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激戰南沙_風聞

【文章轉自微信公眾號饅頭説，作者饅頭大師】

今天是2022年3月14日

這是饅頭説第478篇文章

在34年前的今天

中國南沙羣島海域爆發過一場戰鬥

戰鬥的規模不大

但影響頗為深遠

1

1988年2月22日，中國三亞榆林海軍基地，細雨濛濛。

基地參謀長陳偉文陪同南海艦隊副司令劉喜中，一起去檢查琅琊灣的部隊戰備情況。

坐在車裏，長久沉默不語的劉喜中忽然摸出一本筆記本，説：

“參謀長同志，關於南沙的軍事鬥爭，中央首長有個講話，你看看吧。”

陳偉文連忙從口袋裏掏出本子和筆準備摘抄，卻被劉喜中抬手阻止：

“不要記，這是絕密，你看看就行了。”

陳偉文隨即從劉喜中手中接過了手抄的筆記本，一共六頁，寫得密密麻麻。看完之後，陳偉文立刻就總結出了一個“五不一趕”的關鍵詞：

“不主動惹事，不首先開槍，不示弱，不吃虧，不丟面子。”

看完以後，陳偉文覺得自己的心被重物撞了一下，很不舒服——他覺得這個“五不一趕”講得很模糊，有點難以執行：

“不主動惹事”，當然可以掌握；“不首先開槍”，也可以堅決服從，但“不示弱”，“不吃虧”和“不丟面子”這三條，碰到具體情況，應該怎麼處理？並沒有一個明確標準。

當陳偉文把自己的困惑告訴劉喜中後，他得到了這樣一個答覆：

“首長講話精神，一定要執行，至於如何正確執行，根據戰場情況而定。”

戰場？真的會開戰嗎？

帶着這樣的疑惑，陳偉文在當天下午，率領由502號和503號兩艘護衞艦組成的“502編隊”離開了榆林基地，開赴南沙羣島海域。

他那時不會知道，真的會有一場影響深遠的戰鬥，在等待着他。

榆林海軍基地，位於三亞市郊，是解放軍最重要的基地之一，也是中國潛艇艦隊的核心基地

2

陳偉文這次率隊開赴南沙的主要目的，是要保衞一座島礁的建設工作。

這座島礁的名字，叫永暑礁。

之所以需要出動幾個海軍編隊來巡邏保衞一座小小的島礁，是因為要防止另一個宣稱對這座島礁擁有所謂“主權”的國家的騷擾和破壞——這個國家就是越南。

南沙羣島歷來是中國的領土，但越南似乎並不認同這一點。1956年，當時的南越首次入侵南沙羣島，升起旗幟，宣稱對南沙羣島擁有主權；1960年至1967年，南越多次侵入中國南鑰島、雙子礁等15個島礁，直接將島上的中國主權碑和建築物破壞；1974年12月，南越又侵佔了包括南子島在內的6個島礁。

在越南戰爭期間，北越因為相當程度上依靠中國的援助，所以在出版的地圖上承認中國對西沙和南沙各島擁有的主權，但在1975年4月北越成功統一越南後卻反悔了——在1976年6月越南出版的地圖上，西沙和南沙諸島，已經劃入越南版圖。

1974年1月19日，中越雙方曾爆發“西沙海戰”，在這場海戰中，中國海軍以弱勝強，擊沉南越護衞艦1艘，擊傷南越驅逐艦3艘，其後越艦逃跑。中國方面順勢奪回西沙的三個島嶼。

實事求是地説，儘管中國一直擁有保衞南沙羣島的決心，但當時中國海軍航空兵最南部的海南陵水機場離南沙羣島最北端還有900公里的距離，中國飛得最遠的殲8-2戰鬥機，作戰半徑只有800公里——沒有空中掩護的中國海軍，相對於更近的越南海軍要吃不少虧。

更何況，在進入1980年代之後，中國的重心放在了經濟建設上，對外一直在尋求加入關貿總協定，一直很注重在國際舞台上的形象和聲譽，再加上“對越自衞反擊戰”也接近尾聲，所以對越南一直採取的是以談判為主的策略。

南海的變數，發生在1987年的2月21日。

這一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第十四屆海洋委員會年會通過了《全球平面聯測計劃》。該計劃要求在全球海平面建立統一編號的海洋觀測站，並決定由各國負責建設本國境內的海洋觀測站，將來所得觀測資源，由各國共享。

在這份計劃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明確要求中國建立5個海洋觀測站，其中中國大陸沿海建3個，西沙羣島和南沙羣島各建一個。建於南沙羣島的海洋觀測站編號為“74”。 

在這樣的背景下，經過5月和10月的兩次勘探，中國海軍和中國國家海洋局決定，把74號觀測站定在永暑礁。按照計劃，這座觀測站在1987年12月完成設計，1988年2月開始正式施工。

在當初第十四屆海洋委員會的年會上，越南的代表投的是贊成票，但當中國即將開始在永暑礁施工建造的時候，越南卻反悔了——他們撤換了當初投贊成票的代表，並且通過外交部發表聲明， “要對中國在南沙羣島建立74號海洋觀測站進行干預”。

從1988年1月15日到2月19日，越南軍隊開始陸續侵佔中國南沙羣島中的西礁、日積礁等5個島礁，對永暑礁形成了包圍姿態。

2月18日下午，一場衝突險些爆發：

中國海軍和越南海軍同時搶登華陽礁，各自插上國旗對峙，雙方軍艦的炮口均已瞄準了對方。在對峙3小時後，越軍率先撤離，中國6名官兵苦守島礁40多個小時，直到島上的高腳屋建成。

在南沙羣島島礁上建成的第一代“高腳屋”，以鋼釺為依託，竹竿作柱、篾席為牆，瀝青封頂。高腳屋中沒有電燈電話，海上補給能力有限，官兵們很少能吃到新鮮蔬菜、食品，條件非常艱苦，官兵們形象地稱之為“海上貓耳洞”。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2月22日，陳偉文率領的“502編隊”抵達了南沙羣島。

此時，在永暑礁周邊已經有了隸屬於南海艦隊的“553編隊”（162號驅逐艦和553號、556號護衞艦）以及隸屬於東海艦隊的“510編隊”（510號和531號護衞艦）。

南海風和日麗，陽光明媚，但空氣中已經瀰漫着一股火藥味道。

3

1988年3月13日，由陳偉文親自帶隊的502號護衞艦，開始在赤瓜礁海域巡邏。

赤瓜礁離永暑礁大概77海里，核心島嶼面積只有0.1平方公里，但地理位置重要。

502號火炮護衞艦，標準排水量1150噸，最大航速22節，裝備3門100毫米口徑炮；4座雙聯37毫米口徑炮；2挺雙聯14.5毫米口徑機槍。1995年退役。

當502號護衞艦開始派人登上赤瓜礁進行勘探工作的時候，陳偉文接到了雷達報告：

西北方向出現兩批不明目標，一批3艘向西南方向航行，一批2艘向赤瓜礁方向駛來。

陳偉文立刻要求登島人員返艦，並且很快查出了往赤瓜礁方向來的兩艘船隻的身份：越南的HQ505登陸艦和HQ604運輸船。

此時，502護衞艦上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

“這裏是中國領土，請你們馬上離開！”

兩艘越南船隻沒有絲毫減速，HQ505駛向了赤瓜礁西北1.7海里的鬼喊礁，HQ604駛向赤瓜礁，隨後都準備登陸。

而此時，南海艦隊指揮部的信息也已傳送了過來：

“經查明，越南的HQ505艦要搶佔鬼喊礁，HQ604艦要搶佔赤瓜礁，另有一艘HQ605準備搶佔7海里之外的瓊礁。”

赤瓜礁、鬼喊礁和瓊礁三個島礁的大致位置分佈

從502號護衞艦上望過去，目測就可以看到越南的HQ604號登陸艦上有很多工兵在活動，顯然就是想等潮水降到最低的時候搶灘佔礁。陳偉文立刻下令：

“我們搶先登上赤瓜礁！”

以王正利帶頭的6名戰士立刻趁着夜色，在大風大浪下冒着生命危險搶登上了赤瓜礁，在島礁的制高點上，插上了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

與此同時，陳偉文呼叫531號和556號護衞艦緊急馳援——他預感到，這次的事情不會那麼簡單。

果然，3月14日清晨6點，越南人開始登礁了。

4

越南人這次也是有備而來。

他們從604號運輸艦上放下一條浮排，由一批全副武裝的越南士兵護送，帶着各種建築工事的材料從北側強行登上了赤瓜礁。

秉承着“不主動惹事”和“不主動開槍的原則，中國士兵保持克制，只是喊話讓他們離開。

到了早上7點30分的時候，已經有43名越南人登上了赤瓜礁，他們在赤瓜礁東北方向插上了兩面越南國旗。 而隨着中國海軍的531號和556號護衞艦馳援到位，赤瓜礁上的中國官兵達到了58人，他們也插了兩面五星紅旗——兩隊人相距大概200米左右，互相對峙。

7點50分，情況出現了新的變化。

502護衞艦的政委李楚羣親自帶着7名頭戴鋼盔的中國士兵，乘坐汽艇繞過越南人的船隻，準備登上越南人所在一側的礁盤。

越南人的高音喇叭響起：

“中國小艇開近了，不能貽誤戰機，否則，不是一名合格的越南軍人！”

但是，沒有一人敢開槍。

李楚羣率領七名戰士登上了越南人所在的礁盤，與礁盤上的越軍士兵相距只有10幾米，礁盤上和艦艇上的越南人齊刷刷地舉起槍，瞄準了中國士兵。

在越南士兵的槍口下，李楚羣下令：

“砍斷越軍小船的繫泊纜繩！”

纜繩砍斷，越軍無一人敢開槍。

到了8點10分，越南士兵開始對中國士兵做起侮辱性的動作：撒尿，吐口水，做鬼臉。

8點20分，陳偉文下令：

“把他們擠下礁盤！”

一場肉搏開始了。

在礁盤上的10幾名中國士兵衝向了越軍士兵，搏鬥中，一名叫杜祥厚的中國士兵一把折斷了越南國旗旗杆，另一名叫張清的中國士兵開始取下越南國旗。

右二高個即為杜祥厚

此時，一名叫阮文靈的越南士兵拉開了槍栓，舉槍向張清瞄準。

張清的戰友楊志亮就站在旁邊，見狀立刻用左手抓住那名越南士兵的槍管往上託。

“砰！”

越軍士兵的槍響了。

楊志亮的左臂頓時被子彈擊穿。

此時的時間，是8點47分。

“越南人先開槍了！”

當通信兵把這個信息報告給陳偉文之後，陳偉文毫不猶豫地下令：

“開火！還擊！”

伴隨着怒吼，島礁上中國士兵手中的衝鋒槍也同時開火。

一場激戰由此打響。

5

如果只是島上兩隊軍人用輕武器交火的話，這場戰鬥很可能會在之後被定義為一場“擦槍走火”。

但越南人很快主動升級了這場戰鬥：HQ604號運輸船上的高射機槍，開始向礁盤上的中國軍人射擊以支援本方士兵，同時，機槍也開始向中國的502號護衞艦射擊。

越南軍艦向我軍艦開火後在海面上激起的水柱

早已下令主炮瞄準HQ604號的陳偉文立刻下令：

“還擊！擊沉它！”

8點47分30秒，502艦上的37毫米炮和100毫米炮同時向HQ604號開火，第一發炮彈就擊毀了HA604號的高射機槍。轟擊持續了9分鐘，HQ604號冒着滾滾濃煙開始起火下沉。

與此同時，登上礁盤的越軍人員打出白旗，宣佈投降。

但中方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在赤瓜礁旁邊的鬼喊礁，當赤瓜礁上的槍聲響起時，負責登陸鬼喊礁的越南海軍HQ505號登陸艦主動用40毫米炮向中國海軍的531號護衞艦射擊。

越南海軍HQ505坦克登陸艦，由美國建造，參加過諾曼底登陸，標準排水量1653噸，滿載排水量4100噸，最大航速12節，裝備4座雙聯40毫米口徑炮，是當時越南擁有的噸位最大的軍艦。

531號護衞艦當即開火反擊，其中7發100毫米炮彈擊中對方，導致HQ505號艦前炮被摧毀，煙囱被擊中，駕駛台起火。為了避免沉沒，HQ505艦向鬼喊礁搶灘擱淺，擱淺後大火燃燒了五天五夜，艦體徹底燒燬，後被拖回越南軍港後也無法修復。

531鷹潭號護衞艦（已退役），是20世紀70年代中國建造的053K型護衞艦首艦，1966年9月開始設計，1971年10月下水。在“南沙海戰”中，531號因為火炮射擊艦體震動，全艦發生故障54起，100毫米主炮火控雷達故障一直未能修復，只發射54發炮彈即射擊中斷，致使未能擊沉越南的HQ505號艦。

還有一場發生在7海里外瓊礁的戰鬥。

上午9點15分，位於瓊礁海域警戒的556號護衞艦接到指令，開始向越南的HQ605號運輸艦開火，HQ605號運輸艦指揮台立刻被擊毀，中彈起火。20分鐘後，556號護衞艦停止射擊 ，當晚，HQ605號運輸船沉沒。

這場戰鬥，從開火到停火，一共持續了48分鐘。

被我軍炮火覆蓋的越軍艦船

6

一場戰鬥之後，兩個國家展現出了不同的姿態。

越南軍方召開新聞發佈會，宣稱中國派出了大量軍艦，他們被擊沉的艦艇都是被中國軍艦用蘇聯制“冥河”式艦對艦導彈擊中的。

但事實上，中方只用了火炮而已。

這場戰鬥的結果是：

中方僅楊志亮一人左臂受傷，沒有艦船損失，擊沉越方兩艘艦船（其中一艘沒有當場沉沒），擊毀一艘，俘虜對方9人。

越方死傷估計為300人左右（越方後來宣佈死亡64人），損失三艘艦艇。

中方“得了便宜”並沒有賣乖，只是在當天向越南駐中國大使館遞交了抗議照會，就基本陷入沉默。直到3月31日，中國軍方負責人才對外界公開披露了這次武裝衝突的真相和經過。

中方最初的低調，讓陳偉文也很擔心。

在結束戰鬥之後，陳偉文率領編隊返回榆林基地，但在碼頭上卻沒有出現任何歡迎凱旋的場面。

陳偉文回到基地後，就配合上級機關針對這次海戰的各個細節進行了深入細緻的調查，在確認各項事實準確無誤後，半個月後，陳偉文和他的參戰部隊接到了由時任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簽署的（1988）軍字第五號令：

“各軍區、各軍兵種、各總部、國防科工委、軍事科學院、國防大學：

三月十四日上午，越南海軍三艘艦船派出人員非法登上我南沙赤瓜礁，並首先向我守礁人員開槍。我海軍部隊被迫進行有限的自衞還擊。在這次戰鬥中，我海軍參戰部隊堅決執行中央軍委指示，堅持自衞的原則，反應快速，作戰英勇，指揮得當，一舉擊沉越艦船一艘，重傷兩艘，打擊了越南當局侵略擴張的氣焰，維護了祖國的尊嚴和領土主權，特予通令嘉獎。

主席鄧小平

一九八八年四月一日”

時任國防部長的遲浩田在南沙海戰後接見了陳偉文（左）

7

赤瓜礁一戰，戰事小，影響大。

經此一戰，中國海軍順勢收復東門、南薰、奈羅等9個島礁，大大填補了我國對南沙羣島實際控制的空白點，赤瓜礁也由此成為了中國海軍在南海的重要支撐點。

在永暑礁上的建築施工，越南方面再也沒有派來過艦隊。不僅如此，其他幾個礁盤的施工建設，越南方面也沒有進行過阻撓。

1988年8月，永暑礁海洋觀測站順利竣工。

9月1日，陳偉文破格升為海軍少將。

饅頭説

陳偉文將軍後來回憶起這場南沙海戰，説自己當時的心情是“非常憤怒”的。

這種憤怒，倒不完全來自於侵略者對祖國領土的侵犯，也來自於越南方面參戰的艦艇以及指揮人員。

與中方對峙並搶佔瓊礁的HQ604運輸艇，其實是中國在1974年3月無償援助給越南的。在艦艇上的桌椅、儀器設備甚至茶杯上，都赫然印有“中國人民海軍南海艦隊”的字樣。

而在這場海戰中參與指揮的越南海軍副司令、海軍中將黃友泰，其實是陳偉文的師弟。當年黃友泰作為越南留學生的代表，在陳偉文就讀的大連艦艇學院學習，對中國的國情、軍情、海區和部隊裝備都有一定的瞭解。

在黃友泰畢業的時候，他給大連艦艇學院寫了一封感謝信，説很感謝毛主席，很感謝中國共產黨，很感謝母校，他把中國看做是第二故鄉，會和中國永遠友好，希望後會有期。

這封感謝信，在“3·14南海海戰”之後，由大連艦艇學院有關方面寄給了陳偉文。

確實，當年説得再好聽的話，交得再深的友誼，都會隨着時間和形勢的變化而變化。

陳偉文對此深有感觸，他後來説過一句話：

“這也説明，國與國之間沒有永恆的敵人，也沒有永恆的朋友，永恆的，只有國家尊嚴和民族利益。”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

1、《近訪1988南沙海戰海上指揮員陳偉文將軍：中國領土不容侵犯》（羅素敏，《紅廣角》，2013年07期）

2、《6次海戰親歷者 常勝將軍陳偉文訪談錄》（《現代艦船》，2011年10期）

3、《海軍60週年大事記 第二部分：1970-1989》（《現代艦船》，2009年05期）

4、《捍衞南沙海域主權的赤瓜礁海戰》（周德華，《鐵軍》，2017年07期）

5、《網易閲兵第52期：南沙海戰》（“網易軍事”，2009年9月16日）

6、《1988，南沙海戰》（李誠，《晚晴》，2016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