對行程碼的檢查都很馬虎,匆匆看一眼手機就讓你過了,覺得我們或許能用行程碼錄屏矇混過關。雖然行程碼上有時間,但那些工作人員一天要看幾千個行程碼,還是有機會混過去的。關鍵到我們這份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以羅布和林泉帶星的成都行程碼,肯定過不了後面的檢查站。
於是他們找當地朋友用手機給行程碼頁面錄了屏,當地人的行程碼上只有“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完全無可挑剔。當然,這只是在拿到核酸報告前的權宜之計,如此矇混過關畢竟風險很大(後來發現有些檢查人員會在屏幕上劃一下,以此破解錄屏或截圖)。我們計劃好了第二天早點出發,去道孚縣城把核酸做了。
28號一早,離開八美鎮往北果然很快到了一個檢查站,這個檢查站跟瀘定、鴛鴦壩的不一樣,要車上的乘客都下來進行人證對比以及行程碼查驗。萬萬沒想到的是,林泉、羅布用行程碼錄屏成功混了過去,我和我太太卻被卡住了——彼時上海的行程碼尚未帶星,可八美鎮這邊的要求卻是**“凡是甘孜州以外來的人,一律需要出示核酸報告”**。

八美鎮檢查站,單向檢查。這是我們後來原路返回時候拍的
這種對外來人員一刀切的土政策我早有耳聞——明明是因為八美鎮人民醫院星期天不測核酸才搞得我們如此被動,可在人家地盤上畢竟是人家説了算。我們跟檢查站的工作人員解釋説現在正是為了去道孚做核酸,但他們可不管,沒核酸報告就不讓過!最後虧得林泉聯繫當地的朋友,找人打了個招呼才放我們過去。
各個檢查點的標準不同讓我們感慨不已,在康定那邊滿以為“上海”的行程碼是免死金牌,來到道孚縣這邊説死就死。這次在甘孜州旅行,有種回到印度的感覺——印度被稱為“薛定諤”的印度,因為那邊標準不統一,經驗靠不住;甘孜州這一路上的檢查站堪稱“薛定諤”的檢查站,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檢查站的通行標準是什麼。
上午10點左右我們抵達道孚縣人民醫院,四個人一起做了核酸檢測,通過四川天府健康通的二維碼進行登記。這個醫院當時就讓我覺得有點不靠譜——居然連線上支付都不能用,必須用現金。可我自從回國之後壓根兒就沒有花過任何現金,也沒預料到需要現金,身無分文;虧得羅布經驗豐富帶了些現金,否則恐怕得找個路邊小店問老闆換現金。醫院的告示上寫着下午5點能夠出報告,也就是説咱們這種沒有核酸報告的情況至少得再堅持7個小時,假如接下去路上又遇到檢查站用核酸報告卡我們,恐怕就沒朋友能幫忙打招呼了。
有道是“怕什麼來什麼”,道孚縣的核酸報告後來果然讓我們很傷腦筋。
八美鎮之後途經道孚縣、爐霍縣都沒有遇到檢查站,當天第二個檢查站在甘孜縣城外,檢查相對寬鬆,只要求下車人證對比和掃健康碼;第三個檢查站在甘孜縣和馬尼干戈鎮之間、317國道格薩爾機場附近的埡口,我們在這裏花了三個多小時,嘗試了三次才最終闖過去。
到第三個埡口檢查站時是下午3點半,這裏跟八美鎮一樣——凡是甘孜州以外來的人都需要核酸報告。檢查人員一看我沒有報告就不讓我過,我説我們上午剛在道孚做過核酸,於是他毫不客氣地讓我們把車停在對面空地上等到有報告再走。由於檢查站已經知道了我跟我太太是上海來的,這時想改用行程碼錄屏就太晚了。我們也是老實,心想反正5點就能出報告,等就等吧,幻想着説不定報告能提前出來,4點半開始每隔5分鐘就去查看一下,然而一直到6點都還沒出報告。
等了兩個半小時依然無果,讓我們有點坐不住了——假如不是被這個檢查站卡住,我們這會兒都已經到德格了。時間拖得越久,意味着要開越多的夜路,行車風險越高。
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我們去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這個埡口檢查站有個漏洞——這裏原本是個遊客中心加警務站,由於地勢有落差,遊客中心在警務站的上方,警務站看不見遊客中心的人;廁所在警務站後面,遊客中心有個小樓梯可以下來通往廁所,完全可以從遊客中心神不知鬼不覺步行繞過去。當時埡口下着雪,負責檢查的警察和醫務人員都躲在室內沒出來,於是我跟我太太就偷偷繞了過去躲在廁所邊上,讓羅布和林泉開着車再去排一次隊闖關,然後把我們接上。

綠色箭頭為步行繞過檢查站的方法,簡直像當年玩盟軍敢死隊
我們倆在風雪中凍得半死(廁所裏太髒),眼巴巴盼着車快點過來。沒想到輪到羅布檢查的時候,他的行程碼錄屏被識破,又被趕了回來。我倆只好悻悻地回到車上,四個人繼續商量的對策。
就在這個時候,核酸報告總算出來了——確切地説是我、林泉、羅布的報告出來了,而我太太卻怎麼刷都刷不出來。我之前就有點擔心這個情況,終於還是發生了——由於我太太是用護照註冊的健康碼,經常會不大靈光,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換當地的健康碼,更是增加了這種不確定性。過年去浙江的時候,有次在高速服務區刷健康碼上廁所,怎麼都刷不了;這次多半因為她用的是護照,導致核酸報告的上傳出了問題,畢竟道孚縣人民醫院連線上支付都用不了,你還能指望啥呢?
於是我們又去排了第三次隊,我們三個拿着核酸報告正常過檢查站,我太太步行繞過去,這才順利過了關——兩次矇混過關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其他車輛不少有經驗的乘客都是這樣藉着上廁所“尿遁”的。這讓我們頗為懊惱,為啥沒早點想到這個辦法,白白浪費了3個小時。那天后來開夜路確實非常危險,進入德格之前有段叫做“一線天”的峽谷,路面上結滿了冰,當時的環境卻是伸手不見五指,全靠車燈照亮前路。

從八美鎮到德格縣行程
我太太在道孚縣做的核酸報告後來一直沒同步上來,這給她之後的旅程蒙上了巨大的陰影。儘管我們可以設法拿紙質報告,但抵達德格的當天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個沒有核酸報告的外國人在如此敏感的時期呆在藏區會引起多大的恐慌,幸虧她長得不像典型老外,往人堆裏一丟不扎眼——總之在之後的行程裏,我們只能把她隱藏起來。
這是我太太第二次來德格,上次我們一到縣城就帶着她去當地派出所進行外國人報備,依稀記得派出所民警圍坐着吃火鍋的場景;但這次由於她沒有核酸報告我們沒敢去——碰到個通情達理的警察還好説,畢竟這種情況並不是我們的錯,説不定能夠通融過去;萬一碰到康定疾控中心那樣非要她就地隔離或是趕她走怎麼辦?一路上過來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防控管制標準,天曉得德格採用的是什麼樣的標準。住酒店的時候也只登記了我們三個人,讓她等在車裏;我們放好了行李、吃過了晚飯,她才和我們一起進房間。在這裏只能跟有關部門説聲抱歉,我們真的沒幹啥壞事兒,否則也不會主動坦白了。
我太太本身是個沒膽量幹壞事的人,該報備而沒報備這件事讓她如坐針氈,天天催着我快點離開德格;我自然也不願違法亂紀,這次着實情非得已,碰到地方上層層加碼,我們不得不當了一回“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刁民。哪怕只要當地的檢查站、疾控中心能夠按照上報國務院的規矩辦事,人民醫院每天都提供核酸檢測並正常上傳報告,也不至於得要這般雞鳴狗盜。
我們緊趕慢趕千里迢迢過五關斬六將來到德格,目的是為了觀摩3月1號更慶寺薩迦派的金剛法舞。不料當晚接到通知説,由於前兩天藏區某市突發某狀況(國內是搜不到相關新聞的,我這裏也不方便説),維穩形勢突然變得嚴峻起來,因此有關部門要求金剛法舞不對外演出,更慶寺的僧人們將會在早上5點閉門完成相應的法會儀軌,現場禁止拍攝……好吧,對於這種情況我只能將之視作無常示現。
到德格的第二天,上海出現了確診病例,我跟我太太的行程碼帶上了星。儘管我是到了甘孜之後帶上的星,但路上的行程碼核驗人員才不會管我是什麼時候離開上海的。這一變數讓我們更是不得不老老實實夾着尾巴做人——四個人四顆星,實在是太過扎眼。我們當時打聽了一下隔壁阿壩州的防控政策,據説進入阿壩要求24小時內的核酸,外省來的就地隔離(阿壩當地朋友説的,未親身核實,可能只是阿壩某一地區的政策),於是果斷放棄。事實證明現在確實不是方便來遊玩的好時候,偌大的德格縣城,我們沒有遇見任何其他看起來像遊客的人。德格乃是甘孜州的腹地,“四星傍身”的我們頗有一種“深入敵後”的感覺,能夠一路闖到這裏實屬不易,既不敢北上石渠也不敢南下理塘,在德格呆了兩天後又順着原路返回到了有熟人的八美鎮,再從八美到有熟人的丹巴住了一晚。
從甘孜州回成都要比進來時容易得多,我們在德格縣城有足夠的時間獲取紙質核酸報告,出去的路上一共經過了四個檢查站,前三個壓根兒沒看我們的行程碼和核酸,只需要刷身份證和掃綠碼;最後一個需要看核酸的查驗點在丹巴到瀘定的S211省道上,那時我們的核酸報告已經過期了半天,好在檢查人員並沒有為難我們,擺擺手便讓我們過去了。

在德格排隊做核酸
從甘孜回來後,成都的疫情已經控制住了,上海的防控形勢卻日益緊張,我們不敢在成都多作停留,生怕回不了上海。不管帶不帶星,從成都坐飛機離開都需要48小時核酸。登機前一天在成都做核酸時我略有忐忑,怕我太太核酸報告的上傳又出問題,所幸報告準時同步到了小程序,免去了拿紙質報告的麻煩。

一路上做的三次核酸,我太太的報告只有成都那次同步了上來

帶着兩顆星迴到了上海
講完了波折的故事,下面説些通過這次旅行所想到的題外話。
這次旅行之所以會如此一波三折,主要是剛好趕上防控形勢和維穩形勢都非常緊張的時期。但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對我來説在旅行中體驗各種經歷遠比遊玩更重要,假如這是一趟順風順水的旅行,恐怕我就不會專門記錄下來了。這次甘孜行讓我深刻體會到了疫情下大城市與小地方在管理水平上的差異,路上我跟林泉一直在感嘆,這種沒有標準的隨性檢查實在是“太印度”了(林泉也去過很多次印度),然後她問我太太:“印度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我太太説:“怎麼可能!印度根本管都不管!”
雖然這次藏曆新年許多傳統的大型活動都取消了,但藏曆新年那兩天,大多數藏人都穿着傳統服飾,家中也準備了許多新年招待客人的食物。我太太對行程安排還是很滿意的,用她的話來講,在藏區她能感到“聯結”(connection),她從小在類似的環境中長大,對藏式器物、食物都非常熟悉;我在藏區有語言障礙,她倒是可以跟那些會通用藏語的藏人直接交流(甘孜主流的康巴語她不會説)。她對甘孜地區人民物質上的富足感到吃驚,我們去了一個非常偏僻的閉關修行的地方,足以代表當地最樸素的生活條件,而即便是這樣一個場所,各方面的物質條件也遠比同一季節的拉達克縣城裏要更優越。我們極其震驚地看到,修行者唸經的大殿裏,居然有地暖!這一切之所以能實現,有賴於電力和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經濟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也帶動了文化的復興,因為藝術、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是需要養閒人的,只有大家都吃飽飯了才能養得起更多的閒人。我自己就屬於一個閒人,多虧讀者養着才能活到現在,對此深有體會。

我太太在藏地能夠找到自己內心的喜悦和平靜,因為她本身來自於這樣的地方

藏族朋友家的食物,也都是她相當熟悉的(林泉拍攝)

我們造訪了德格附近一處非常偏遠的修行地

進了大殿發現地板是温的,出來後震驚地看到地暖設施

這裏是個專供修行人閉關修行的地方,他們好幾年都不能下山

然而後勤保障卻是槓槓的,不愁吃穿,萬水千山早已不再是阻隔
我太太目前在做一些用拉達克語介紹中國的視頻,當她把在康區的見聞剪成視頻發到油管(賬號Pal in China)、臉書上後,對拉達克人造成了極大的震撼。我這才知道許多拉達克人長期受到西方媒體洗腦,以為中國沒有寺廟、喇嘛、白塔、轉經筒,以為中國容不下一切宗教信仰的元素,以為中國的對外宣傳都是虛假的……他們甚至連看到藏族人撥動着念珠在唸經都很驚訝——中國居然允許唸經啊!因此當他們從另一個拉達克人的視角看到這一切時,整個三觀遭到了顛覆,對西方媒體的信任度產生了動搖。
突然發現,我太太竟然無意中成為了“講好中國故事”一份子——由一個外國人來講中國故事,顯然更真實也更有説服力。

八美鎮的惠遠寺,屋頂上貼的都是金箔。據林泉説,這還是如今藏區比較窮的寺廟。寺廟的供養固然來自金主,但這依然是以整個社會富足為前提的。

惠遠寺外修了許多自行車道,在高原上看到休閒用的自行車道讓我也很驚訝。這類基建撥款來自於政府

317國道沿途風光

德格縣城稱得上是“螺絲殼裏做道場”,在非常逼仄狹小的空間修建了許多高樓


記得上次來德格,還沒有這個購物廣場

錯阿鎮上的白塔羣,據説這個地方過去只是一個經幡陣,建築是這幾年剛修起來的

“村村通”工程惠及了一些極為偏遠的山村,這些公路修好不過兩年

八美鎮藏族人家裏佛堂的豪華程度亮瞎了我的狗眼,林泉跟我説這只是這個村子的平均水平。
當然,我太太所看到的僅僅是膚淺的冰山一角,因為物質水平的提高總是最容易被看到。藏區這些年的發展有目共睹,路網建設之發達令人咋舌,逢山鑽洞遇水搭橋,隨便一個山區縣城都是高樓林立。林泉跟我説了一個故事,她2006年來八美鎮支教的時候,當地藏族朋友覺得她非常有錢。為什麼會有這種印象呢?因為她當時每天吃一包方便麪,而在當地人眼裏方便麪屬於很高級很貴重的食品,他們只能兩三個人偶爾分食一包……這些往事如今再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我這次在德格認識的當地人則這樣對我説,這幾年發展得確實很好,大家也都很感恩,但好的東西進來的同時,不好的東西也一起進來了……我沒有問他究竟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因為我對這種情況實在太熟悉了,這是所有地方在發展轉型過程中都會遇到的共同問題,也是你我所有人都曾經或正面臨的問題——因為我們本身就處於一個劇變的時代中。
另外,萬丈高樓這樣的硬件要建起來很快,相匹配的文明程度卻很難在一兩代人裏面建立起來。就拿成都來説吧,乍一看覺得繁華先進高大上,可我太太在那裏才呆了兩天就跟我説:“成都好亂啊!我原來以為全中國的城市都跟上海一樣,到了成都才發現並不是啊!”
從硬件上來講,我真心覺得成都不比上海差太多,然而我很能理解我太太所説的“亂”——馬路上的車輛亂停放、強行並道、隨意調頭、不禮讓行人;排隊的時候老有人會見縫插針;有些餐廳對客人抽煙視而不見……我絕沒有貶低成都的意思,儘管秩序上略有欠缺,成都人也不像上海人那麼具有市民精神,但我感到這是一座比上海更有人情味的城市——一座城市高度商品化、契約化帶來秩序和便利的同時,也會讓“人情”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並且成都人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就我個人而言還是很喜歡成都的,很認真地考慮過在成都定居,
發展無疑會帶來一些東西,同時會帶走一些東西——不外是另一種得失罷了;經濟或許能夠一蹴而就實現跨越式發展,觀念和習慣的改變則不然——但我們決不能因此否定發展,假如沒有經濟相應的發展,很多觀念和習慣或許更難被改變。
正如這段時間關於豐縣鐵鏈女的熱點話題,黑暗的內幕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我看來揭發黑幕並不能從本質上解決問題,這個事件所反映的是豐縣這個地方上上下下將女性物化的觀念,嚴刑峻法治標不治本,只有在整個社會範圍內根除掉這種落後的觀念,女性應有的權益才能真正得到保障。
我們這次被攔在八美檢查站等待通行的時候,看到一輛路過的大貨車,車門上堂而皇之貼着這樣一條標語:**“現在的女人真小氣,胸大不讓摸,胸小不讓説。”**我跟林泉當時看到標語都驚呆了,這不僅僅是粗俗或者不尊重女性那麼簡單,其映射的正是物化女性的觀念。會貼這種標語的人,自然也會毫無負罪感地把女性當作自己的私人財物,用鐵鏈拴住。
如何根除這種觀念?——唯有靠持之以恆且充分普及的教育、現代社會分工體系下的男女同工同酬,將男女平等的觀念深植人心……而現代教育和社會分工必然依託於現代化社會經濟高度發展這一土壤。那種依賴壯勞力的傳統農業社會,即便真如詩歌中世外桃源般美好,依然逃不過重男輕女的經濟規律——社會不發展就無以剷除某些落後觀念賴以生根的土壤。
文化也好,觀念也好,都是適應某一社會經濟形態產生的,必然會伴隨着社會經濟形態的改變而改變。這次旅行中,我在喜聞樂見藏區鉅變之餘,也很關心當地的人們要怎樣去適應這樣的鉅變。很多上個時代的事物、觀念,註定會難以適應新的時代,一點點失去它們原有的生命力,最終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就好像過去的幾十年裏我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得失之間難免幾家歡喜幾家愁。有個藏族朋友跟我聊天的時候是這樣説的:現在藏族的年輕人對佛教越來越不感興趣,小孩子漢語説得比藏語好。我們也知道許多傳統的東西終究會消失,就好像人有一天都是要死的,但你不能因為人遲早要死就現在把他殺死啊!假如能讓我們慢慢老死,我們自己也舒服一點。
我覺得這番話説得很中肯,既有豁達,也有擔憂。我們的國家做什麼都講究效率,有效率地消滅,有效率地建設。但事實上社會發展有自己的規律,會進行自然的適應、選擇和淘汰。就好像只要提高女性受教育年限,會自然降低她們的生育意願,並不需要用計劃生育來強迫少生(反之提高生育率最有效的辦法其實是限制女性接受教育,某些極端伊斯蘭教派就是這樣做的)……這些道理我們如果能早一點明白,曾經的不少悲劇都可以避免,現在對出生率下降的問題或許也就沒那麼焦慮了。我們國家對搞發展早已駕輕就熟,錢砸到位了何愁不發展!然而如何尊重發展規律,如何在自由、穩定、傳統、現代之間尋找平衡,恐怕更需要的是智慧。
早在去印度之前,我就經常混跡於藏區,再加上現在娶了拉達克的太太,更是對藏區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如今藏區的發展令人振奮,可我終究是個霧裏看花的局外人,光鮮的藏區新面貌於我如走馬觀花,那些年輕一代的藏人內心究竟迷茫與否,怕是少有人會關心……
我只能希望——如果有些東西終究要死去,至少請不要加速殺死它們,讓它們自然老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