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沉默的黑色眼睛_風聞
西昌学院南校区学生时评-2022-03-14 13:21
我至死都覺得 她那天臉上的表情是個永遠的謎,類似一個時代的句號,需要一個世紀的耐心才能破解。
午夜夢迴、天籟俱靜之時,會有一個影子浮出水面:那是郵件般的命運,從一 個點投寄出去,一路蓋滿了郵戳的印痕,卻再也找不到投遞點。

我最後一次見C,是在她的婚禮上,地點是倫敦郊外一個小教堂,這是我們在大學宿舍第一次見面的十幾年後。從那間擠了十來人的宿舍到聖樂高奏的教堂,跨度大得需要幾個 轉身,歷史還絕少在這樣短的時間裏給人蜕變至此的機會。前後也就是十年可以騰躍的時機, 從一個點跳到另一個點,中間的邏輯都可以省了。這是末世為人提供的一點點便利。 她穿了一件白得發灰的人造絲婚禮長裙,我站在教堂的木門邊,看着她捏着裙襬蹣跚而來。中年女人再披嫁衣而且是處女的婚紗,多少都有一點強拉的喜慶。所以我至死都覺得 她那天臉上的表情是個永遠的謎,類似一個時代的句號,需要一個世紀的耐心才能破解。有着淡灰眼睛的新郎只看外表不比她離異的中國丈夫強出多少,她向我宣佈第一次婚禮時的得 意好像就在昨天。那段婚姻連積聚怨言的時間都沒有。 那些年嫁洋人是鍋沸騰的餃子湯,不知讓多少聰明女人不顧一切往裏跳。在這件事上,不是異族通婚超出了物種雜交的終極目的,而是一張婚牀對整個舊文明的顛覆,以及男歡女 愛在特定歷史時期被罩上的光環。那光環如此晃眼,遮蔽了行為本身的庸俗和主角們原本的 身份。文明被偷換概念,腳步輕柔得像絲絨一般。人的價值的虛構時常只是賺了一段時間差。 我不懷疑餃子湯裏可能有幾樁偉大愛情,但在舊世界沉落新世界浮出的惶恐之下,你説不清 那是愛還是逃,根基的不平等,遺漏下一兩樁奇蹟之外,其餘的愛情都還沒有產生就先幾步 被槍斃了。所以 的基督教婚禮,是為不可避免已經被槍斃的愛情舉行的儀式。有時候誇張可以暫時彌補缺失,必要的是展示。但婚宴是她洋婆家出錢,上名單的人是要送禮的。具體操作方式是辦禮方往某家大百貨商店放一份禮品清單,收到請柬的人,去店裏在清單上挑一樣商品支付款項。比中國人上 酒席一律掏紅包預置了保持風度所必須的時間和空間,但抽出本質條條線都對應。C 深知我 們是難以支付的,十多年前,大概沒有幾個大陸新出來的人能為自家新娘提供一星半點“嫁 妝”。
這讓我明白一些接過受害者外衣的人,是承受不了卑賤感扔過來的石頭,又沒有別的 盾牌。那樣的折磨每一天都會刻下十年都沖洗不去的印痕。從這一角度看,每一寸尊嚴都是 金錢可以購買的,這兩樣東西水漲船高,不管你承認不承認。C 在免了我們送禮重負的同時, 也取消了黃面孔的入席資格,婚宴名單根本是出資方擬定的,參加完教堂的儀式黃面孔就散 了,上不了酒席。很分明的一盤棋局,教堂外小廣場上黃白相間的人羣,鐘聲過後顏色深的 那一半如鳥獸散。這讓我若干年後,依然會去想象酒席間的事,像承接刀刃一樣,一絲絲體 味一個黃種女人為讓生命挪動一毫米所吞嚥的孤獨。那份孤獨是説不出口的,水面上有多少 綢緞,水底便有多少永無化解之日的卵石。 她掖着長裙走過來送我們上車,新郎夾在白種人的隊列裏已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教堂廣場的石板地面上,有零落的花瓣,就像她此時臉上的微笑,完全聚攏不起來的,不知投向 何方。“改日我回家請你們。”她嘴裏嘟囔着,臉被每一個字的重量拉得東倒西歪。我在這張 極力躲避悲哀的臉上,看到了每個時代封堵的門,以及越界之徒勞,那些追求不到的東西, 換了一種方式繼續躲在遙遠的地方。教堂裏儀式怎麼進行的,我已經忘了,估計跟所有的電 影裏差不多。人喜歡發誓,是因為他根本沒打算遵守誓言。只記得教堂鐘聲敲響時,我腦袋 裏像皺紋一樣隆起一個念頭:這個民族忘記他的屠夫比忘記他的犧牲者還要快。 聖歌唱起來了,新皈依者是在快樂的刀鋒上行走的人,隨時隨地要提防初始信仰的割痕。婆家的人拿着小筐,走到每人面前,這是為教堂募捐。我摸出一把硬幣,在金屬片滑進筐裏那一刻,我想起之前有一個傍晚,在巴黎北郊尚蒂伊公園的林子邊,她坐在一尊獵犬 的石雕下,開始將邏輯重新組合以證明自己是受害者。薄暮下安靜的園子把她的聲音拉到很 遠的地方再一句句放出來,沒有一個字在我心裏着陸。夜色遲遲不落,讓我看到了折斷青春 的人身後拖帶的失敗者的硝煙。她不過是又搶來一道花邊,每一次都像抓住天堂鑰匙一樣興 奮,有一天要逃的時候,再變成受害者,那是中間不可或缺的停頓。學會暗示自己是受害者, 忘記自己是誰,形同物種的轉移,從一塊大陸繁衍至另一塊大陸。文明之無可奈何才能讓人 看到其寬闊的裙邊。我和 就站在她兩步之外的噴泉邊,在我是另一個故事分手前的最後幾分鐘,是一個時代結束前的幾分鐘。我説末世好比一塊滑板,難有幾處盛得住“良心”“正 義”這些東西。我知道我們正在一個陡坡上往下墜,這兩樣東西簡直就是滑稽面具,無疑將 是最先脱手的。下面是歡樂的深淵。我在這瞬間的毀滅中明白這兩個詞的古典意義已然結束。 野獸終於被放出籠了。 在離開教堂的車上,我有滑入文明谷底的感覺,有什麼東西以最暴烈的速度將我撕裂開來,打翻在地。蟻穴裏每個人都看到自己卑賤的命運,以致忘記了弱者的征服從來就是披 着屈辱的外衣,並和着一把不太值錢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