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互聯網女性的35歲命題,藏着一部互聯網簡史_風聞
人间后视镜-人间后视镜官方账号-我保证,故事与你有关。2022-03-18 09:36

在關於都市職場人的討論中,無論底層還是中層員工,三四十歲這一年齡段似乎成為了互聯網公司從業者們面臨的“一道坎兒”。它和焦慮被綁定在一起,關乎裁員或晉升,堅持或轉型。

3月5號,快手直播間裏,丁俊雲妝容精緻地站在鏡頭前,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把十幾袋牛排逐個“啪啪”地拍在桌面上。身後的四位年輕助播,一邊傳遞商品,一邊也充當着直播間的氣氛組。
四個小時後,丁俊雲嚴肅地對着身後的一位直播新人説,“誰讓你沒事兒在那坐着的,我都在這站着,你憑什坐着?”這場直播帶貨持續了十個小時,最後一件商品是卸妝油,丁俊雲當場卸了妝,素顏的臉上才閃過一絲疲憊的感覺。
今年39歲的丁俊雲是一位內容創業者。
在快手,丁俊雲的賬號叫“逆襲丁姐”,內容圍繞着婆婆、兒子、兒媳婦三個人的日常生活。短劇的劇情設定裏,兒子總是最不懂事兒,卻又處於家庭食物鏈最底端的人,因為婆婆總是站在兒媳婦這一邊。在一則點贊超過220萬的視頻裏,婆婆在飯桌上幫兒媳婦“手撕綠茶”,評論區裏一片羨慕和叫好聲。

🟧 “逆襲丁姐”惡搞婆媳關係的日常。
逆襲丁姐的賬號有近1500萬粉絲。這位打扮時尚、強勢又明事理的“中國好婆婆”得到無數網友的喜歡。而她依然想探索更多可能性,直播成為她最近一年加入的新賽道。
少有人知道的是,在出走創業前,丁俊雲是暴風科技的市場總監。作為曾經的互聯網公司從業者,她的創業開始於34歲。

🟧 受訪者供圖

丁俊雲的老家在江西九江的一個普通小鎮,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全職主婦。小時候,母親性格很強勢,最常對丁俊雲和弟弟的説的話就是:“要有出息,要出人頭地。”
高考時,丁俊雲想考藝術類,她從小的夢想是當主持人,但這個想法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對,尤其是家中最有威望的舅舅。舅舅希望他考會計,以後至少能做個財務,他覺得丁俊雲是在做夢:“主持人,演員,那是你能幹的事兒嗎?”
但丁俊雲很倔,16歲那年,她跟家裏要了點錢,自己到北京藝考。第一次高考失利了,她一邊兼職發傳單,一邊重新備考,租住在北京清河一間4平米的地下室,每月房租200塊錢。第二年,丁俊雲考上了天津師範大學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上大學開始,她去跑商演,做導遊,去電視台實習,但舅舅的魔咒好像生效了,和主持人相關的工作,她都沒做成。
2006年,丁俊雲大學畢業,去了一家公司做紀錄片編導,公司在國貿,她租住在大學裏的一間小平房,每個月工資1500塊錢,房租400塊。“每天從小平房裏面走出去,到國貿上班,坐地鐵被擠成餅,看着可高大上了,其實就是國貿裏面的民工。”

🟧 CBD
那份工作做了一年多,2007年,她進入暴風科技做PR,作為公司唯一的公關,她還需要兼寫新聞稿。在她的記憶裏,那時候的互聯網公司一點也不“卷”,但她當時已經是一個加班狂魔,明明6點30就可以下班,但不到晚上10點,她絕不離開公司。用丁俊雲自己的話來説:“在公司裏待着我踏實。”有一次老闆從她身邊經過,開玩笑説:“你是不是有病?不在公司待着你就難受是嗎?”
四年的時間過得很快,超強的上進心也帶來了效果。2010年,丁俊雲就成為了公司的市場總監。工資從一開始的5000塊錢漲到了2萬左右,那一年北京的平均社會工資是4037元。到2015年,她已經從新人變成了持有股份的元老級員工,趕上暴風科技上市,她所持有的股票在價格最高點曾經近億。
但與此同時,2014、2015年也是互聯網創業最風雲翻湧的時期,“那時候最經典的一句話是,‘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丁俊雲説,“每天都有融資新聞,每天都有新的項目和idea。看到那些我就覺得心很滾燙,反正做公關我也幹到頭了,再往上走我也上不去了。”她當時的老闆也説:“以你的性格,要是不出去看一看,真的是不會死心的。不行你再回來,我可以做你的後盾。”
2015年,丁俊雲從暴風科技離職了,她先是去了天使匯——一家中國最早起步的融資機構。在那裏,她感受到了更大的衝擊:“那會兒真的好像,錢就不是錢似的。但凡是一個還不錯的idea,然後講一講要怎麼做,都能拿到錢。”創業者們頭一天拿着idea來宣講,第二天就能簽字打款,然後就能立馬落地做事,這樣的例子丁俊雲親眼看到了很多,其中不乏有五、六十歲的老人。在她眼中,那一年的創業大街很瘋狂:講個故事,你就能拿到錢。
“這在當時的我看來,肯定是一個全新的趨勢。我就覺得,咱不會游泳,先撲上去撲騰撲騰。”

🟧 我們管丁姐要照片,丁姐發來的“公關照”。
丁俊雲先是在熟悉的賽道里開始了她的“撲騰”。她成立了一家公關公司,順利賺到了幾百萬啓動資金。但在她心裏,做公關公司是不快樂的。
有一次,她和公司的另一位合夥人去深圳競標,被廣告主破口大罵,對方稱他們的方案一無是處,要求他們當天晚上修改,第二天一早再來宣講。而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為這個方案熬了好幾個夜。
回酒店的路上下着雨,他們沒帶傘,也打不到車,一氣之下決定走回去。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着,誰也不説話,回酒店洗完澡繼續熬夜通宵修改方案。那一刻,丁俊雲下定決心,哪怕是回家帶孩子,也不想再幹公關了。

🟧 在暴風,盯發佈會是丁俊雲的常態

2016年被許多人稱為“網絡直播元年”。以個人IP作為特徵的各類主播、自媒體賬號開啓了新的浪潮,Papi醬、咪蒙等自媒體賬號都是當時出現的頭部網紅,互聯網的內容生產似乎又進入了一個黃金時代。
很快,各種類似“主播教你如何月入百萬”的標題大量出現在互聯網上,網紅分享流量密碼成為另一股風潮。丁俊雲也去參加了當時舉辦的一個“網紅大會”,會上有很多國外網紅來分享自己如何做內容,她聽完以後覺得,“我也可以做。”
然而想站着就把錢掙了,也沒那麼容易。決定做內容創業後,她跟合夥人商量要做什麼樣的內容,合夥人喜歡古詩詞,丁俊雲喜歡搞笑的東西,他們決定類似“搞笑漫畫日和”那樣的形式,把兩者結合起來,“當時我覺得這個idea簡直太棒了。”

🟧 創業第二年,春節大家一起吃一頓火鍋想掙個紅紅火火的好彩頭
儘管也有其他朋友勸她,千萬不要做動漫,絕對賺不到錢,但她還是非常固執地想要試試。2017年,他們做了兩季名為“無聊詩社”的系列視頻,用搞笑的方式講解古典詩詞故事,視頻投放到B站上,結果卻是“虧得一塌糊塗”,把前期開公關公司賺的幾百萬都虧進去了。
最慘的時候,丁俊雲連手下15個員工的工資都發不出,當時一個供應商欠丁俊雲錢,她就天天就去對方家門口靜坐,跟人要錢,“當時完全是想着豎着出去,橫着出來。”但這筆錢最終也沒能要回來,她跟員工們説,“公司發不出工資了,你們要麼就走,要麼跟着我繼續幹”,一半人留了下來。
那段時間,因為創業市場迸發出的大量機會,據丁俊雲回憶,她那些做公關的朋友們也都紛紛創業轉型,有人去做遊戲,有人做App,但純粹做視頻內容的,只有她一個人。
短短一年還不到,丁俊雲宣佈無聊詩社在B站的嘗試失敗。同年,她注意到短視頻平台的興起。朋友給她打電話,説:“你有沒有發現短視頻這個東西?第一次讓老年人跟年輕人都同時玩到飛起。肯定能成為未來的一個趨勢。”
而當時,丁俊雲自己也已經在刷短視頻平台,覺得那些短視頻都很有真實感,好像記錄的對象都是身邊真實存在的人,很容易讓人瞬間被帶進去。
她開始試着把無聊詩社的內容直接搬到快手,令人意外的是,平均每天都能漲四、五十萬粉絲。丁俊雲立刻意識到了這個平台的巨大威力。
她決定投身做短視頻,開發了第一個短劇賬號,“狗哥傑克蘇”。形式依然是動漫,但內容上調整為了更符合平台特徵的“霸道總裁短劇”。2017年,快手上的短劇每兩、三天就會爆紅一個,“狗哥傑克蘇”也不例外,它上線的第一集就火了,點贊一下就達到了幾十萬。丁俊雲也再次拿到了一筆融資,公司重新運轉了起來。

🟧 高甜短劇“狗哥傑克蘇”
2018年,團隊決定同步做真人短劇,“七喜大漂亮”是當時做的第一個短劇項目,但這個項目沒能像“狗哥”那麼順利,這個項目探索了兩、三個月,嘗試了古風、霸總等等內容風格都失敗了。她察覺到當時的社會情緒是,大部分人對於加班、職場PUA、福報等現象都只是敢怒不敢言,後來他們想到了一個“職場懟精”人設,做足那種“幫打工人出了一口惡氣”的感覺,果然,直接引爆了社畜的狂歡。
丁俊雲認為自己掌握了“流量密碼”,她覺得,短視頻時空裏,每一次爆紅的東西看似都沒什麼邏輯可言,其實本質上都是因為貼近生活:“它靠的是一種氛圍感,在那裏面你刷得特別快,你被那種氛圍帶動了,然後它就火了。”

🟧 2022年2月,丁姐收到快手為點贊百萬、千萬成就的創作者頒發的粉絲成就獎盃。
又過了一年,丁俊雲決定出鏡,做一個自己的賬號。她意識到MCN的流量不能給一個創業者帶來足夠的安全感,其他人很可能會因為一些無法預料的狀況離職,而她自己可以成為公司的底牌。她認為自己和上學時候一樣,依然是一個“喜歡在鏡頭面前表現自己的人”。
如果她火了,她自己是不會走的,這樣可以去探索更多公司往前發展的可能性。
2019年,她又開了一個快手賬號,取名為“逆襲丁姐”。最初的設定是“一箇中年職場女性的逆襲故事”,講她所面臨的各種危機:婚姻、家庭、財務……情節可能是,一個疲憊邋遢的女人在家裏做飯,老公回來後卻並不想正眼看她,反而在外面跟別人吃飯。這時候這位主角突然精心打扮自己,到老公面前,最後想辦法來一個劇情上的反轉。
但當劇做出來發佈後,粉絲好像對這樣的套路不感冒了。“後來我們想,內容創作都是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生活已經夠苦了,大家肯定更想看點甜的。應該做一個人物,把他做成大家夢想中的存在。”丁俊雲説。
於是,最終的完美婆婆人設誕生了,她精緻漂亮、聰明能幹,最重要的是,永遠無條件站在兒媳婦這一邊。果然做婆婆的第一集就火了,在後來的持續創作裏,婆媳故事借鑑了很多網友的生活分享,逆襲丁姐也逐漸成為了如今千萬粉絲的大號。
丁俊雲覺得自己是具備洞察行業的能力的:“因為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的需求就是普通人的需求。”

轉眼疫情過去三年,每年都提倡就地過年。2021年春節,丁俊雲沒回老家,她待在北京的家裏做了個決定,要橫下一條心幹直播帶貨。
創業的這些年,丁俊雲很認同機會的重要性:“機遇簡直太重要了,你有機遇沒有能力,這個人也有可能會成。但是你有能力卻沒有機遇,我覺得十有八九很難。”
很顯然,她曾經是被機遇眷顧的人,和如今的創業者相比,她順利迎上了那些如今被總結為“風口”的時間。據她所説:“我有幾個朋友2021年從大廠出來,在家裏閒了半年了,他們基本都是中高層,很難找到工作,高不成低不就。”
現實情況的確如此,“進大廠”的最好時機似乎已經遠去了,這種影響不僅僅是針對中層員工,此刻正值2022年春招,大量的應屆畢業生也正在面對就業選擇上的迷茫。互聯網大廠原本是很多人的第一選擇,但近年各個大廠的縮招,讓這些畢業生的期待落空了。一位雙一流學校的本科畢業生説,自己投遞了200多份簡歷,只收到了4個面試。
在丁俊雲自己的公司裏,投身短視頻的行業的年輕人逐漸變多,在短短的四、五年裏,從沒什麼人關注,到如今每天都能收到40-50份簡歷。丁俊雲很清楚,無論對想進大廠的年輕人,還是從大廠出來的互聯網老人老説,身處在不斷變化的互聯網行業,最好的適應就是變化。

🟧 正值春招,央視財經來丁姐公司取材。
作為一個內容創業者,她強烈地感知到做內容的不易,加上經濟環境嚴峻,把公司的整個的現金流都放在保證內容創作的流量上,“確實太危險了”。在這種情況下,她相信直播電商能幫她減少這個風險,也能讓自己的賬號維持生命力。 “因為我特別適合做直播帶貨。”丁俊雲把這句話重複了好幾次。
“我本身就是個話癆,也享受直播的舞台,而且我是做品牌出身,理解用户心理,很容易和觀眾建立信任感。”更重要的是,在丁俊雲的理解中,直播帶貨就是“只要你能吃苦,就能賺錢”。
苦確實吃了不少。從2021年2月做直播開始,她每天從下午1點播到夜裏12點,嗓子累到説不出話,生病了也不敢上醫院,“最艱難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蠟黃的,我自己看着都害怕。”即便如此,她的直播間依然從一開始就連續虧損了9個月。直到有一天,逆襲丁姐的一集短劇突然爆了,播放量超過了兩億,當天的直播間瞬間湧入了一大批粉絲,銷量第一次達到了十萬,比平時翻了5倍。
去年十月,直播間終於等到了真正的盈利期,並穩定地保持了一段時間。“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成為大主播,但是我認為,我非常有潛力成為一個大主播。”
但在這之前,她所能做的依然是儘可能多的付出:每天8:00到公司化妝,10:00開始短劇的拍攝,一直拍到下午4:00左右。接着處理公司的其他事務,開腳本會、過品會。晚上6:00開始直播,一直播到夜裏12:00。

🟧 丁姐開播前的準備。她在微博轉發這支視頻時説:“一個時代洪流中某人閃耀了一秒,這一秒挺驕傲的。”
回到3月5日的那個直播間,三八大促期間,丁俊雲賬號的直播間銷量是150萬,在平台範圍內,這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成績了。
“如果你直接給我乾死了,我可能能認。但凡我還有希望。我可能就得起來戰鬥一下。”丁俊雲説。2016年到現在,丁俊雲的MCN機構孵化了8個短視頻賬號,幾乎每個都是千萬粉絲。她的35歲命題有了個漂亮的答案。
在關於都市職場人的討論中,無論底層還是中層員工,三四十歲這一年齡段似乎成為了互聯網公司從業者們面臨的“一道坎兒”。它和焦慮被綁定在一起,關乎裁員或晉升,堅持或轉型。
從動漫短劇、到真人短劇,再到近期的直播帶貨,丁俊雲的經歷中折射出互聯網內容發展的縮影,有準確踩中機會的時刻,也有判斷錯誤後的重新嘗試。她自己也認可所謂“35歲危機”,但她沒覺得自己的轉型是順利的。
“創業痛苦得要死,但是我度過了。”

作者:吃卜寶
編輯: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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