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時節》:正午陽光的“新保守主義”之成與敗_風聞
更深的粽-2022-03-17 23:37
正午陽光的新劇《相逢時節》已經收官。直至今日,豆瓣上《相逢時節》竟然還未開分。這在正午陽光的劇中不僅“絕無僅有”,在整個電視劇市場中也是極為罕見。

這幾年,正午陽光一直擎着“國劇門面”的這杆大旗,“正午出品,必屬精品”也是劇迷們耳熟能詳的口號。
但,內在的隱憂也一直未散去。遠的如《歡樂頌2》的折戟,近的如《清平樂》口碑和熱度平平。正午陽光似乎也遇到了新的困難和瓶頸。


去年的《喬家的兒女》口碑和熱度還算不錯,今年初的《開端》則是叫好叫座,似乎大家熟悉的那個正午陽光又回來了。但《相逢時節》目前的表現,在另一部口碑大劇《人世間》的對比之下,更顯得不盡人意。

那到底是怎麼了呢?
一、正午陽光與新麗傳媒
如果真的拿《相逢時節》與《人世間》來對比,我會有一個非常強烈且直觀的感受,那就是“正午陽光越來越像新麗傳媒,而新麗傳媒越來越像正午陽光”。
這裏並沒有任何褒貶某一方的意思。眾所周知,正午陽光和新麗傳媒都是行業的第一梯隊,在各自領域中都處於旗艦的位置。

新麗傳媒比正午陽光出場更早,一直善於製作都市、情感、倫理類題材,而正午陽光則擅長正劇、史詩劇風格。
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新麗傳媒也出品過《白鹿原》這樣的民族史詩,而正午陽光也出品過《琅琊榜》、《知否知否》這樣正劇化的古裝偶像劇集。

既然兩者擅長的風格不同,那麼相互取長補短自然是最好的路徑。從過去若干年來看,新麗傳媒一直是這麼做的,其中一個特別鮮明的點,就是它很愛用正午陽光用過的演員。

當然,正午陽光的藝人經紀業務早已解散,我們通常所説的“御用”也只是指頻繁在某一類劇集中出鏡的演員。比如靳東過去經常在正午陽光的劇中露臉,而如今經常出現在新麗傳媒的劇裏。
而新麗傳媒對正午陽光的學習應該是全方位的。但正午陽光目前,尤其是從《開端》到《相逢時節》,都顯示出了向新麗傳媒風格的某種“靠攏”,則是最近才出現的現象。

這不僅因為《相逢時節》中雷佳音、袁泉的擔綱主演(兩人曾主演過新麗傳媒的大熱劇目《我的前半生》),更因為劇情內容和拍攝風格的相似。

二、原著與改編
按照某些書粉的評議,《相逢時節》相對原著《落花時節》是做出了不少改編的。而在書粉的口中,這些改編並未體現出進步,倒反而是拖了後腿。
這就讓人奇怪了,因為《相逢時節》的編劇正是原作者阿耐。按照一般的理解,原作者應該是最理解原著精神的人。
更何況,那是阿耐啊!正午陽光大熱的口碑劇集《歡樂頌》、《大江大河》、《都挺好》均出自於阿耐之手。可以説阿耐的作品佔據了正午陽光口碑劇集的半壁江山。

但,這正是問題的來源之一。正午陽光過去這些年的當代現實主義IP過於依賴阿耐,以至於它似乎很難從別的作品中吸取靈感。
那麼阿耐的作品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能得到正午陽光如此的青睞?
我之前分析過,阿耐試圖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勾勒出1979-2009的改開羣像(《大江大河》到《艱難的製造》);同時,對2009-2014這五年間社會鉅變以及人情世俗的描繪,又有了《歡樂頌》、《都挺好》、《落花時節》等作品。

有一位讀者總結了最能對阿耐作品共情的人羣特點:成長於商業時代,受過高等教育,收入尚可,智商尚可,感情生活尚可,有獨立意識但不極端,偶爾沮喪但不絕望,懂些權術計謀但總體趨向忠厚,偶爾天真但不裝純。
(豆瓣:偶偶,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108147/#comments)
有一個值得大家注意的現象,內地在2004-2014這市場經濟蓬勃發展的十年間,其實一直缺少正宗的商業題材電視劇。不同於香港TVB,一直以來就有製作商戰劇的傳統。那些年間,內地熒屏上最常見的一般是歷史劇,古裝劇,家庭情感題材,戰爭劇等。
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為何在經濟蓬勃發展時期卻缺少商業題材呢?與之相對的,在90年代,商業劇倒是不乏身影,從早期的《商界》、《上海的早晨》、《公關小姐》、《外來妹》、《情滿珠江》等,到後來的《大染坊》。之後,就很少見到商業題材劇的身影了。


問題的答案大概來源於以下幾點:一、電視劇製作普遍走向市場化,而市場會挑選觀眾的偏好,即“現實中最常見什麼我就不要什麼”,內容導向“造夢化”。
二、跟九十年代不同,2000年以後走向市場的職業編劇,大多不是從體制轉向市場,而是從專業院校畢業。這類科班出身的編劇基本沒有在市場、職場中浸淫的親身經歷,所以不擅長寫市場、商戰。
三、入世之後中國的國際地位不斷提升,在“大國崛起”的背景下,國人更多習慣於從歷史和世界的宏觀角度來體會國家和個體形象的變遷,而對市場等微觀層面缺少關注。
從這三點,我們恰恰能發掘出阿耐的長處:一,作為生長於中國沿海開放城市的、九十年代就在市場中搏殺的民營企業高管,阿耐對“親臨一線”的商業環境是熟悉的,在題材上沒有阻隔感。二,對在市場沉浮中的“眾生相”,作為女性有更為細膩和獨到的關注和感受力,三,善於觀察,勤於總結,加上時間足夠長,使得阿耐對時代性的把握和概括比那些年輕作者更勝一籌。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阿耐為何能寫出《大江大河》(原名《大江東去》)這樣的史詩,又能寫出《歡樂頌》這樣的都市女性羣像。
三、不足
但,這樣的優勢並未延續到《相逢時節》中。劇情進行沒多久,“狗血”、“老套”的負面評價已經不絕於耳。豆瓣至今仍未開分也可作為憑證。
最大的負面反饋則是:“這不像正午陽光的劇啊!”

是的,都市倫理題材本來不是正午陽光擅長的領域,這一向是新麗傳媒的強項。而用了兩位《我的前半生》中的演員,更讓人懷疑正午陽光是不是要在創作方向上向新麗傳媒靠攏。
我倒是有一個感覺,這次正午陽光啓用阿耐做編劇,一方面是因為《歡樂頌2》等劇目的折戟,讓正午陽光有了某種IP改編的“PTSD”。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編劇“新人”,阿耐並未體現出她如小説作者一般駕輕就熟、爐火純青的筆力,反而相當生澀、單薄。劇中很多情節和矛盾的推進都依靠巧合、誤會來推動,這是新手編劇的典型症狀。
而導演和其他創作者並沒有對這些“毛病”進行糾偏。從我個人而言,我也並不喜歡過於“狗血”和充滿了巧合誤會的情節設置。但這部劇我還是看下來了。
看下來的原因,第一個是對於正午陽光一貫的品質信賴。這種信賴並非一般意義上的“正午出品必屬精品”,而是説,一部劇的成敗有太多的因素,而一個點的不足卻足以讓整部劇滑入口碑陷阱,因此不辨證地看待作品,這市面上能看的劇就不多了。
因此,即便是口碑和熱度平平的《清平樂》我也完整追了下來。而且我很清楚地知道,這部劇在部分專業歷史領域和知識分子圈中口碑不俗,它在當下的評議並不代表這部劇的實質水準。
不過,類似《清平樂》的市場際遇還是讓正午陽光感受到了某種“打擊”和壓力。侯鴻亮就坦陳自己做《清平樂》是有些任性了。看來做為一個企業,業績的達摩克里斯之劍是始終高懸的。
但這也不免讓人有些唏噓。如果在創作領域,都要遵循各種“成功經驗”,不能越雷池一步的話,那麼遲早會走到好萊塢電影的老路上去。
第二個原因是,我很感興趣阿耐自己操刀的改編會怎麼處理原著與現實的相關性。眾所周知,過去這幾年我們的生活變化的太快,光一個移動互聯網的普及就大幅地的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那麼在如此的情形下,一部都市情感倫理題材的電視劇,能凸顯出什麼新意呢?
四、新意
就目前的觀看效果來看,我不得不説,這部劇的新意是有限的。從它的英文名“Challengesat Midlife”來看,這似乎又是一部與《我的前半生》類似的劇。
而“家族血仇”之類的題材,在TVB商戰劇中並不鮮見,因此故事情節上的吸引力本身就打了折扣。

如果情節不吸引人,那麼剩下的看點就只能是“人物”。不幸的是,這方面《相逢時節》也是乏善可陳的。就拿男女主角來説。簡宏成在片中雖然是事業成功人士,但片中數次遇到危機時,都依靠他的“機械降神”化險為夷,這無疑是爽劇邏輯,也是《我的前半生》中靳東飾演的賀函一角的又一次重複。
而這個角色一出場就處於“能力者”的段位,相關的角色鋪墊卻沒有任何戲份演繹,所謂的前史都是依靠前妻陳昕兒的台詞講出來的,使得這個人物更趨於扁平化。

而袁泉扮演的女主角寧宥,再一次陷入了這些年情感類影視劇角色塑造的 “白蓮花”陷阱裏,則讓人連遺憾的感覺都沒有,只能説“終究就成了這樣”。
因為對於現實中情感關係的缺乏信心,使得當代觀眾對於影視劇中的男女主角人設和道德要求升級到了一種近乎苛刻的地步,那麼角色的“白蓮花”、“聖母化”就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但觀眾又一邊看一邊吐槽,真的是讓創作者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五、危機
應該説,這種問題並不是個例,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五年前的《歡樂頌2》已經遭遇過類似的危機。
所以,正午陽光這些年的劇作,一直讓我有種“鋼絲繩上行走”的感覺。一邊是小心翼翼維護着自己行業頂級的地位,另一邊是觀眾苛刻的欣賞習慣和要求,以及各種審查的“雷區”和桎梏。應該説,正午陽光遇到“瓶頸”,是遲早的事情。
那麼怎麼打破瓶頸,怎麼為未來的創作走出一條新路呢?
我們知道,正午陽光一向善於直面問題,剖析問題。因此,當年看到《歡樂頌》、《都挺好》對原生家庭、重男輕女、社會拜金等問題的大膽揭露與描寫時,都讓人有酣暢淋漓之感。

而它所面臨的問題,與新麗傳媒等也是一樣的,就是沒有“解決方案”。也因為如此,《歡樂頌2》的口碑大幅下降,而《都挺好》的“和解”結局也受到了部分觀眾的吐槽。
而新麗傳媒則不斷試圖從各個層面和角度對傳統的情感關係和家庭關係進行“解構”和“重組”,從《大丈夫》、《小丈夫》、《一僕二主》的各種跨年齡、階層的情感組合,到《我的前半生》、《精英律師》對朋友關係、同事關係、夫妻關係、親子關係的各種“拆解”、“組合”和“覆盤”,可以看出新麗傳媒始終試圖突破這幾十年來中國人固有的對於家庭、情感關係的各種“思維定勢”和“觀念桎梏”。問題在於,它也找不到一條更好的、普適的路。

而正午陽光當然也有着自己的“解題思路”和“價值主張”。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那麼我會稱之為“新保守主義”。
這個詞語並不等同於西方意識形態語境下的“新保守主義”,因為它在相關的話語體系裏有明確的指向和範疇。
正午陽光的“新保守主義”,更接近於我上面引述的那位讀者的總結:收入尚可,智商尚可,感情生活尚可,有獨立意識但不極端,偶爾沮喪但不絕望,懂些權術計謀但總體趨向忠厚,偶爾天真但不裝純。
簡單地説,正午陽光的“新保守主義”,並不試圖顛覆傳統的價值和道德體系,並且努力在此基礎上,擁抱現代文明,擁抱商業價值和市場經濟,努力在當下的社會結構中活出個體的自我和尊嚴,同時不放棄社會責任。
這本來就是一個非常多元、複合的結構,相應地,必須處理好很多複雜的、辨證的、多維度的關係。
但事實上,隨着經濟發展步伐的放緩和矛盾的多樣化,普通人越來越難以“平和寬容”,反而更容易趨向絕對化和極端化。因此正午陽光的“新保守主義”,其尺度和平衡是非常難以拿捏的。
拿捏得好的,如《歡樂頌》第一部,基本還在觀眾的接受範圍之內。而到了第二部,當編導真的試圖在原基礎上給出一些“選擇”和“解決方案”時,則遭到了觀眾的批評和牴觸。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都挺好》上,主角蘇明玉的兩大難題:家庭和愛情,一個是通過“和解”,另一個則通過“機械降神”式的完美男友解決,讓劇情在酣暢淋漓地展現矛盾後,最終走向雞湯化,不得不説是個遺憾。
同樣,《大江大河》這樣的改革史詩也不得不將主角宋運輝進行某種“漂白”,規避他身上的道德爭議,而凸顯他的“技術能力”以及“政治博弈”的情商,讓第二部多多少少沾染了一些“成功學”氣質。而這本應該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説到底,“新保守主義”是一種階段性的產物,它的基礎建立在雖然不短、但在人類歷史長河中也是白駒過隙般的改開四十年上,其價值基礎、道德準則和精神信條都並不穩固,是一個仍在發展中的產物。
因此,在發展中解決問題,在解決中尋求進一步發展,使得當代影視中的價值體系無法體現為一種完全自洽的、能兼容幷包的讓各方都能滿意的“完成式”。也許正因為如此,在歌頌改開變革羣像的《大江大河》之外,正午陽光也會去拍攝《喬家的兒女》這樣的“失敗者敍事”的作品。

而當這種探索回到了大家耳熟能詳的情感、家庭領域時,時代變遷帶來的強烈斷裂感和疏離感,又會對普羅大眾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對情感、家庭的穩定性、和睦性需求產生衝擊。這也正像本劇的英文名“Challenges at Midlife”,“中年挑戰”或“中年危機”一樣,體現了當代中國影視劇的“危機”。
六、方向
跟電視劇一樣,不論我們怎麼提出問題,分析問題,最終還是要落實到“解決問題”上來。

與很多觀眾的期望不同。我認為,面對當下這種複雜的局面,首先我們需要承認問題的複雜性。也就是説,我們可能相當時間內需要面臨着一種“沒有標準答案,沒有一勞永逸的方案”的困境。
面對這種困境,普通人必然產生焦慮。而很多時候,讓問題進一步惡化的原因並不是焦慮本身,而是面對焦慮的無所適從的抗拒狀態。
如果我們認識到問題的複雜性,以及問題會相當一段時間伴隨着我們,那麼焦慮情緒本身會很大程度上得以緩解。
這也正是當前一些內容創作者意識到的,當“三觀正”成了某種不容觸犯的天條,“微博審判”成了內容創作領域的“三法司”時,某種程度上這已經殺死了內容的創新。
其次,同樣我們不能放鬆對於更好更完備的答案的追求,否則就是另一種犬儒主義了。
再次,那值得我們去追求的那個價值或路徑是什麼呢?這兒我仍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給出答案”並不是影視劇的首要任務。雖然文藝作品有“先鋒性”、“前瞻性”,但它並不是剛需。很多時候,文藝作品是滯後的。
我個人以為,對一個時代內各種不同類型、不同狀態人羣的體察、感受、共情,是這個時代的文藝作品的任務。
因此,重要的是先去“收集”這個時代,或者若干個時代的人羣的生活狀態,再來思考試圖表達的價值觀、理念等。
在這點上,《喬家的兒女》做的還是比《相逢時節》要好。我仍然認為這是正午陽光試圖強行將“新保守主義”嵌入這個原著故事所造成的後遺症。問題並非出在理念,而是執行。而這種困境,會在將來的新現實主義作品中一再遇到,不止於阿耐的作品,也不止於正午陽光,是這個時代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