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坑酸菜”，又一個“三聚氰胺”？_風聞

昨天晚上刷微博刷到了315晚會的事情，感覺這個世界越來越魔幻了。

你就想象一下：你是一個打工人，白天你打開手機看自己買的股票，結果整個大盤都在狂跌；晚上你加完班回家，打開某音看美女直播，結果屏幕那邊其實是一個比你更高更壯的爺們兒，你氣得晚上睡不着，半夜餓了想煮碗泡麪，結果發現自己又中獎了——你買的是“老壇酸菜面”。

你就説這場面算不算“賽博朋克”吧。

昨天晚上，“土坑酸菜”上了熱搜。一大堆企業第一時間紛紛和涉事的“插旗菜業”割席分坐，表示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我還專門點進去看了看記者的採訪視頻，看完之後我沉默了。

一大羣老爺們兒光着腳抽着煙踩在“土坑酸菜”上，完事兒了還把煙頭扔在酸菜上——這個場面實在太TM帶勁兒了，我已經腦補出來一部頂級重口的小視頻了，就是那種全是摔跤場面的。

馬沙拉和它比起來都差了點意思，庸子來了怕是都得變成噴射戰士，能直面這種克蘇魯小説場面的人，我只能想到老八。

然後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我當時也在摳腳，看着地上的腳皮，我感覺我可能也有這方面的潛質，他們沒把我招過去踩酸菜，怎麼看都是他們的損失。2022年還能看到這種級別的食品安全問題，我感覺我自己好像回到了“三聚氰胺”那個時代——爺青回了屬於是。

不過話説回來，“工人光腳踩在酸菜上”這件事兒本身其實沒什大不了的，像“腳踩”這樣的魔幻克蘇魯的“傳統加工手藝”還有很多。但問題是，為什麼獨獨只有“土坑酸菜”在捱罵？

在我看來，“土坑酸菜”翻車的根本原因，其實還是供應鏈管理上出了問題。

別老覺得“供應鏈管理”這個概念離自己很遠，等你吃飯吃到蟑螂的時候，就知道這玩意兒有多重要了。

“顏值就是正義”

首先，“土坑酸菜”的問題不在於“腳踩”，問題在於“用腳怎麼踩”。

怎麼踩，這個學問可就大了。簡單來説，“踩”是講技術的，流派上分成了“文踩”和“武踩”。

一個三四十歲的壯漢，腳估計比銼刀都粗糙，在露天的土坑裏踩——這種就是“武踩”——講究的就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大開大合。

這次被爆出來的“問題酸菜”就屬於“武踩”。透着一股子剛猛的味道，隔着屏幕我都聞到了。

二十幾歲的妙齡少女，腳後跟比我臉都嫩，在木桶裏踩——這種屬於“文踩”——踩什麼東西不重要，踩我都行。

比如茅台這類的高級白酒，發酵的酒麴就是踩出來的。歐美人在這方面也絲毫不落下風，法國一些高端紅酒也都需要年輕少女來踩葡萄，專業説法叫“踏漿”。這種用腳踩出來的葡萄汁甚至還被開發成了當地的旅遊特色。

所以説，“腳踩”從來不是問題，“貓屎咖啡”都能賣到天價，只能説這一屆消費者的口味比我們想象的重口多了。

真正的問題還是在於“顏值”——工藝“魔幻”不是問題，好不好看才是問題——同樣的一個人，私房攝影師拍的畫風和法醫拍的畫風就肯定不一樣。同樣是“裸足+踐踏+爆漿”，有的人能拍出來就是《雲中漫步》，有的人拍出來就是《今日説法》。

“顏值就是正義”，這句話雖然可能不太正確，但放在今天的消費市場上的確是正確性爆炸。

現在的工業太發達了，消費級產品背後的供應鏈尤其如此。

舉個簡單的例子，淘寶上幾十上百種減肥代餐產品，彼此之間的配方和市場定位雖然不同，但很多產品背後可能是同一個生產商——大家百度一下“衡美食品”就知道了，奈雪的茶、桂格、Wonderlab……這三個品牌出的代餐食品其實都是由“衡美食品”代工製造的。

酸菜包的邏輯也差不多，這種產品的生產幾乎談不上什麼技術難度，當地的幾家酸菜生產商同時也是多個著名方便麪品牌的供應商——都是做OEM的，誰也別看不起誰。

因為產品的研發設計和生產太成熟了，所以你要是想和別人拉開差距就只能從“審美”“定位”“古法釀製”這類比較玄學的地方想辦法了。

這就是為啥我説在中國當代的消費品市場上，“顏值即正義”真的不是一句空話，畢竟“古法”也是一種“顏值”。不過我還得多提一句，就算是追求“顏值”，前提也得是畫面賞心悦目——賞心悦目的前提是強大的品控。

“古法”的迷信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中國消費市場突然就開始喜歡搞“古法”這一套了。這就是所謂的“講故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人在被割韭菜的時候腦子裏的畫面都很美麗，一個個都活在商家編織的美夢裏。

一提到“古法”，總給人一種純樸無污染的感覺。前幾年某個知名的護膚品牌提了一個堪稱“典中典”的廣告語——“我們恨化學”。

開什麼玩笑，沒有化學，哪裏來的現代生活？

你早上起來洗臉刷牙，水龍頭是鍍鋅鐵管，再不濟也是PVC管，自來水裏有消毒劑，洗面奶裏有表面活性劑，高級一點的還有煙酰胺，牙膏裏有磷酸鈣、碳酸鈣、氫氧化鋁、二氧化硅、二氧化鈦，就連牙刷也都是塑料——屬於石油化工的範疇。

廠商能把“我們恨化學”當成廣告語，只能説明受眾羣體在消費上極其不理性。

回到這次“土坑酸菜”翻車的事件，如果找幾個白鬍子老爺爺或者妙齡少女穿着古裝去踩，用上4K60fps的畫質，再配個古風BGM，再搭配一個“古法精製”、“百年工藝”，最後再來個“乾隆南巡”的故事——放在日本這已經屬於“酸菜仙人”了，工匠精神都爆棚了。

當然還是不要讓白鬍子老爺爺抽煙了，要是把煙頭丟在酸菜裏就真的崩了。

想想就覺得諷刺，從瓦特老師改良蒸汽機開始，工業革命200多年的歷史就是一部用近現代技術取代“古法人工”的歷史。兩百年來那麼多科學家和工程師前仆後繼，終於把“生產製造”這件事兒變成了一個可以用科學手段進行量化的檢測體系。

好傢伙，結果“古法”回潮，又給整回去了。

在我看來，“古法”背後就只有兩個含義：要麼價格過高，要麼質量不行，要麼價格高質量還不好。

現代工業的立足之本就是“標準化”和“大規模生產”，只有這樣才能攤薄生產成本，讓現在的普通人也能享受到古代帝王的生活品質。周文王那時候的西周男兒每天吃的都是“狼油烤狗肝”，貴為周天子也只能在重大的祭祀儀式上偶爾吃一兩口豬肉，而且還不能保證這肉裏有沒有寄生蟲。

説白了，所謂“古法”滿足的只是消費者們的幻想。李子柒做螺螄粉，好看是真的好看，想吃是真的想吃，但她絕對不可能給成千上萬網友一碗一碗地做，她就算會影分身也沒轍。任何消費品想做大，靠手工是沒希望的，只能依靠現代工業體系。事實上，直到2020年秋季，李子柒螺螄粉都是廣西一家食品科技有限公司代工的。

“土坑酸菜”的動機何在

説回這次的“土坑酸菜”。

“土坑酸菜”被罵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崇洋媚外”——出口國外的產品都是現代化生產線製造的，提供國內市場的產品則都是從農户手裏採購的。工廠經理的説法是“國內的產品到了消費者手裏面，裏面有一點樹葉，有一點纖維，頂多罰你一千（元）兩千（元），這個如果到國外去了，至少是罰十萬（元）。”

看樣子似乎是因為國內監管力度弱才導致了這樣的問題，但如果仔細對比中外法律條文，我們會發現，國內食品安全法規的監管力度一點都不比國外弱。

以澳大利亞為例，明知食品存在問題仍進行銷售，如果屬於個人行為，那麼將被處以10萬澳元的罰款和兩年監禁，如果屬於企業行為，那麼將處以50萬澳元的罰款。

而我國《食品安全法》第一百二十四條則規定：

違反本法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尚不構成犯罪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食品藥品監督管理部門沒收違法所得和違法生產經營的食品、食品添加劑，並可以沒收用於違法生產經營的工具、設備、原料等物品；違法生產經營的食品、食品添加劑貨值金額不足一萬元的，並處五萬元以上十萬元以下罰款；貨值金額一萬元以上的，並處貨值金額十倍以上二十倍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吊銷許可證。

問題產品越多，貨值越高，罰款越多。

所以，國內的處罰力度其實並不算弱——之所以會“只罰一兩千”，恐怕是根據消費者買的那點貨來計算的。

從新聞來看，這些“土坑酸菜”都是從當地的零散農户手中收購的。從供應鏈的角度來看，酸菜企業的上游是一個個獨立經營的農户，企業能否對這些農户實行有效監管，恐怕得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事實上，我查閲了一下本次涉事的“插旗菜業”早年間的報道。在新聞報道中，很明確地指出“……將農户分散醃製轉變為企業集中統一醃製”。這説明，當事企業是非常清楚上游散户會帶來什麼樣風險的。

那麼，問題來了，明知風險還去做，這背後到底是什麼個心態？

我的看法是，歸根結底，還是利潤問題。

根據資料，本次涉事的“插旗菜業”成立於2005年，佔地面積150餘畝，建築面積近5萬平方米，資產總價值過億，員工1200餘名。同時，它擁有食品級標準廠房12棟，現代化蔬菜加工生產線4條、設備500餘台套，年蔬菜加工能力8萬噸。

這種級別的固定成本投入，絕對不可能只是為了做做樣子糊弄。但明明擁有先進可靠的工業設備卻還是大規模使用從農户手裏收購的酸菜，只能説明一件事：對這家企業來説，如果全部酸菜都用現代化生產線來生產，恐怕賺的錢會少很多很多。

國內市場上，一袋300g的酸菜價格15元，海外市場一袋500g酸菜價格20美元——如果使用先進生產線的產品來供給國內市場，成本上恐怕沒有任何競爭力，也賺不到什麼錢。

其實，他們完全可以一視同仁。

但如果這樣搞，最後企業一定會選擇漲價來維持自己的利潤率。畢竟，酸菜這種產品的替代性很強，採購方看不到你背後的努力，只能看到你的報價比別人高。

尾聲

之前我曾經寫了一篇分析中國奶粉產業變遷的文章，當年三聚氰胺事件發生的產業背景，和今天的“土坑酸菜”如出一轍——上游都是零散的農户，企業都無法保證採購原料的質量。

説實話，面對這種局面，出問題一點不奇怪。

而更大的問題，其實在於我們整個食品工業體系——我們的食品工業體系的運轉已經非常成熟了，成熟到我們在超市裏買到的每一包零食，背後都有一條長長的供應鏈。

方便麪裏的酸菜包，從農户到酸菜加工廠，再到方便麪的封裝廠，最後擺在超市的貨架上被我買走——整個過程裏有無數人在過手，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彼此之間可能也互不相識，但只要其中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我就會有食物中毒的風險。

這就是現代供應鏈最大的bug——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