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如果凍結我國持有的美債,我國應該怎麼回應?_風聞
托卡马克之冠-自由撰稿人-不首先使用种族歧视和双重标准2022-03-14 13:34
這個問題在半個月前還顯得滑稽,到現在可能真的得重視了。不少經濟專家在討論凍結中國的美國國債的可能性,很認真的在討論。
那就太好了,中國終於可以把自己的紙面國力付諸兑現,着手打破現行世界秩序,去做一些功在千秋的大事了。
最近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中國在並非現行世界秩序最大的獲益方,且具備打破現行世界秩序的能力的情況下,卻從上到下表現出一種對維持現狀的狂熱情緒呢?
尤其是在現狀的維持成本越來越高,維持現狀的收益越來越低,現狀的最大受益方越來越缺乏維持現狀的意圖和能力,現狀的各參與方心懷鬼胎且越發不加掩飾,現狀的內在結構越發混亂且不穩固的情況下,中國依然對於維持世界秩序現狀表現出一種積極參與和主動作為的姿態。
特別是在現狀的締造者,支配者,最大受益者已經對現狀越發敷衍了事,越發無所作為,越發無能為力,各路力量爭先恐後破壞和挑戰現狀以尋求利益最大化的情況下,中國卻積極貢獻出力量維持這一現狀,還長期主動拒絕與這一貢獻相匹配的權勢,甚至甘願為了維持現狀而承受一些極為嚴重的政治代價。
這種皇帝不急太監比誰都急的狀況是極為怪異的。
中國毋庸置疑是具備打破現狀的能力的,建立一套新體系的資源中國也是有的,但中國是否具備打破現狀的意圖和建立一套新體系的能力則是極為可疑的。
原先我以為這是一個罈罈罐罐問題,後來發現不對,因為罈罈罐罐實質上是成本——收益核算問題,也就是説,打破現狀如果能帶來更大的好處,或者至少是降低維持現狀的成本,那麼對於一個真正的罈罈罐罐人來説就應該馬上動手。
而實際情況是,中國並非現狀的最大受益方,卻又是現狀的主要維持方,現狀的維持成本越來越高,收益卻越來越差,最大受益者用於維持現狀的資源和意圖越來越少,中國在耗費越來越高的成本去做一件對自己來説好處越來越少的事情,換言之,維持現狀從罈罈罐罐的角度來看是説不通的。
那麼問題出在哪裏呢?
我提出一種可能,供大家討論。
當下的中國,陷入了一種“中層既得利益者”的窠臼中。
什麼是“中層既得利益者”?簡單來説就是在一個體系內並不掌握規則的制定權,並非最大獲益方,但是能夠從現行規則中獲得一部分好處,獲取好處的成本極高,長期處於盈虧平衡點,且獲取好處的途徑極度依賴體系處於穩態環境下的既得利益者。
中層既得利益者有一個典型特徵,它在體系內未必是最大獲益方,但是對體系的依賴程度卻是最深的,就像一家公司,最畏懼公司破產的不是老闆,也不是勤雜工,而是中層業務骨幹。
對於老闆來説,就算公司破產了,他大不了捲款帶着小姨子跑路,對於勤雜工來説,他大不了去別的公司接着當勤雜工,四海為家。
而業務骨幹不一樣,他上有老下有小,揹着車房貸款,拼命工作就賺兩文辛苦錢,年終獎多一點就沾沾自喜,平時謹小慎微連病都不敢生。
你説他寒酸吧,他也不寒酸,畢竟有車有房,有家有室,西裝革履,看上去精力充沛,每天都在加倍努力工作,業務能力強,工作紮實可靠,公司裏也能説得上話,偶爾還可以奢侈一下。
但你説他體面嗎?也談不上多體面,加班是因為揹着房貸,努力是因為負擔沉重,自己那點年終獎和幹工資還不如自己老總一個月分的花紅,公司的業務方向自己插不上嘴,老總拍腦袋決策,自己就要去矜矜業業擦屁股。
有一天,公司破產了,老總捲款一走,去別的地方騙投資了,勤雜工把桶一提,當街溜子去了,都有各自出路,但是對於業務骨幹來説,天塌了。
因此在勤雜工日漸摸魚,老闆天天鬼混的情況下,你總是能看見業務骨幹天天加班加點修補這棟破房子,矜矜業業當裱糊匠,拖着這台破房子不至於房倒屋塌。
需要指出的是,這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心態問題,因為對於目前的世界體系來説,中國這個業務骨幹完全具備通過打破現狀以換取更進一步的能力,不論是以掌握的業務和渠道逼迫公司給予自己董事會的一席之地,還是串聯其他人帶走客户和資源出去另立門户,再不濟轉行跳槽去另謀高就,這都是可行的路子。
但他沒有這麼做,而是瘋狂當裱糊匠,原因很簡單,這個業務骨幹從小職員成長為業務人員,再成長為項目主管,最後進一步成長為業務骨幹的整個過程,都是在這家公司裏完成的,他的整個人生軌跡和上升渠道,他的業務經驗和社會關係都對這家公司形成了嚴重的路徑依賴。
他已經完全適應了甚至依賴於這家公司的既定環境,你讓他換一個環境(哪怕是自己主導下的環境),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憑藉自己的本事能在新環境裏獲得多少好處,而是如果自己無法適應新環境會怎麼辦?你給他個董事局主席他都不願去幹,不是他沒能力,而是因為他沒幹過,他怕,這種怕不是恐懼,是對風險的本能迴避。
對於老闆來説,這家公司只是一份事業,對於勤雜工,這家公司只是一個僱主,對於在這家公司成長起來的業務骨幹來説,這家公司就是整個世界。
人是不會摧毀自己的世界的。
這就是中國的現狀。
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工業化進程,城市化進程幾乎完全是在牙買加體系和世貿組織體系內完成的,整個中國社會近50年來的發展軌跡都是在這一體系鋪設的,這導致當代中國事實上不具備在非牙買加體系內實行經濟活動,特別是國際貿易的歷史經驗,而中國又是世界上最大的貿易國,這導致中國在推進工業化,現代化和城市化的工作中,對現行世界秩序的穩態幾乎表現出一種病態的飢渴。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在明明並非最大獲益方的情況下卻瘋狂維護現狀也就不足為奇了。
要知道,上一次中國在非牙買加體系內展開大規模海外貿易,已經是明朝年間在西班牙銀元體系內開展的海外貿易了,中國從中獲利之豐厚,以至於讓身為貧銀國的中國建立了一套銀本位的財政制度,這種人在家中坐,白銀天上來的局面甚至相當程度上成了閉關鎖國的思想來源,歷史過於久遠,情況過於特殊,以至於對當代中國形不成任何有效的歷史經驗。
歷史經驗的匱乏和社會負擔的沉重,導致中國極其缺乏建立一套自己為主導的世界體系的意圖,哪怕理論上中國是具備這種能力的,這種被動甚至已經到了在現有體系內更進一步都極不情願的地步了,因為現行體系對中國來説是一種“世界觀”層面的事物,不論它好不好,世界觀就是世界觀,自己更進一步,意味着世界觀的顛覆,這太可怕了,哪怕好處會更多都太可怕了,信徒怎麼敢對神捅刀子呢?哪怕痛飲神血便可取而代之也不敢。
當慣了業務骨幹,不敢當老總了。
這種病態的企穩心理表現在社會層面,就是很多人一直對“萬一被踢出世界貿易體系該怎麼辦”這種無厘頭問題的杞人憂天,以及在供應鏈問題上的被動保守,以至於出現被自己炮口下的供應鏈斷供這種史書級笑話。
要知道中國是全世界130多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中國即為世界貿易體系本身,在正常的邏輯下,不應該是中國擔憂自己會不會被踢出世界貿易體系,而是其他人應該擔憂被中國踢出世界貿易體系,不應該是中國擔憂會不會被供應鏈斷供,而是其他人應該擔憂被中國斷供,很多人對於中國需要進口各種資源和產品憂心忡忡,唯恐被切斷供應,卻不想想要是沒了中國市場的龐大需求,他們的現金流能維持的了幾天?他們的員工難道就不需要吃飯?
明明是甲方,卻充滿了乙方心態,眼睛裏只有別人的籌碼,沒有自己的本錢,“萬一被踢出世界貿易體系該怎麼辦”這種無厘頭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是中國社會病態企穩心理的直接寫照。
所謂“戰略定力”根本不是什麼深思熟慮的長期戰略,它實質上是對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病態企穩心理的一種滿足,一種承諾,它不是什麼對外策略,而是一種內政,它實質上是承諾整個中國社會:我絕不打破牙買加體系,我絕不破壞現行國際秩序的穩定,我一定會為當下的世界體系添磚加瓦,你們放心罷。
戰略定力的背後,是極其深厚廣泛的社會基礎,它本身並不能給中國社會帶來任何好處,它只是滿足了社會心理需要而已,哪怕它的代價已經大到我們的文明體系根本無力承受的地步。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你什麼樣,國就什麼樣。
而“美國如果凍結我國持有的美債”這種問題,只不過是“萬一被踢出世界貿易體系該怎麼辦”這種問題的衍生版本而已。
要是美國凍結了我國持有美債該怎麼辦?
那意味着就算中國社會有一萬個不情願,破而後立的時刻也終於到來了,我們龐大的紙面數據將轉變為有效國力,我們將在窮則思變的環境下着手去做那些正確的事,公司垮了,業務骨幹就算再怎麼不情願也必須自己創業了,必須學着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裏去當老闆了,裱糊匠當了一輩子,終於無牆可裱,房倒屋塌之時,開宗立派之日!
我萬分期待着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