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位江南母親在成都「買汰燒」_風聞
鹿鸣财经-鹿鸣财经官方账号-财经新媒体2022-03-15 15:33

作者 / 應淇
編輯 / 金德路
本文圖片均來源於網絡
買汰燒,是滬語方言的一個詞彙。準確地説,其實它是三個動詞的組合,即買菜、洗菜和燒菜,指居家下廚的一整套流程。行雲流水,囊括了中國父母的半輩子。
無錫江陰,是蘇南的一個小城鎮,就在長江邊上。六十年來 ,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哥哥打電話跟我説,年紀大了以後,母親變得容易焦躁,情緒低落,而且越來越健忘,甚至總是疑心自己有阿爾茲海默症的前兆。她不再忙碌,但她的生活卻逐漸失重,脱離了旋轉的軸心。
前年冬天,我將母親接到成都和我一起生活,讓她嘗試着換個環境。正好我和先生時常加班,也沒時間料理家務,還能偷懶,把家裏的貓也交給她。在這座新的城市裏,她緩緩抻開觸角,開啓了一些新的認知、交際和探索。
母親不太會説普通話,只會講吳語,她原本甚至不愛出門和街坊鄰居閒談。融入的過程,我們起初以為會很難,但事實證明,無論是年少離鄉的自己還是黃髮鮐背的父母,愛上成都並不是一件難事。
在成都的菜市場和我家的廚房裏,母親似乎找回了主場,重啓了她的「買汰燒」生涯。
春味
雨水那天,母親從市場擇回了一把香椿芽。
這是今年頭茬的香椿,價格也是菜中「輕奢」,20元一兩,一斤要百十來塊了。母親和我念叨着它的金貴,説現在剛上市,都沒幾個菜農敢進貨。她眼疾手快,在攤位零星的角落裏挑選了紫油油的一小捆,“你們是有口福嚐鮮咯”。

嚐鮮,嘗的是春天的味道,所以民間常説「吃春」,又有一個專門的詞叫作「食椿」。現下還是早春,此時的香椿葉芽尤為嫩小,適合拌着吃。先用沸水稍微焯燙,瀝乾、切碎以後加入鹽和少量的醋,淋上香油,椿香四溢,又爽又脆。
別看這個菜譜母親好像很熟練的樣子,其實只是因為簡單。母親是在去年春天,發現成都的春菜市場裏,香椿好像特別受歡迎。那時她來到這裏不過三四個月,覺得什麼都新鮮,喜歡跟着同行買菜的嬢嬢一起趕時髦兒。我們的餐桌上才開始出現了香椿,那也是我和先生第一次品嚐。
也不奇怪,雲南、四川等地是香椿的主要產地之一,成都人民確實比我的家鄉更熱衷於香椿。雖然本地菜農還未大量開始批發,但互聯網平台的生鮮、蔬菜商家已經在火熱售賣中。不過,在幼時的記憶中,周圍會買香椿的人不多,至少我們家是沒有吃香椿的習慣的。
春菜季嘛,漫山遍野,百草回芽,次第吐綠,其實就是野菜季,而我和母親對野菜的三大理解是薺菜、草頭和馬蘭頭。
薺菜是全國各地最為普遍的春菜了,江南地區的人家喜歡做薺菜糰子,還有薺菜餛飩。
糰子做起來要麻煩一些,清明節前後吃得多,兩三個糰子就能頂一碗飯。而餛飩則更為日常,家家户户隔三差五就會包餛飩吃,頻率應該和北方的餃子差不多。
薺菜餛飩可能是江南人春天最應景的小吃了。父母買回食材和好餡料,全家人就一起圍在桌邊包餛飩,剛採摘的新鮮薺菜與肥瘦相間的豬肉沫攪拌充分,將清香和肉香包裹進皮子,在手掌間揉捏出一個形狀,下鍋煮至半透明,餛飩皮下隱約可見的綠色,撈出衝進海味的清湯裏,趁熱咬一口,彈滑鮮香瞬間湧滿齒頰,這是春天的味道,是對江南春意的告白,也是母親的最愛了。
但如果要我評選出心目中的春菜之王,大抵還是草頭。我們又稱作秧草,只需清炒,再淋上一點鮮醬油,簡單清爽,卻再鮮美不過了。草頭在江浙滬一帶廣受追捧和偏愛,但成都這裏卻似乎沒有吃草頭的習慣,我的春菜季只好從江南轉場西南。
不同地區的人愛吃的春菜不盡相同,但無論在家鄉還是成都,現在這個季節,人們對春味的追求都樂此不疲。母親常去的農貿市場和小區附近的商超,各種新鮮春菜被擺在顯眼位置,板子上的菜碼得整整齊齊,顏色也搭配恰到好處,一眼望去,盡攬春色。

而在年輕人更熟悉的線上平台,因超越地域限制,彷彿更是搬來了一整個“春菜宇宙”。以賣農貨出名的拼多多上,從江南的草頭到東北的柳蒿芽,從南京人愛的菊花腦,到中原人饞的麪條菜,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新聞中的數字也佐證了人們對於鄉愁的追尋:2月中旬以來,拼多多野菜搜索量增加了137%,春菜相關訂單量翻倍,多家店鋪銷量達上萬單。互聯網時代,鄉愁亦是生產力。
“等過些日子,稱點剛上市的馬蘭頭,它倆拌在一起,涼拌香椿馬蘭頭!那才好吃呢。”母親也極愛食用馬蘭頭,夾帶私貨地對我們推銷她融入家鄉特色的「吃春」菜譜,“再把豆腐乾剁得細細的,混在裏面,哎呀,保證你愛吃。”她説這話時看着我先生,已經精準拿捏住了他作為豆製品愛好者的尊嚴。
但確實應該再過些日子,眼下剛上市,「春菜愛馬仕」香椿的價格高不可攀。母親也打趣説,“嚐個鮮還可以,多吃兩頓,我看這個小家可消費不起了。”
不僅是線下的蔬菜零售攤位昂貴,而且蹤影難覓,線上新零售的端口價格也居高不下。叮咚買菜上,100克一盒的香椿價格為20.9元一份,盒馬的價格顯示,頭茬時令的紅香椿每100克單價為18.8元一盒。拼多多上的價格倒是一如既往的親民,隨便一翻,香椿價格在40元/斤-70元/斤不等,稍一狠心,還是可以實現「香椿自由」的。
驚蟄之後,穀雨時節,香椿大量上市後,價格會隨之走低,也才到了「食椿」的最佳時令。而那時母親的菜譜大概也會從涼拌香椿換成香椿炒蛋了。
融入
其實母親在家是不做飯的。廚房的一應事務,平時都被好脾氣的父親承包了。
家庭煮夫,可能是江浙滬盛產的某種夫妻傳統,「買汰燒」這個詞,就總是用來形容上海男人。巧的是母親來了成都,這也是一個類似的南方城市,她第一次去附近的大型農貿市場買菜,就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羣裏、攤販前,好多提着菜籃子的大爺大伯,在挑挑揀揀,或高聲和賣菜嬢嬢砍價。

我不用和母親解釋「耙耳朵」這個川渝方言,母親無師自通,“這不是很正常嘛!好男人都疼老婆,差勁的男人才喜歡指揮老婆叻。”
不過正因為她已經很多年沒做過飯了,所以她最擔心的問題是自己手生,萬一廚藝不好,出了洋相,我和先生不喜歡她做的菜怎麼辦。
但母親也看不下去我們基本“天天外賣”的社畜日常,還是執意要提高我們的生活質量。所以我們在週末陪她一起逛超市買菜,挑的都是最常吃的食材,讓她不要有心理壓力,隨便怎麼做都錯不了。
最初的半個月就證明了兩件事:母親下廚是很有天賦的,以及下班回家吃到熱騰騰的飯菜確實比外賣幸福百倍。而家裏的貓咪有人定時餵了,它們的幸福指數也直線上升。
後來她慢慢對我們的小區熟悉了,就不再喜歡去超市。我們上班的時候,她學着一個人坐公交車去周圍的菜市場,哪個市場蔬菜種類多,哪個攤位的水產比較新鮮,坐哪一路,在哪一站下車,她都摸熟了。
有一次,她搭錯了方向,迷了路,急得眼淚快掉下來。公交車上有嬢嬢安慰她,反正大家都是要買菜,就順道帶她去了另一家綜合農貿市場,又告訴她該怎麼坐車回家。那天母親回來的時候,提了滿滿當當的「戰利品」對我炫耀:“女兒,原來穿過立交橋的南邊,那裏的菜場有剛宰殺的整隻黃牛!老闆説今天早上剛運來的,被我趕上啦。”
後來她就認識了越來越多的陌生嬢嬢、菜場攤主,單元樓鄰居,“成都人真的很熱心,雖然他們説話太快了我聽不懂。但大家都不在意我是外地人,很有耐心,比認識很多年的姐妹都親切。”她還習慣了掃碼支付,以前教她微信使用微信錢包,她總嫌麻煩,説自己記不住,現在出門買菜,手機支付她已經輕車熟路,“師傅,掃哪裏?”
母親對這個城市敞開心扉,當然,從味蕾上來説也是。
她原來完全吃不了辣,現在我們總帶她出門吃火鍋,至少已經能「駕馭」鴛鴦鍋。而我們也在她的家常菜譜裏發現越來越多的“川味”痕跡,比如花椒、幹辣椒、豆瓣醬等等,她也逐漸諳習這座城市的食物料理之道。
但有的時候也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插曲。那天我和先生下班回家,母親正在燉排骨湯,她很神秘地對我們預告:今天湯里加了「好東西」。我好奇地追問,她一邊回憶,一邊形容,就是那個白色的,一節一節的東西呀,“我每次去菜場都有好多人在買,但不知道是啥。今天湊上去問了一下,她們都説好吃!本地人最愛吃這個了,燒湯、涼拌都可以哇,我買回來試試。”
我和先生聽完後,對視一眼,驚呼大事不妙,衝進廚房,掀開鍋蓋,發現許多折耳根浸泡在肉湯中,看起來已經煮至軟爛,應該很「入味」了。我哭笑不得,“媽,這是折耳根。有一種很特殊、很濃烈的味道,雲貴川這邊的人是很喜歡啦,但我們吃不來。”
母親覺得愧疚,連聲説自己「阿缺西」(方言:形容一個人笨、呆,腦子不靈),趕緊想撈出來,但是木已成舟,來不及了。我和先生笑得更厲害了,安慰她沒事,“我們接受不了,但你吃吃看,説不定你會喜歡呢。”
母親確實比我們更包容,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人,竟然沒有排斥折耳根,“剛吃進嘴裏是有點奇怪,但是吃下去涼颼颼的,覺得很清爽,你們要不要再試試嘛。”我們果斷拒絕,看她一連嚼了好幾根,我調侃説,“看來媽媽你比我們更適合在成都生活。”
她在這個城市的菜市場裏,流連忘返,像一個孩童般充滿好奇。
各種她不認識的瓜果蔬菜,二荊條、蓮花白、紅苕尖…….她都想嘗一嘗,試一試。母親第一次看到菜場的肉食區堆滿了一籠一籠的兔子時,她瞪大雙眼,被嚇了一跳,回來和我訴説着驚訝和感嘆,但第二個月,她就拎回來一隻兔子,學着網上的菜譜給我們做了鮮鍋兔。
成都人愛吃萵筍,愛吃豌豆尖,這些也都是母親的心態好,也是我們餐桌的常客。她還尤其喜歡成都的小吃,餈粑、冰粉、缽缽雞等等,她的胃和心,都和煙火氣的蓉城處得愈發融洽。
當然,母親也有覺得「遺憾」的地方。比如秋天到了,菊黃蟹肥正當時。但母親卻和我吐槽起了成都的大閘蟹,“還沒有巴掌大,怎麼叫大閘蟹啊!”這裏地處盆地,離湖太遠,她甚至有點心疼成都人吃不到優質水源的大閘蟹。
母親打電話回家,讓哥哥寄來了一大箱陽澄湖大閘蟹。得益於互聯網時代高效的冷鏈配送,兩天後我們就收到了貨,而且都活蹦亂跳的。雖然市面上所謂的陽澄湖大閘蟹,總被吐槽只是去陽澄湖裏「洗了個澡」,不知道真假,但至少從家鄉寄來的大閘蟹,蟹背青灰,身寬體肥,個頭是大了好幾倍。
當晚母親就端上鍋清蒸了,最樸素的烹飪方式,還原最本真的人間至味,她還調了一碗經典的蟹醋,蟹黃肥美,蟹肉甘甜,我和先生都讚不絕口。沒吃乾淨的蟹腿和蟹鉗扔在貓咪的盤子裏,它立刻嗷嗚嗷嗚地吃了起來,唆完以後舔了好久的爪子,也回味無窮。

母親還送了幾隻蟹給對門的鄰居,經常一起買菜的阿姨,“她帶我認識了好多這裏的蔬菜和美食,也得讓成都人嚐嚐我們那裏的美味才行。”
裝備
母親來成都「買汰燒」半年之後,硬件也有了諸多升級。
我們廚房裏增添了大大小小新的鍋具,煲湯的子母鍋,煮粥的壓力鍋,鑄鐵煎鍋,小奶鍋等,一應俱全。還添置了攪蒜器、打發棒、研磨瓶、小竹篾之類的實用小工具,完全變成了廚房達人。
因為我們平時要上班,母親在家就養花逗貓,剩餘的時間都在潛心廚藝,變着花樣給我們做飯。而且,不僅是操作的工具豐富了,她買菜的方式也升級了。從前,母親買菜的「裝備」就是一個摺疊小拉車,她每天拖着小車上下公交車,滿載而歸,現在她還會通過手機裏的APP,和小程序。

智能手機母親用得越來越熟練,慢慢地,她不僅會掃碼支付,微信的主頁面上也多了好幾個日常買菜的團購羣聊。第一個團購羣是我拉她進去的,是我們小區驛站的羣,每天都會發布不少團購、拼購的信息,從大米到雞蛋,柑橘到牛奶,食材應有盡有。
裏面活躍着很多像我媽這個年紀的老年人,經常會看到團購管家在羣裏通知,“於奶奶,您多多定的五斤土雞蛋到了哈。”“王阿姨,您快團的蝦仁給您放冰箱了,有空來取哦。”
一開始我邀請母親進羣,她推説自己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不會玩。“不會用看看也行呀,看到想買的我來下單嘛。”我雖然是這麼勸她,但是不出一週,她就自己註冊了會員,在秒殺鏈接裏瀏覽、篩選,激情下單了,“我今天在多多買菜上搶到了8毛8一斤的土豆!對了,那個車釐子你要不要吃啊,個頭很大,很划算的!”
我意識到,省錢似乎是父母與生俱來的某種訣竅,無論是傳統面對面溝通的買賣方式,還是拼手速、拼人脈的互聯網流量平台,他們很快就能遊刃有餘。而母親在開啓的團購「新世界」裏不亦樂乎,也很少再和我提及懷疑自己老年痴呆的事。
很快,她也不再侷限於小程序,開始學會使用APP。她下載了好幾個購物軟件研究起來,起初覺得APP操作起來太複雜,不懂頁面切換和圖標含義,經常點錯,“買個東西反而變麻煩了”。不過拼多多使用起來倒是和小程序差不多,也沒有購物車,看到什麼直接發起拼單,選購完付款就可以。
而且圖片大、文字字號大、商品介紹欄的留白空間也很大,提供了海量商品選擇的同時,也降低了老年人的使用難度。還有社交性,家族羣裏的叔叔阿姨們就經常給她轉發拼多多鏈接,大家互相助力,一起交流。
隨着銀髮族大量觸網,現在的電商APP,基本上都開始匹配老年人網購的場景,也增加了許多視頻導購內容,母親覺得方便了不少,之前提到的不少廚房小物就是她在網上購買的。
買得多了,她還總結了一些網購和薅羊毛經驗,像倒豆子一樣和我分享。不過,菜場也還是要去的,二者並不衝突,互聯網便利了生活,但她覺得菜市場的那種體驗和樂趣不可替代。而且,母親也不是熱衷於貪小便宜的人,她覺得,無論在線下還是線上,無論哪個平台,還是物有所值最重要。
立春這天,母親在菜場上精心挑選了新鮮豬肉,又買了百葉結和當下緊俏的春筍,加上她之前在拼多多下單的五花鹹肉,做了一大鍋「醃篤鮮」。

醃篤鮮是一道家鄉的名菜,甚至已經成為一種江南象徵的儀式。“醃”是指鹹肉,母親説自己仔細選了上海發貨的,保證江南地區風味,“鮮”則是鮮肉,而“篤”其實由“燉”演化而來,在方言裏就是小火慢燉的意思。燜煮一小時以上,將鹹肉、鮮肉和筍三種食材的鮮都“篤”進湯裏,春筍爽脆,肉質酥軟,層次分明,又絕妙均衡。
這一口湯下去,用我們的話來説,“鮮得眉毛都掉了。”
在成都已經生活了六年的我,喝到了家的味道 ,也喝到了鄉愁和一整個童年,母親看到了我的表情,又看到來自北方的先生也大快朵頤,覺得這就是最大的「值得」。
兩年時間,母親走出了焦慮,調整好了失眠,也有了更多的技能傍身,春天過完以後,她可能就要回家了。母親和我説,她打算回去「接管」家裏的廚房,大展身手。不論買菜還是燒菜,“你爸爸現在肯定沒我厲害啦”。
她已經在手機的備忘錄上,準備菜譜,記錄了好些她在成都或網上的進修成果。我偷偷瞄到,第一道菜就是水煮肉片,笑着問母親,爸爸可吃不了辣啊。要不,把他也接過來住兩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