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 俄烏戰爭、豐縣拐賣擊碎楚門的全世界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2-03-16 23:32
俄烏戰爭、豐縣拐賣與楚門的全世界
✪ 餘亮 |復旦大學
俄羅斯出兵烏克蘭,這場全民“直播”的線下戰爭催生出太多信息和觀點。本文不談外交、戰略、戰場、經濟等硬問題,主要關心各種爭吵,討論人心、情緒、傳播、話語等軟問題。
▍革新“常識”
假定大家圍繞俄烏衝突的爭吵都是發自本心,我認為,這些爭吵不管出於什麼立場,都體現了同樣的震驚。即便美國可以繞開聯合國出兵,但也會預先利用其掌控的宣傳機器給全世界做好“思想政治工作”,讓人相信美軍是去維護世界和平與人道主義。而俄羅斯隱藏意圖,突然出兵,普京演講更直接以民族國家歷史和傳統大國地緣安全觀念為出兵理由,不免讓人聯想起二戰。
一個上世紀的人,如果看到今天的大眾輿論,也一定會驚訝於人們沒有耐心,希望在一週之內就能決出戰爭和價值觀的全面勝負,希望討厭的事情趕緊過去。經歷了短短幾十年日常和平生活與“歷史終結論”的洗禮,當代人已經不再習慣戰爭,最多接受遠在天邊的局部衝突或代理人戰爭,想不到還有美國之外的大國親自下場。
但大變局的劇烈一面可能才剛剛開始。回望冷戰結束以來的三十年,私有產權、自由民主、消費主義……所有饋贈都在暗中標註好了價格。貧富差距、寡頭壟斷、雙標宣傳、新數字封建主義……**上個世紀的舊問題沒有遠去,只是被符號世界和“普世價值”包裝遮掩起來。**普京的演講透露出俄羅斯人被冷戰後“美妙”新秩序欺騙的憤怒,這個憤怒情緒獲得了同樣厭惡現存不公正秩序的人們的理解,雖然他們未必支持征伐他國領土。但科班出身的“常識”派對此説道:即便我們對現行秩序不滿意,但這個秩序也是弱國鬥爭反制出來的結果,不應該破壞。
可是按照這個邏輯,俄羅斯的粗暴行動不也是一種新的鬥爭和反制?克里米亞、頓巴斯的民族自決是不是就應該被保護?哥白尼冒死改變宗教時代的常識,可以稱之為“作戰”,今天也到了革新常識的時候。
▍兩個世界
看了很多互相沖突的消息和觀點,而歷史事件當中的真偽是非,往往由最後的勝敗決定。我的重點在於,爭吵齟齬顯示出兩個世界的割裂越發清晰。
這裏的兩個世界不是説左派或右派、挺俄派或挺烏派、反戰派或鬥爭派那樣非黑即白的對立世界,也不是諸如烏克蘭到底是絕對弱者還是法西斯縱容者的選擇題,而是説,一個是符號、話語、情緒、價值觀的世界,一個是邏輯、現實、利益、生死存亡的世界。
**前一個世界包括澤連斯基的“推特救國”,對應着特朗普的“推特治國”以及傳媒機器的符號話語世界。**美國主流媒體無法理解鐵鏽帶的痛苦,特朗普也不會像中國幹部那樣深入基層調研扶貧,只是通過推特話語集中表達和操作社會情緒。**而烏克蘭高官們目前的主要工作可能就是上網發帖,過去他們是深層經濟寡頭操縱的傀儡玩家,現在則對前線的情況、決策掌握甚少,只是遠程吶喊、呼籲、鼓氣。**包括馬斯克用星鏈援助烏克蘭或者尊重俄羅斯的言論自由,也只是一個科技噱頭,完成了又一次神話炒作。
還有西方世界對俄羅斯發起的花式制裁,針對貓、音樂、文學、遊戲……**在這裏,貓也並非實體,而是代表現代中產生活夢想的符號、情緒。**不同於過去的政治經濟制裁,這類符號制裁意味着要把俄羅斯人開除出“文明”世界。我的朋友戴勇斌認為,**這正是在呼應拜登的要求——把俄羅斯人看作“賤民”,從一切日常文明場景中剔除出去。**這是後現代的種姓制度。我們不由去想,這種待遇哪一天會被加在中國人頭上?
**另一邊是若隱若現的現實世界,只要沒機會被媒體、符號表達,我們就不知道。**比如法國記者博內爾2015年拍攝的紀錄片《頓巴斯》讓人們看到烏克蘭政府軍和納粹民團炮火下的烏克蘭東部俄羅斯族民眾鮮血。頓涅茨克方面發佈了更多的遇害者照片,照片裏那些躺在地上的都是紅男綠女,原本應該出現在優衣庫、星巴克,卻橫屍街頭、鮮血淋漓。這樣的照片泄露,才是對這個光鮮符號世界的“制裁”。
西方世界對俄羅斯人私有財產發起全面的圍剿(比如瑞士銀行和某NFT平台直接凍結、掠奪俄羅斯公民的財產),讓人悲嘆文明世界的規則一朝崩塌。但也讓我們看到了真相——“中立國”“私有財產不可侵犯”都只是西方神話,是統治者及其順民才可享有的遮羞布。
電影《楚門的世界》描述了一個人造夢幻世界破碎的情景,在那裏連天空都只是佈景。當這個世界被打破,總有人會受不了,會聲嘶力竭呼喊簡單的價值觀口號與“常識”,甚至不惜與親朋反目。我們都是楚門,西方傳媒幾乎建立了一個全球範圍的“楚門世界”,多數人更想留在裏面,俄羅斯第一個被踢了出去,被剝奪了一切符號、價值、尊嚴,大概更會體驗到什麼才是面對真實。
兩個世界,不是説符號世界就是虛假的,它已經是我們生活、經濟循環不可缺少的部分,我們不能只在絕對的真假對錯模式裏思考問題。比如澤連斯基是真英雄還是偽君子?應該説,澤連斯基在符號世界層面大概率是贏了——成為網紅,與馬斯克們談笑風生,即便烏克蘭輸了,但他依然可以是明星,可以進入好萊塢式名利場。
烏克蘭的國家深層體制被看作寡頭制。澤連斯基是喜劇明星,在寡頭體制裏沒有根基,人民投票給他只是因為不想選擇另一個寡頭候選人。**俄羅斯出兵,反而讓他有了好機會融入到傳媒、消費、寡頭、好萊塢組成的“西方世界文明”寡頭體系中去,這個體系不斷給中產公民表演虛幻的希望。**正如瑞典環保女孩通貝里,和真實環保關係不大,沒種過樹,沒省過碳,但是這套空轉的西方價值觀故事系統需要她這個道德符號。
符號世界內部的不平等更加隱蔽,讓我們自我審查矮化,比如不斷有人杜撰出國際社會對我們的“道德”審視。前有記者宣稱中國人調侃印度疫情傳到國際上引起反感,現有匿名小號宣稱中國人調侃烏克蘭戰爭引起烏克蘭反華情緒。這些口嗨的事情在西方人中間多了去,但沒有人要他們反思,沒有人要他們當心引起中國人的反感。這些輿論固然有水軍的炒作因素,但是存在於中國人當中的文化自卑才是主因。
▍情緒與姿勢
輿論對立雙方都有濃厚情緒,一邊是對沙俄帝國擴張歷史的恐懼和厭惡,一邊是對當下美國領導的北約霸權的憤怒。情緒不是虛幻的事物,是我們人類不可擺脱的動力或者包袱,關鍵是如何駕馭,不做其奴隸。
若論情緒的質地,大概可以分為樸素的、天真的、扭曲的和現實的四種。
**第一種。我問一個出租車司機怎麼看俄烏衝突,他首先説烏克蘭的人民可憐。但是讓他去支持美國北約,那也是絕對不可能。**老百姓沒有時間瞭解國際關係、歷史裏的曲曲折折,只是從樸素的感情出發支持或者反對這場戰爭。
第二種。那些絕對反戰派或者價值觀至上者,只要不是刻意的“反戰不反美”,大約就屬於天真派。**他們唸詩歌、發金句,要用鮮花阻擋坦克。**實際用處不大,主要是維持自己的道德感,甚至優越感。只是不要忘記,在他們不喜歡的1960、70年代,中國人也一度生活在價值觀至上的狂熱裏,只講價值觀不講實際,教訓深刻。
第三種。吃民族主義流量或小資人性流量的自媒體生意人都沒閒着。前者粗暴,後者則是雙標姿勢——平時會批評中國人的自尊心,説自卑的人才會在意西方媒體對我們的醜化,這時候又會杜撰和控訴中國人的言行引起了國際社會不滿。平時會説不要搞歷史仇恨教育,此時又反覆提醒,生怕人們不知道過去與沙俄以及蘇聯的恩怨。他們喜歡嘲諷民眾只有初中知識,嘲諷用家庭關係比喻俄烏歐美關係的民間段子,可是沙俄侵略中國的例子,不也是初中歷史課就學到的知識?**有些靠優越感吸粉的自媒體暗示:老年人才支持俄羅斯,生活在改革開放年代的人支持烏克蘭。**這種違背事實的態度,據説特別具有“啓蒙範”。
第四種。現實主義者們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情感好惡,謹慎地從現實認知出發,不斷解釋什麼是制衡,什麼是定力,什麼是劉慈欣説的“犧牲良心是最難的事情,比犧牲生命要難得多。”要論敵我關係和利益關係,來説説為什麼國共兩黨要放下過去的仇恨共同抗日,為什麼俄羅斯和土耳其作為世仇國家,面對美國壓力會突然放下身段合作,這七十年來中美俄三大國漫長的角力又體現了政治家怎樣的戰略定力。他們知道不可感情用事一味親美或親俄。
▍ 楚門的正義
大眾話語和情緒很容易影響國內現實。有營銷號妄稱不關注豐縣被拐婦女的人才會關注和支持俄羅斯。但這兩件事還真有一些聯繫。豐縣董某購買、虐待婦女的行徑極其惡劣,但是兩會代表的相關提案如此雷同,卻再次展示出話語、情緒世界和現實世界的錯配。
(圖片來自微博“@拆台CT”)
這些反拐議題最應該在1990年代拐賣犯罪高峯期提出。然而因為互聯網傳播的爆炸效應,現在人們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全。正如2011年動車事故發生後,不少人出行不敢高鐵。從這樣的認知和情緒出發,代表們在現在提出了最強力的政策建議。除了呼籲買賣同罪,更提出地方官員一票否決制,相當於把打拐看作地方治理最重要的事情。
代表們的提議也很卷,集中於立法規範,較少社會方案,如果多一些紮根農村研究者的提案就好了。這些提案對於提升社會安全也許會有些幫助,但扎堆的提案並不是在直接回應現實世界,而是在回應當下網民的情緒。這是否也是一種“推特治國”?
今天,資本世界已經吹響了元宇宙的號角,媒體化、符號化的世界勢不可擋,似乎只有中國還在堅持實事求是路線。我們能否避免陷入微博治國、抖音治國的陷阱?能否繼承新中國的實踐理性,盡力避免製造一套新的自我循環、自我感動的楚門世界並沉溺於中?
中俄都是符號世界的弱者,中國能沉住氣,俄國選擇了未必聰明的暴起。**但無論如何,舊世界秩序正在崩塌,符號世界的變化總是會晚於現實世界的變化,網上各種焦急憤怒乃至癲狂情緒,也許都應該被看作劇烈大變局開啓時代的正常應激反應。**人們將不得不作出選擇,是幫着演員們繼續維持已然破裂的楚門世界,還是耐心敲碎它,併為此承擔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