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考研西西弗_風聞
直面派-直面派官方账号-讲述值得讲述的真实故事,直面生活、命运和内心2022-03-14 10:25

| 無望的考研與人生
iPad屏幕裏,男女主角身體緩緩貼近,外衣被一件件褪下。
楊雨的眼睛彷彿被畫面吸住,直勾勾注視着屏幕,心跳開始加速,夾着被子一角的雙腿不自覺收緊。
這是楊雨漫長無聊的考研生活裏為數不多的解壓方式。今年是楊雨第四次考研,過去1300天,她的生活和考研緊緊綁定,平日過着兩點一線的生活,白天在自習室看網課,做筆記,背書,晚上回到出租屋休息。
看禁片成了楊雨為數不多的解壓手段之一,一部片的時長,楊雨得以放空自己,避開學業、事業、未來帶來的種種煩惱,情慾和觸碰禁忌的快感,讓她感覺自己還活着。
今天放的是日本電影《感官世界》,片子上映於1976年,描寫二戰時期一個女傭和男主人之間的愛情故事。隨着情節推進,男女主人公迷上窒息帶來的快感,沉溺於肉體之歡。電影的最後一幕,女傭勒死了性高潮中的男主人。

《感官世界》海報
**追逐一段無望戀情的女傭讓楊雨聯想到自己,**窒息的情節也讓她感到莫名不適,性致全無的她關掉屏幕,空洞的眼神呆呆望着卧室天花板。
多次考研意味着要承受與日俱增的壓力,周遭環境壓向自己,沒有一刻能夠放鬆,每重來一年壓力就重一分,令人窒息。
教育統計數據顯示,2010年,女碩士數量佔比首次超過男性,佔總數的50.36%;另據《中國教育年鑑》統計,2019年,女性碩士入學人數為44.7萬人,佔總數的55.1%。
**但從女性考生的角度來看,這一數據並沒有實質意義。**近年來考研人數水漲船高,研究生擴招遠遠比不上考生規模增長的幅度,且很大一部分會被推免生分走。
多次考研的女生,在相對最容易的年份沒有考上,之後的每一次備考便或許都像循環往復的前行,除了繁重無望的重複勞作,也要面對複雜生活裏的種種壓力。

“長度只能放一張牀,還能留下行李箱寬度的過道。”
2021年一整年,楊雨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呆在這間不足五平米的屋子裏。木質的窗欞和金屬的窗框看起來比楊雨的年紀還要大,到了冬天房東會給漏風的窗子蒙一塊塑料布,颳風時候塑料布就簌簌地響。牆上糊着一層報紙,無聊時楊雨會讀上面的老新聞,多數是零幾年的,也有少部分來自遙遠的九十年代。
房子隔音不好,到了晚上休息時,楊雨總是能聽到隔壁一對兒中年夫妻吵架,他家的狗也跟着狂吠,這引起了院子裏流浪狗的連鎖反應,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通常要持續到凌晨三點。
這間屋子狹窄、破舊、寒冷且喧鬧,但勝在便宜方便。房東開價1000元,押一付三,從硬件條件來看這間房當然不值,但在北京五環內這樣的價格可以説絕無僅有,況且房子距離楊雨的目標院校不到一公里。
楊雨是陝西人,畢業於老家一所普通本科院校,今年是她第四次衝擊名校,這次她聽從研友建議,從家裏來到北京。
楊雨給每月預定的開支在3500元,其中房租1000元,自習室每月1500元,剩下1000元用於生活雜費。上一次考研初試與複試間的兩個多月裏,楊雨在奶茶店裏打零工存下一萬塊,剩下兩萬塊缺口,是從朋友手裏借的。
每天早上八點,楊雨準時出門。她要步行十五分鐘,穿過一個小區,小區裏道路兩旁種着梧桐樹,夏天葉子在樹梢沙沙地響,秋天踩在落葉上咯吱咯吱地響。
穿過小區,在朝陽路右拐進入一個園區,自習室就開在裏面。右轉之前,楊雨能望見小區對面學校的教學樓,校徽在陽光映襯下閃閃發亮。

她幻想着,或許明年這個時候,她就坐在那棟教學樓裏上課,這讓她覺得這樣窘迫的生活是有價值的。
這段路途像是每天的“放風”時間,五平米的出租屋、兩平米的自習室隔間共同構成了一個牢籠,手機裏的考研倒計時是無形的枷鎖。楊雨常回想起兩年前二戰考研的日子,那時的考研生活還不像現在一般枯燥乏味。
圖書館三層的一個角落,iPad屏幕上,少男少女趴在地上,鞭子雨點般落在皮肉上,烙鐵燙胸部,割舌頭、挖眼睛、剝頭皮,隨着情節推進,血腥鏡頭越來越多,主角眼神中的光芒慢慢消散。
畫面尺度越來越大,楊雨捂在眼睛上的手緩緩下移,四指蜷縮着放在嘴邊,臉上的表情由嬉笑變成了緊張。打開電影前的期待消失了,恐懼取而代之,她緊緊攥住一旁張雪的手,攥到她手心發白、温熱潮濕。
屏幕裏播放的是《索多瑪120天》。楊雨第一次看色情片是在大一,和同寢室的三個室友擠在一張牀上。雖然宿舍並沒有外人,她們還是拉上了厚厚的牀簾,將電腦音量儘量調低。
在圖書館看禁片可能是她們做過最出格的事了。期末考試後的圖書館空空蕩蕩,但二人有些做賊心虛,楊雨把身體傾斜,擋住iPad,時不時抬頭向四周張望,以防有人經過。這件事發生在2019年,那時疫情還沒有來臨,楊雨會去張雪學校的圖書館自習。
楊雨和張雪是在考研羣裏認識的,兩人當時在同一座城市,張雪是楊雨下一級的應屆生。楊雨會給張雪講自己第一年的考研經歷,張雪會給楊雨分享學長學姐處得來的考研資料。漸漸熟悉後,張雪開始邀請楊雨來學校圖書館一起自習。
對於多次考研的人,學校是他們心目中最有安全感的環境:校園仍是他們最為熟悉的地方,也會讓他們覺得自己仍未和學生身份割離。象牙塔內是屬於年輕人的小世界,圖書館裏那段時光,是楊雨漫長考研生涯中的一抹亮色。

考研本身就已足夠艱苦,生活的拮据與之相比無足輕重。洗髮水、沐浴露用超市裏最便宜的,衞生紙衞生巾在電商平台拼單,多數時間自己做飯,偶爾去一趟沙縣小吃,這樣的日子也過得下去。
但總有意外情況出現,目標院校考綱更新,考研資料隨之漲價;九月開始,自習室也上調了價格,楊雨的日常開支空間進一步被壓縮。
楊雨的iPad裏收藏着一個視頻,標題是《挑戰300元在上海活一個月》。楊雨説那一個月,她跟着這個視頻博主學會了種蒜苗。“後來這個博主胃病去了醫院,挑戰就終止了,我倒是真的用300塊過了一個月,替她把挑戰完成了。”
去年一整年,即使最窘迫的時候,楊雨也沒有動過回家的念頭。
2020年,二戰落榜的楊雨選擇三戰,疫情原因圖書館不再對外開放,楊雨在家複習。

楊雨的親戚都住在她家附近,時常來走動,免不了對她指指點點。楊雨二戰時,每當親戚問起來父母會坦然説她在準備考研,可到了三戰再有親戚問起,父母不再提考研的事。
來串門的親戚時常會提起她的“終身大事”,在親戚看來,她這個年紀的女生,既不工作也沒結婚,顯然是不正常的。工作不好介紹,單身的小夥子可是一大把,熱心的親戚們想先把這事解決。
每當有親戚來串門提起這事,楊雨就會默默回屋用力把門鎖上。在她看來,自己沒有結婚的打算,就算結婚也只能上岸之後再考慮。
楊雨形容自己的狀態像是又讀了一次高三,每天悶頭學習,時常歇斯底里。但父母沒了高三學生家長的勁頭,她也早已不是高三學生,要是當初順利考上,她現在應該讀研三了。
楊雨與家庭的矛盾並非親情的隔閡,而是來自兩代人觀念的差異,這促使她離開家到北京備考,而距離也緩和了她和家人的種種矛盾。年底西安疫情封城時,楊雨給家裏打電話,父母説家裏一切都好,讓她安心備考,考完回來過年。離家近一年後,楊雨開始覺得父母的嘮叨不再那麼刺耳。
與楊雨相比,張雪顯然是幸運的。2021年張雪三戰時選擇回家備考,在家的這段時間,張雪的母親很少讓親戚來家裏串門,還會為張雪父親刷抖音外放數落他。家裏一度很安靜,就像是回到了張雪高考那年。
不少親戚的孩子在國外留學,張雪父母自然望女成鳳,家裏有三個孩子,姐姐已經結婚,弟弟剛剛畢業工作,這份期待順理成章落在了張雪頭上。
第三次考研失敗,張雪有些失落。有一天在飯桌上,一向寡言的父親安慰張雪:“你就繼續考,你讀到哪裏我供你到哪裏。”聽到這話的張雪再也忍不住,回屋反鎖上門,趴在牀上哭了起來。
三戰失敗對張雪的打擊很大。第二次考研前,張雪曾在一家公司做過半年運營工作,當年下半年才開始備考。“當時覺得第一年複習過了,下半年再開始也來得及。”張雪説。
張雪一度將前兩次失敗歸結於準備不充分以及一段失敗戀情帶來的影響,這也是她下定決心三戰的部分原因。隨着第三次考研失敗,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決定。

考研是是一場對體力腦力的雙重考驗,**瑣碎生活帶來的種種壓力最終都會體現在身體上。**相比男性,部分女性的容貌衰老看似來得更早,考研的艱苦生活則加速了這個過程。年齡、體重數字的增長,和考研倒計時的減少一樣讓人焦慮。
脱髮幾乎伴隨着楊雨整個考研生涯,來北京之後,楊雨索性剪短了頭髮。但這並不能完全掩蓋身體的變化。有一天楊雨起牀洗漱,準備去自習室,她發現眼角的皺紋多了一道,皮膚也出現了暗黃的瘢痕。
為了節省開支,楊雨好些衣服還是大學時代買的,和她的外表有些不大相稱。
楊雨在北京的出租屋裏迎來了自己的26歲生日,她沒心情慶祝。“幸運的話,27歲考上,畢業都30了。”
張雪的外貌焦慮源於體重增長。從第二次考研開始,張雪沒再照過鏡子,也沒量過體重。她最後一次正視體重是第一次考研時,60.7公斤。
即使迴避體重計,張雪也知道自己現在胖了很多。坐在椅子或馬桶上時溢出的肉,洗臉時摸到的雙下巴都能證明這點。
獨自在外,家人都會勸張雪多吃點,注意身體;身邊朋也友會和她説,想吃什麼就吃,考完研再減肥。張雪身邊有很多人在讀研時成功瘦了下來,“考完研再減肥”並非妄想,但問題是,三年多了,張雪的研還沒考完。
大學時,長相甜美的張雪曾是宿舍裏公認的舍花,身材也讓舍友羨慕,那時她喜歡自拍,手機裏一半空間都被照片佔據。而考研這幾年,除了考試報名或者過年家族聚會需要,張雪再沒留下一張照片。
大三時,張雪拍過一張證件照,拍照時她甚至沒有化全妝,隨意描了兩筆眉毛塗了口紅就面對鏡頭。考研這四年,她把這張照片複印了無數次,每當有需要證件照的地方,她就會用這張。

2022年2月,某高校圖書館自習室坐滿了備戰考研的學生
張雪的感情問題與外貌焦慮幾乎是同步升級的。第一次考研時,張雪與男朋友確定了關係,相約報考上海的同一所學校。第一次考研結束,兩人雙雙落榜。男友家條件一般,家人並不支持他二戰,於是轉過年,他在上海找了份工作,兩人租了間房,一個考研,一個工作。矛盾和摩擦就從同居開始,兩人一個為備考爭分奪秒,一個為生計奔波,焦慮讓他們成為一點就着的炸藥桶,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引起爭吵。
失望和不滿在一次獨自看病的經歷後爆發。那天凌晨四點,張雪被膽囊炎帶來的腹痛驚醒,睡在一旁的男朋友第一句竟是“你怎麼翻來翻去”。得知張雪腹痛後,他讓張雪趕緊吃藥,之後便睡了過去。張雪最後獨自起身,打車去了醫院。
從醫院回來,張雪提出分手,男友也並未挽留,第二天就搬走了。房子到期後,張雪選擇回家複習備考。後來張雪從共同好友口中聽説,男友對外説的分手理由是“她要繼續考研,我配不上她”。
張雪認識一個研友叫小安,也是第四次考研。小安第一次考研時和男友報考了同一學校同一專業的不同方向。小安報考的是熱門方向,所以雖然初試分數高於男友,卻仍沒能過線,男友則順利上岸。第二年和第三年,小安都過了初試線,卻倒在複試。第四次考研時小安男朋友已經畢業工作,在上海租了房,供小安繼續考研。
張雪羨慕小安,但她並不覺得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寄希望於第四次考研上岸,能給生活帶來改變。

三戰失敗後,楊雨曾動搖過:要不要繼續考?要不要找工作?
曾有師哥師姐勸楊雨,新聞是一個注重實操的行業,在一線工作帶來的提升可能比讀研更大。憑藉備考新聞學的經歷,楊雨拿到一個網站編輯的offer,工作簡單輕鬆,試用期一個月,工資5000。
楊雨接受了這份工作,她盤算着之後可以一邊打工一邊備考,減輕經濟壓力。但轉正前夕,領導説她不適合這個崗位,建議另找工作。
類似的經歷在楊雨加入的四戰考研羣裏還有許多。羣裏有人去做劇本殺編劇,有人做密室逃脱NPC,也有人去奶茶店、咖啡店打零工,備戰下一次考研。
當然,也有人單純是為了逃避工作。“能把卷子寫滿,就能超過三成的人。”楊雨在考場上見過太多隻寫兩三行就停筆的選手,他們被稱為“考研氣氛組”。通常第二門課開考,就會開始有人缺考,考到最後一科,考場裏可能只剩半數考生。
這種情況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考點更為常見,在相對不發達的城市,考研氣氛組反而規模小些。對生於小鎮長於小鎮的年輕人來説,考研給了他們第二次證明自己的機會。大多數人一兩次嘗試無果後便作罷,但仍有楊雨這樣的人在堅持。

**堅持的代價巨大,考研西西弗的人生由此開始錯位。**三戰考研期間,張雪參加了同學的婚禮,席間同學們的話題集中在孩子、房子、車子,張雪插不上話。
三戰結束後,張雪也曾短暫動過工作的念頭。但投出的簡歷多半石沉大海,為數不多的面試機會通常以自我介紹開始,再以面試官的三個問題結束:“為什麼考研?打算繼續考麼?為什麼不繼續考了?”
被問到這三個問題之後,面試通常就沒了下文。“我們是異類麼?”一開始,張雪想不明白。後來她慢慢開始理解HR的選擇。畢業三四年,自己的簡歷卻比應屆生還薄,更何況在HR眼中,二戰還算正常,三戰四戰説明這個人對考研有執念,不穩定,“可能幹上一段時間還是會走。”
考研帶來三年的人生空白,讓張雪不論是與家鄉還是大都市,都漸行漸遠。
2月22日,考研成績發佈次日清晨六點,楊雨在卧室裏準時醒來。她打開手機,考研羣裏彈出上千條消息,不用往上翻她也知道這些消息的大致內容:高分考生在羣裏曬成績截圖,成績不理想的則在討論成績複核、國家線、調劑。
除了統計分數準備拉複試羣的輔導班老師,再沒有人詢問楊雨考研成績。楊雨四戰考研的消息只有家人和極少數朋友知道,這一年裏她的朋友圈、微博也幾乎是一片空白。她今年的成績比去年分數線略高,但隨着考研人數增多,分數線也逐年遞增。楊雨估摸着即使自己過線,也在邊緣,加上自己多次考研的經歷,導師很可能不會選她。
兩個月前初試結束後,楊雨退掉房子回了老家,不論第四次結果如何,她都不準備再考了。四年時間讓她落後同齡人太多,即使成功上岸也難以彌補,一年的北漂生活則讓她認識到,以她目前的能力在大城市立足極難,回家鄉尋一份安穩工作可能是更好的選擇。
第四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考研,張雪將目標定在了華中師範大學,一所在她眼裏沒那麼難考的學校。
離開北京前,楊雨拖着一個空行李箱最後一次來到朝陽路路口,準備把自習室裏的東西搬走。路對面教學樓上的校徽依舊閃亮,那是無數考研西西弗們每日凝望的山巔。
文中楊雨、張雪、小安均為化名
【直面派】原文 -- 講述值得講述的真實故事,直面生活、命運和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