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講壇」曹晟康:我要讓世界看見我_風聞
CC讲坛-CC讲坛官方账号-创新引领未来,传播改变世界。2022-03-17 13:56
曹晟康
盲人旅行家、第五屆中國當代十大徐霞客
CC感悟:
你若心懷光明,這世界就不會徹底黑暗,你若不屈服,這世界又能拿你怎樣。
一個盲者,一根盲杖,七年,六大洲,三十八個國家,他是盲人徐霞客。他比我以及很多人去過的國家、見過的山川都要多。
和他聊天,我經常會忘記他是位盲人。
當他向我講述乞力馬扎羅山頂的陽光時,我心中的他,光芒萬丈。
10'41"
有一個陌生的法國女孩轉了幾趟車,把我送回住處,又自行離開,那個時候我覺得善良和美德是無國界的。
14'34"
作為中國的第一個盲人,乃至世界上,第一個用肢體語言,不會英語的,沒有助理的陪同下,攀登上非洲最高雪山乞力馬紮羅,因為完成比完美還重要!
15'35"
我憑着一個人,一副墨鏡,一根導盲杖,幾個簡單的英文單詞,夢想的力量,我已經走過了,六大洲當中的38個國家。
演講實錄:
很高興來到這裏分享我的故事,你們能看見我,我卻看不見你們。
我是八歲的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意外車禍導致的雙眼失去視力。
我在北京曾經擁有五家按摩連鎖店,那時買了股票,趕上08年的股災,頃刻之間賠了個精光。傾家蕩產之際女朋友提出分手離我而去,十年奮鬥轉眼成空。
我真的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有一位朋友轉移我自殺的念頭,告訴我:“拉薩是最美的地方,如果你到了那裏再尋死,我也不攔你。”我知道他是用激將法,轉移我自殺的念頭,我想自己這些年,一直與命運抗爭,不知道美是什麼樣子的,臨死之前我要去看看。帶着僅有的一點錢,我出發了,在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時,我的腦袋疼得越來越厲害,像炸了一樣,呼吸越來越急促,我高反了,我陷入了比黑暗還黑的世界。不,我不能死在這裏,我要堅持,再堅持,我還沒有到拉薩呢。
慶幸的是我平安地到了拉薩,下車以後有人告訴我,男男女女穿着藏袍,念着經,此起彼伏。我隨着人流去了布達拉宮廣場,聽到磕長頭的聲音,哐哐哐的層次不齊,我靜靜地站在那裏,風一吹,燒香的味道吹到我的臉上,我在腦海裏抽象地想象着,來來往往朝聖的人羣。我的身體裏滋生着一股力量,摸索着,和着大家的腳步,一起去攀爬布達拉宮。我跌倒了幾次,熱的滿身大汗,最終爬到了布達拉宮的最高處,不能再前進的地方。突然圍攏過來幾個人給我鼓掌説:“你是一個盲人都能爬上來,真了不起!”那一刻,彷彿我聽到了最美的聲音,我心裏想布達拉宮我都爬上來了,女朋友沒有我可以再找,幾十萬沒有,我有手藝,我可以再賺,我不想死了。瞎子的身份死在了拉薩,回到北京的是曹晟康。我努力拼命地工作,攢錢,每一年拿出兩個月到三個月的時間去旅行,四年多里走遍大江南北,中國大陸的31個省自治區。
我去了新疆喀納斯湖,騎上哈薩克族朋友的馬,我樂此不疲地打馬揚鞭,和健全人一樣地衝了出去。
我去了青海湖,熱心的人告訴我,藍色的是湖水,金黃色的是油菜花,我伸手去摸,藍色好涼,金黃色我湊到跟前一聞,好香。
我去了雲南麗江,聽着小橋流水,白天在路邊納西族洗衣服,嘻嘻吵吵的聲音。晚上我們一起去了各種酒吧,聽着音樂,跳起來,喝着啤酒,在熱焰的篝火晚會中,感受着不一樣的情調。
我心裏默默地盤算着,國外的人,國外的音樂,國外的飲食,有什麼不同。我慢慢地想着,正是這種好奇,促使着我走的更遠。我在旅行中感受旅行給我帶來的美好,它讓我無比激動,憑着走南闖北的經驗,我有了更大的勇氣,想去看看世界的美。但是出國,交流很難,我只會YES, NO ,OK,更難的是肢體語言交流,我也看不見,但是不出去走走,我怎麼知道自己一定不行。
一次偶然的機會,有驢友想去東南亞旅行,一心想出國走走的我趕忙跟上。2012年4月18號,我從中國的西雙版納和老撾的交界處踏出了國門。剛出發兩天,還來不及興奮,考驗就來了,同伴變卦了。他説:“你一個瞎子,台階也看不見,你遲早會死在國外的。”我平時聽不得的就是瞎子的字眼,面對嫌棄,我忍了又忍,最終還是選擇分道揚鑣。我説:“謝謝你把我帶了出來,你別不信,沒準過幾年,中國會出現一個盲人旅行家的。”他説:“瞎子還想環遊世界,你做夢去吧,一輩子也實現不了。”面對針扎般的嘲笑,我轉過身去,挺直了腰桿,也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在什麼位置,怎麼辦?我靠着其他驢友,給我寫的英文紙條,我試圖去搭車,一輛、五輛、十幾輛,二十多輛車都沒有停。我揹着20公斤以上的大揹包,40度以上的高温,沒多久我的衣服,頭髮、眉毛全都汗透了。我正着急的時候,一腳踩空了,我滾到了溝裏面。我大聲地呼救,周圍沒有人,我有些恐懼了,我會不會死在這裏,我才剛離開同伴不到一個小時,怎麼辦,我能怪誰,我自己選擇的。我摸摸手機還在,放起了自己喜歡聽的音樂,打開播放器 《怒放的生命》,記得有兩句歌詞:曾經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經多少次失去過方向……我在歌聲中給自己打氣,曹晟康,你要加油,不能做孬種,你得想辦法爬上去!我靠着耳朵去聽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判斷是路邊,我一步、兩步、三步,我狼狽地爬了上來。
最終,終於搭了一輛車,用了四個多小時,把我拉到老撾的首都萬象。我深一腳淺一腳,左拐右拐,撞了幾次牆,終於聽到有炒菜的聲音。我又渴又餓,我往跟前挪,鼻子一聞很香,不知道是老闆還是服務員,把我拉進去坐了下來很熱情,我心想這下能吃上飯了吧,身上還有換好的外幣,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面。過了大約20分鐘,沒人給我飯吃,我把桌子一拍,畫了個圓圈,拍拍肚皮,張開嘴巴伸兩個指頭,他看我生氣了,來了一盤子熱氣騰騰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我吃到嘴裏感覺是炒麪或者是炒粉,那個香呀,狼吞虎嚥的。你們有過語言不通,餓着兩餐在黑暗中吃飯的滋味嗎?一份不夠,我伸兩個指頭又來了一份。想喝水我不會説,怎麼辦?擰開自己的空杯子,對着嘴巴,他們知道我想喝水。結賬的時候小錢NO,大錢OK,找我多少,不知道。尿急這也是怎麼解決,沒辦法,我比劃了幾次沒聽懂,我解褲腰帶,他知道了,把我拉進去了。天晚了,我想睡覺,找了個空地,揹着有帳篷,我搭帳篷,心想這下能睡覺了吧。帳篷快搭好了,來了幾個人,不知道是警察還是強盜,連人帶帳篷把我拉走了,又怎麼辦?我倒在地上打呼嚕肢體語言,他們知道我想睡覺。這就是我在國外沒有同伴,沒有翻譯的情況下,一天的搭車、意外、吃飯、睡覺、找廁所的經歷。
在泰國清邁一度現金花光,我拿着銀行卡,不知道怎麼兑換外幣,我要搭車去曼谷。當地的一個騎摩托車的小夥子,發現了我,通過打電話翻譯,他帶領着我去一輛輛車求情,大部分車不去曼谷,離清邁很遠。我沒有着急,他卻着急了,用生硬的漢語説道:“沒錢,沒錢。”他把身上僅有的20泰銖塞給了我,抱着我哭了,我也落淚了。在異國他鄉素未平生,有人冷漠,有人奚落,有人傾力相助,那一刻他為他幫不了我感到難過,我心裏很温暖。
2014年我來到了法國,住在巴黎13區的,一家華人小旅館。眼睛看不見,又不會説,我跟説廣東話的經理商量,我想去參觀盧浮宮,香榭麗舍大街,埃菲爾鐵塔,還有凱旋門。他擔心我有危險,我告訴他,我一個人那個時候已經去了十幾個國家了,我磨破了嘴皮子,他才願意給我寫了英語和法語的紙條。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點,我就出發了。第一站盧浮宮,我還拍了照片,在路人的引導和幫助下,找到了工作人員。我給了他一張名片,當工作人員得知,我是一個環遊世界的盲人,他的語調非常驚奇,不但給我免了門票,他親自陪同我去參觀。拉着我的手,去摸了盧浮宮裏的一部分雕塑,一共九座,高的二十多釐米,矮的十釐米左右,我摸摸頭,摸摸胳膊,摸摸底座和腿,我原來以為都是石頭雕刻的,感覺又像是樹脂,又像是其他複合材料的,我在腦海裏抽象地想象。參觀結束以後,他又和我擁抱,正是這種人性的美,和人文的關懷,才促使着我走下去。後來我給很多朋友分享參觀的經歷,他們告訴我,從來沒有人能夠觸摸那些雕塑。你看不見它,它卻看見了你。
那一天我也去了香榭麗舍大街,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一天的參觀,回來需要轉幾趟地鐵。我拿着名片去問路,有個法國女孩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她説什麼我也聽不懂,晚上十點半她把我送了回來,臨走的時候和我一起合影擁抱。這是第一次,有一個陌生的女孩轉了幾趟車,把我送回住處,又自行離開,我覺得善良和美德是無國界的。
2016年3月底,我來到了贊比亞和津巴布韋的邊境線上,這裏是世界第三大瀑布,維多利亞大瀑布的所在地。陪同我一起去參觀的,是四川的一個小夥子。每個人要穿一件雨衣,他幫我也準備了,我説不用,我用身體去感受。離瀑布大約兩三百米,就聽見嘩嘩的水聲,再近一點像下大雨,再近一點像下暴雨一樣,震耳欲聾,真是氣勢磅礴,我第一次感覺這麼大的水聲,這就是瀑布啊。他告訴我落差達到110米,長度大約一公里,我好奇地向前走着,我想試圖用盲杖和手,去觸碰一下瀑布,他告訴我有危險,我也沒有聽見。離瀑布大約二十多米遠的地方,水珠砸在我的身上很疼,他一把把我拉開,那一剎那間,我沒有聽到他跟我説話的聲音,我只聽到了瀑布的聲音,彷彿我融入到了瀑布和山水之間,我的衣服、頭髮、手機全都淋濕了。他説我們很快要離開這裏時,我還不想走,我蹲下去摸了摸周圍的樹和石頭,我伸手接了接水,我用舌頭舔了舔,我説這就是大自然呀!與之説我來看瀑布,不如説瀑布看見了我,我來聽瀑布。
去爬乞力馬紮羅雪山,那是我第一次去坦桑尼亞的時候,有華人朋友告訴我,這裏有個非洲最高的雪山,你可以去爬爬。我説:“多高呀?”他説:“5890多米”我説:“我沒去過這麼高,有沒有盲人去過?”他説:“有一個盲人爬上去過,那是美國的盲人,在十多年前,他有助理,還會英語,有團隊。”從小就不服輸的我心裏想,中國的盲人也不比美國的盲人,差在哪裏。
2016年國慶節期間,我再次來到了坦桑尼亞,當地的華人朋友幫我找了嚮導,10月2號嚮導帶着我,去爬乞力馬紮羅雪山。他沒帶過盲人,他挎着我的胳膊,摔倒了,不是他壓着我,就是我壓着他,起來很慢,又怎麼辦?我想了個辦法,在他的腰上拴上鈴鐺,他一走路,噹噹噹響,他敲着登山杖,我大概能判斷方向,即使滑倒了我能迅速地爬起來。早上定鬧鐘,我們不住在一個房間,我怎麼起牀呀,也是個困難的事,怎麼辦?我伸手摸他的手指,我一根一根地摸,六根是六點 七個根七點,這樣定好了鬧鐘。每一餐的食物吃到嘴裏,才知道是什麼,麪包、咖啡、西紅柿、蔬菜、雞蛋。我的運氣還不錯,第二天下小雨,第三天下大雨大雪,去爬過乞力馬紮羅雪山的人都知道,平時很多人見不到雪的。下了大雨大雪,我身上租的羽絨服、帽子、衣服、鞋子,溝通不暢全部淋濕了。我穿着自己的兩件薄的毛衣和衝鋒衣、運動鞋、開始攀爬。第三天凌晨三點的時候,還差幾個小時就衝頂了,我叫着自己的名字,曹晟康,你要加油,你能有邁出去一步的勇氣,就有第二步,就有第三步,你不是説中國的盲人,不比美國的盲人差嗎。雪越來越深,到小腿了、到膝蓋了,我記不清楚跌倒了多少次。當地時間2016年10月5號,早上6點多,我作為中國的第一個盲人,乃至世界上,第一個用肢體語言,不會英語的,沒有助理的陪同下,攀登上非洲最高雪山乞力馬紮羅,因為完成比完美還重要!
嚮導拉着我手中的登山杖就是盲杖一樣,去指了指,往上、往左、往右,我感覺這就是離天最近的地方,上面是太陽嗎?我心裏想,我要能看見多好啊,人在大自然面前是那樣的渺小,我只聽見呼呼的風聲,好像所有的煩惱都沒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裏,我摸了摸周圍的雪,我捧了一捧用舌頭舔了舔,我感覺這跟北京的雪也沒什麼區別。下山的時候,我們又去了別的山頭,嚮導見到所有的人都會説,Chinese blinds No.1。
如今的我憑着一個人,一副墨鏡,一根導盲杖,幾個簡單的英文單詞,夢想的力量,我已經走過了,六大洲當中的38個國家。我相信我比在座的很多人,去的國家都多,我相信我走過的世界,和你們見過的世界一樣的精彩。
有南寧的朋友,陪我去了青秀山公園,他從來沒有連續走過上坡的九公里。路邊有很多花,他告訴我五顏六色的,我的盲杖觸碰到的每一朵花,我都會伸手摸它們的莖葉和花朵,我湊到跟前去聞,不同顏色的花的氣味。回來的時候朋友告訴我,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麗的景色,而我的喜悦是讓他讀懂了,我的世界的美。
2017年我組織成立了盲人夢想團,帶領着20多個盲人,在志願者的陪同下,在北京的周邊行走,去了下雪以後的京西古道,朝陽公園去攀巖。這些從未出門嘗試過這種旅行的小夥伴們,寫了很多感言,感謝我和志願者,讓他們實現了夢想,走出了盲人的小圈子,融入了社會,走入了大自然,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
有人問我,為什麼去登山和旅行?我説:“既然看不見世界,那就讓世界看見我。”借用兩句話:“你若心懷光明,這個世界就不會徹底黑暗,你若不屈服,這世界又能拿你怎樣。”也有人問我,登山和旅行最難的是什麼?我説,最難的是決定出發。我用身體去感受世界帶給我的美好,我去擁抱不同國家,不同種族,人性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