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珍海味——為啥海中美食要用個“味”?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3-18 21:45
兩個月前給風味人間寫的。
古人説山珍海味,海味這二字,搭配得很有趣。
山珍如筍菌蓀菇,多清鮮,張岱李漁這類讀書人,大概喜歡得很:松馥脆爽,草木山川,吃了不齁不膩不上火,還挺健康,飄飄然有神仙之概。
海味則多厚鬱。
相當多海味,並不負責提供如湖鮮河鮮那份小家碧玉的淡雅,但有肉頭,有風味,美。
比如,明太魚——正經該叫它黃線狹鱈,算鱈魚。挑剔的食家,會覺得這玩意高蛋白低脂肪,肉頭粗,吃口“柴”。
用我一位挑剔的長輩説法,不管是烤是蒸,都不夠“潤”。
但我一位朝鮮族朋友卻説,這玩意好得很。
明太魚洗乾淨,掛起來曬,天寒地凍,掛硬了,掛香了,撕一條魚肉下來,“刺啦”一聲,嚼;放鍋裏熬五花肉,也好;魚皮包上米上鍋蒸,端出來吃,蘸自家曬的醬,香得人能閉住氣。
一口魚皮飯,一口粗魚肉,一口菜蘸醬,有種粗豪勃然的生機。

曬乾了的明太魚,還能煮粥。都説日本人制鰹節來調味,煮粥熬湯燜面做大阪燒,都用得着木魚花;其實明太魚曬乾了煮粥熬湯,也是美味絕倫。陽光與魚的光合作用,能釀製出最美妙的鮮味來。
日本人還愛吃明太子,而且挺挑剔。1980年代,日本人空前有錢時,睥睨天下,啥好吃的都看不上,但那年頭東京的老店也對各色老食客承認,制最好的明太子,得用明太魚的卵,擱在酒醃過的昆布上,醃個幾天後,輕輕拍上適量辣椒粉——細心得猶如俄羅斯人給鱘魚卵上鹽——然後醃成所謂辛辣明太子。
日本人一向逮着機會就要説韓國人壞話,但那會兒寫食經的人也承認:這個辣椒粉,須是韓國產的辣椒才正宗;而最好的明太魚,還就是我國東北到朝鮮半島一帶產的。

海明威在《老人與海》裏寫老漁夫吃金槍魚當飯,覺得血氣飽滿,營養充足,告誡自己得連汁帶液吃下去,才對得起這條魚。
類似的,好的明太魚,從頭到尾,一點都不該辜負:皮能包飯,肉能下粥;撕了吃,燉着吃,魚卵還能做成明太子。
明太魚的全身都是寶。
説到明太魚皮包飯、明太魚肉熬粥,類似的借魚味給飯增色,又不只是明太魚了不起了。
西班牙人的雜燴飯,就有用墨魚的;有些地方為了奪目,甚至直接上黑乎乎一份墨魚飯,大概顯得墨魚從頭到尾,都被應用到了吧?按一般瓦倫西亞的雜燴飯,加點雞肉青豆蝦,就算有味兒了;主要的調味,還是橄欖油和藏紅花。
但加了墨魚之後,就真正從視覺到味道,都海味十足。吃不慣的人會覺得略鹹,得加檸檬汁才罷;喜歡的人會覺得,這才是大海的味道——順便來杯卡瓦斯酒或者sangria,就更對了!
有一種墨魚吃法,不知道是哪裏原產的,但發明者大概是亞洲人無疑:墨魚逮到後,洗淨掏空,米燜其中,蒸熟後,切了吃。一圈墨魚一口飯,味道濃鹹。這和明太魚包飯,有異曲同工之妙。
日本人有所謂鹽辛,是各色魚的內臟,也包括魷魚,擱醬油裏醃得的,下飯下酒皆宜。墨魚也能這麼拾掇:抓了墨魚,燜醬油裏放着;過幾天拿出來就米飯吃,鮮得很。
海味的妙處是,一旦凝縮成了幹,鮮味也就凝縮了,且日久不散;到需要時發開來,鮮味流溢。墨魚乾就是如此。希臘基克拉澤斯羣島到冬天,便有賣曬得的墨魚乾的。拿回家裏做墨魚飯也罷,發開了炒青椒洋葱也罷,都很鮮。最懶的時候,墨魚乾發開了,打個雞蛋進熱水裏,就是一鍋墨魚蛋花湯。墨魚乾沒發開時,灰頭土臉;發開之後,瑩潤鮮跳,而且味道膏腴。夏天配蘿蔔,冬天配冬瓜,但凡這些借一點鮮味便厚潤的的菜,被墨魚乾一激,就能飛起來。

歐洲人有過個理論,認為東西方人喜歡的鮮味不同:西方人喜歡蛋白質的鮮味,乳酪、牛肉,諸如此類;東方人則喜歡大豆的鮮味,比如醬油。海味當然鮮,但對內陸居民而言,海味的鮮有點兇猛了。
我有長輩每次去海邊吃東西,眉飛色舞,形容説“鮮得眉毛要掉下來”,但大多數非海邊居民所習慣的鮮,怕還是温潤的、含情脈脈的、潤物細無聲的、“母親煲湯”式的、温存的鮮吧?
這樣的鮮,也是有的。
福建有個招牌妙物,是為肉燕。豬腿肉配番薯粉,能打出燕皮來。裹上餡兒吃,讓人感嘆。巴黎13區有老閩館子,我見過一道肉燕,讓自詡吃慣越南粉、自以為也很懂亞洲飲食的法國人感嘆,問這是什麼皮,“這皮是肉做的??所以這餃子是肉包肉??”
類似的,潮州有魚餃——魚肉打成魚茸,加澱粉做成餃皮,另外包餡兒吃。用法國人的感嘆詞,“魚包肉?!”

我問過一位老人家,何以要不辭辛苦,做出魚餃這麼巧妙精緻的套路,他説了一個角度,我從沒這麼想過:
我們內地人,習慣的是地裏生地裏長。吃個海味就新鮮,畢竟物以稀為貴。比如一道海味,大家眾星捧月,用來下米飯,用來炒蔬菜,不一而足。因為不是海邊生活,海味稀缺,植物多。
但海邊生長的人們,大海就是他們的莊稼。他們處理魚肉,恰如我們處理麪粉那麼熟練。魚肉加鹽與澱粉即有彈性,可以做成餃子皮,對他們而言是日常操作。那位前輩最後説了句:
他和家裏人以前趕海的時候,船上魚多米少;你們岸上人是吃魚下飯,我們是吃飯下魚啊。
也許海邊飲食,就是這樣的思維方式吧?
南方人飯後,似乎都愛吃點滑涼之物。我在桂林時,每個米粉店外都有賣龜苓膏的;在重慶,吃完火鍋,慣例是該冰粉涼蝦西米露走一碗;在海南,抱羅粉店旁常開着清補涼。
日本人則有寒天,拿來搭配紅豆、羊羹之類。
——寒天是從石花菜來的。
——在泉州,這種石花菜熬出涼滑爽口的吃法,叫做石花糕。
龜苓膏裏現在有沒有金錢龜了,我不知道;但石花糕卻確實有石花菜。漳州的四果湯在我看來,和清補涼很像;大概論歷史淵源,石花糕還更古一點。袁枚《隨園食單》裏説石花糕:
“將石花熬爛作膏,仍用刀劃開,色如蜜蠟。”

妙在石花糕不止這一種吃法。還是袁枚,有所謂醬石花:
“將石花洗淨入醬中,臨吃時再洗。一名麒麟菜。”
明明有古韻,有來歷,但大概因為沒有如日式甜品或台灣奶茶店似的滿世界開,所以名聲沒傳遍世界吧。
大概,海味並不只是海鮮陳列,而是一整套飲食思維的不同。我們許多沿海地方,早早地有自己自成一套、博大精深的體系和審美,而且將海味發展到了極致。
但因為如此依靠食材和原產地——內陸城市很難見識到——於是很難遍地開花。如上所述,對海味的世界而言,大海就是海味的莊稼,從調理到製作都是另一套方法。
想嘗試大海的味道,大概,也只有到海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