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隨水:印度的改革究竟為什麼不行?(下)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2022-03-19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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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行同倫
“行同倫”這三個字轉成我們現代語言就是“統一意識形態”。
自古以來,統一的意識形態都是進行管理和統治的根基,不唯帝王將相,各派宗教領袖亦以此馭人。然而對意識形態進行統一不僅是個累活兒,還是個髒活兒,實現起來無非兩種手段相結合——**一是進行官方意識形態教育(俗稱洗腦),二是清理掉那些不願接納官方意識形態的刺兒頭,**搞得不好就要留下千古罵名。雖然困難很大,可一旦完成了意識形態的統一,整個國家/民族/宗教的戰鬥力就會以幾何級數增長,發揮出1+1>2的作用。
當初英國能在南亞次大陸建立起英屬印度帝國,尤其是能夠一統南北印度,除了懸殊的實力、巧妙的代理人制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當時南亞地區諸多宗教的自我意識形態尚未完全覺醒——大家都只知道稀裏糊塗地在土邦主治下做良民,你信你的真主我信我的毗濕奴濕婆,各司其職各行其道。
在英國人來之前,南亞壓根兒就沒有“印度教”這個概念,自古以來印度教都是“有法無教”的狀態,當時能夠將印度教和佛教、耆那教區分開來的只有“吠陀法”這個詞。“吠陀法”內部不同派別的差異,甚至比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之間的區別還大,但反正大家都是一盤散沙缺乏組織性,彼此倒也相安無事。而南亞的伊斯蘭教經過了幾百年的融合,在很多方面也呈現出本土化的特徵——比如種姓制度的植入(詳見《開局一個神,故事全靠編——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除了吃不吃牛肉的問題之外,跟印度教的矛盾並不特別突出。英國殖民者來了之後,**一方面帶來了歐洲文明的衝擊,另一方面也有心要在南亞玩平衡術,**直接導致了當地宗教意識形態的覺醒——這一覺醒就好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使得印度教與伊斯蘭教的勢成水火,直接後果便是造成了印巴分治。

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印巴分治以來,南亞的印度教和伊斯蘭教就一直處於一種互相看不慣卻又幹不掉對方的狀態。**獨立後的印度實質上是一個由印度教團結起來的國家,然而當年印度接過英國主子的衣缽時,卻是以“世俗國家”的姿態建國的。
印度把自己定位成“世俗國家”的初衷和願景無疑是美好的——**世俗國家能有更好的民族、宗教兼容性,何況一個“多元文化”的國家必然是一個世俗國家,也只有一個世俗國家才能容得下“多元文化”。**可是僅僅自稱“世俗國家”並不能改變印度更適合神權制、君權制的實質,也避免不了內部的宗教衝突。舉例來説吧,甘地心目中最完美的社會形態叫做“羅摩之治”(Rama Rajya),由毗濕奴大神的化身羅摩來當國王,完美君主的治下人民幸福美滿安居樂業——這不就是一種很典型的君權神授理想嘛!再來看印度的國大黨主席的位子,從尼赫魯傳給他女兒,女兒傳到外孫,外孫傳到外孫媳婦,現在的拉胡爾·甘地則是尼赫魯的曾外孫——一個民主世俗國家的大黨能夠這樣二世、三世、四世代代相傳,也可算是寰宇之內一大奇景了。
民主制度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缺陷——**某項法規哪怕再不合理,只要有足夠多的民意或者資金支持,就很難廢除。**比如在美國,你年滿18歲雖然還不能飲酒,卻可以結婚、開車、持槍。印度人民本來就沒什麼現代公民意識,奇葩法律就更多了。比方説孟買有一條租賃法,**租客只要與房東簽下一年的租賃合同,就可以完全無視未來的通貨膨脹,以當時約定的租金無限期租住下去;而只要租客在交租,房東就不能以任何理由趕走租客。**這條租賃法原本是為了在印度獨立後動盪的特殊時期保護租客利益而設,然而這樣的法規一經出台,再要廢除就難入登天——因為租客永遠比房東多,為了籠絡這些選民,政黨會鉚足了勁保護租客的利益,説什麼也不敢廢除這種明顯不合理的法案。前段時間莫迪政府試圖進行農業改革,廢除農業法引發了持續兩年的農民抗議,最後政府為了選票不得不妥協,不敢再打農業法的主意。
可見,“民主”在印度不但被玩壞,而且還成為了改革的阻礙。
總之,無論是“世俗”也好,“民主”也好,這些意識形態在印度都有些水土不服——儘管名字起得很好聽、口號叫得很響亮,但印度骨子裏終究是個建立在宗教認同上的國家——假如不是印度教的話,我實在想不出印度有什麼理由成為現在這樣一個統一的國家。
那麼印度是怎麼會落到現在這種不倫不類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社會的呢?
話説印度雖然也算是世界上排得上號的大國,但你如果有機會深入,就會覺得這個國家總有哪些地方讓你覺得不對勁,跟其他的“典型”國家不一樣。我琢磨這個問題,覺得可能跟印度沒有經歷過大型戰爭的洗禮有關。
來自外部的壓力,往往是塑造一個國家民族性的關鍵——**這種壓力包括但不限於外族入侵、迫害、殖民,以及自然災害。**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典型的例子就是猶太人,基督教徒對其長期的迫害非但沒有消滅掉他們,反而讓他們更加頑強地抱團。
印度這塊地方歷史上一直遭到外族入侵,怎麼就沒抱團呢?一來印度次大陸上小國林立,不同族羣的民族認同彼此割裂,侵略者採取的是“各個擊破”的方法,因此不存在喪權辱國的集體記憶;二來印度人不修史書,就算發生過“安史之亂”、“靖康之難”,他們轉過頭便忘,依然像待宰羔羊一樣等着下一波入侵者的到來。
英國對印度的征服就更特殊了,不完全是武裝入侵,而是軟硬兼施的殖民,就好像請來的客人最後變成了屋子的主人。英國人的殖民壓迫行為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印度次大陸的民族性——即印度教民族主義,然而英國殖民的策略本身就是拉一派打一派,在內部玩平衡術,從未有機會讓印度內部的不同宗教民族並肩作戰一致對外。
1962年的中印戰爭可算是印度在近代史上所面臨的最大危機,從後續的影響來看,那場戰爭實際上強化了印度人民的國家認同,推動了印度內部的整合與改革。因此我一直反對中國把印度當作敵人,更反對與印度開戰——假如中國與印度為敵,或者説中印再一次爆發戰爭,只會幫助印度解決內部矛盾,讓整個印度鬆散的各邦擰成一股繩。
莫迪政府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明知自己並不是中國的對手,卻不惜鋌而走險宣傳中國威脅論、不斷挑釁中國,**因為只有讓老百姓產生危機感,他們才會心甘情願團結在政治強人身邊,政府從而能夠對國家進行更高效的管理。**在過去的兩年中,莫迪政府對此進行了充分實踐,當疫情封城政策嚴重損害印度經濟的時候,他們就故意在中印邊境製造事端,抵制中國產品、封禁中國APP、給中國企業穿小鞋……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場“中國即將在軍事和經濟上全面入侵印度”的戲碼,通過展示強硬反擊的態度,讓選民覺得政府是“有所作為”的,獲得了相當高的支持率,打着“國家安全”的旗號做了許多專斷獨裁的決策。印度國內的矛盾越激烈,政府冒險主義的傾向就會越明顯。
但並不是所有的印度人都對此買賬,因為印度內部的分化早已病入膏肓,莫迪盡其所能也只能團結到印度教徒那部分。如果非要把中國塑造成“整個印度共同的敵人”,那麼恐怕有一部分印度人會寧願“投敵”——畢竟對中國的“不滿”只是輿論機器炮製出來的,對莫迪政府的不滿卻是每天的生活日常。
這部分對莫迪政府極度不滿的自然就是印度穆斯林羣體。
任何一個非穆斯林國家,都會對治下的穆斯林非常頭疼。從表面看,我們可能會覺得穆斯林思想極端,總是搞事情;深層次的原因在於,穆斯林的自我宗教認同要遠遠高於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
宗教認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三種認同,其中只有民族認同是天然形成的,靠宗族的血脈來凝聚;而宗教認同和國家認同本質上都是基於“故事”,“國家”的故事性要遠遠弱於“宗教”——**“國家”由疆界來定義,而“疆界”是由政治和軍事博弈人為劃定的——你碰巧生在三八線以南就是韓國人,三八線以北就是朝鮮人,這種劃分本身就很扯不是嗎?兩個分屬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旁遮普人之間的差異,要遠小於印度旁遮普人和泰米爾人之間的差異,可為什麼後兩者要在同一個國家效力,而前兩者卻要相互為敵?有些人可能會説這是“意識形態”不同導致的,“意識形態”在某種意義上本身是“宗教”的一種,**且當代的意識形態對人身的控制遠遠不如傳統宗教那麼牢固。
人類社會之所以會產生“國家”,最初應當是基於合作的需求。比方説幾個小部落組成聯盟可以共同抵禦更強大的敵人,可以調動更大量的人力和資源治理水患。**既然“國家”的概念本身是人為製造出來的,那麼國家內部合作的關係也會隨着共同利益發生變化而變化,**這種認同的基礎相當不穩定,大部分的國家都需民族認同或宗教認同來鞏固,所以才會有“民族國家”和“宗教國家”。
傳統宗教中,以伊斯蘭教對人身控制的程度最高,判定人身控制的程度高低主要看有沒有“自由退出機制”。之所以説民族認同是最為天然且強有力的認同,因為你無法選擇或退出自己的民族,一生下來就已經高度綁定。一個出生在中國的漢族人入了美國籍、信了基督教,他依然是個漢族人;他可以騙自己説已經加入了“美利堅民族”,但改變不了血統的事實。
伊斯蘭教在這一點上不輸民族認同,**你如果生在穆斯林家庭,那你極大概率一輩子都會是個穆斯林,無法選擇也無法更改。**因為伊斯蘭教沒有一個自由退教的機制,尤其在穆斯林佔多數的伊斯蘭教國家,退教等同於叛教,後果很嚴重;雖然在中國這樣的世俗國家,人民有信教或不信宗教的權利,退教受國家機器的保護,但退教者將不得不承受來自家族、社羣的巨大壓力,相當於“社死”……這樣一種強有力的捆綁,再加上伊斯蘭教高度寫保護的教義,就使得伊斯蘭教的宗教認同常常凌駕於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之上。
因此,對於穆斯林統治者而言,伊斯蘭教本身就是用來構建認同最強大最好用的工具;而對於非穆斯林統治者而言,伊斯蘭教則是一塊阻礙國家認同構建的巨大絆腳石。
常言道:“用魔法才能打敗魔法”,**印度教民族主義(Hindu Nationalism)的意識形態打一開始就是為了對抗伊斯蘭教而被創造出來的。**關於這一意識形態的歷史,我在《是什麼讓莫迪成為了莫迪?——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簡史》一文中有過詳細的闡述。無論是早期的毗舍耶那伽羅王朝(Vijayanagara Empire),還是後來的馬拉塔帝國(Maratha Empire),都曾為了對抗穆斯林的入侵而對印度教民族主義進行了探索——在遭受威脅的形勢下,帝國會格外需要一種意識形態來團結人民。
然而,由於南亞本身多民族多宗教的特質,導致了“印度教民族主義”這個詞的定義飄忽不定,無論是“印度教”還是“民族主義”都有不同的解釋。比方説“印度教”既可以指代現代意義上的印度教,也可以認為是包括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錫克教等所有起源於印度次大陸的宗教。同時,有些印度人聲稱印地語裏面的“民族主義”(Rāṣṭravāda)一詞並不能等同於常規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而是一種社會精神、文化傳統、政治思想的統稱。在此基礎上,Hindutva的概念又被創造了出來,這個詞也相當難翻譯,大體可以理解為“印度宗教徒的特質”,涵蓋所有發源於印度次大陸的宗教信徒。有些人將這個概念解釋為一種意識形態,也有人辯稱Hindutva只是一種無關政治和宗教的生活方式。
因此,印度教民族主義究竟要如何定義,長期以來都存在爭議。究竟是文化民族主義還是宗教民族主義?究竟是法西斯式的文化霸權,還是保守主義的民族專制?
**你可以從這種基本概念的模糊不清,感受到“印度教民族主義”的掙扎和糾結——一方面試圖籠絡更多的非印度教徒,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宗教原教旨主義給人以極端的印象。**自古以來印度人都相當擅長摳字眼詭辯,將“印度教民族主義”的概念模糊化,當受到指責的時候就可以抵賴,堅稱自己是温和及世俗的——但事實上,打着印度教民族主義旗號做的事情,往往都帶有非常明顯的宗教極端主義性質。比如1969年和2002年的古吉拉特邦騷亂、1984年反錫克教的仇殺、1989年的克什米爾騷亂,1992年搗毀阿約提亞巴布裏清真寺之後引發的一系列連鎖暴力,以及最近2020年的德里騷亂。
1999年的時候,有一名澳大利亞基督教傳教士,他和他10歲和6歲的兒子在車站睡覺時被一羣印度教原教旨主義者活活燒死……聽到這種新聞的時候,讓人很難相信看起來一貫温和的印度教徒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恐怕是因為當生存空間受到擠壓和威脅時,意識形態或許只有將自己暴力化、極端化才能夠生存下來,佛教、印度教都不例外。**説起來伊斯蘭教之所以會存在一些極端的教義,也跟它創教之初遭受迫害擠壓的惡劣生存環境有關——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一邊籠絡一邊排外,這並不矛盾。
印度教民族主義在印度教徒居多的印度共和國具有主場優勢,這更讓他們有恃無恐。作為一個世俗國家,卻通過了明顯帶有宗教歧視性質甚至違反印度憲法的《2019年公民身份法(修正案)》。這就是一場很典型的“多數人對少數人的暴政”,在可預見的未來,類似的情況或許還會持續發生。
對於莫迪政府來講,既然註定無法改變穆斯林的意識形態,那就索性利用這一威脅,把其他人先團結起來吧!即便明知是飲鴆止渴,只要毒副作用不在自己的任期內爆發就行了。
**四、**結語
就像我在文章一開始所説的,印度的執政黨並非渾渾噩噩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們的痛苦恰恰來源於明明知道該做什麼卻做不了——**想要書同文,有英語這個攔路虎;想要車同軌,有制度這個攔路虎;想要行同倫,有伊斯蘭教這個攔路虎。**拿印度政府想要進行的六大改革來説吧,就目前情況看來,税務改革已經完成,農業改革宣告失敗,銀行改革和國企改革正在進行,勞務改革和徵地改革舉步維艱……
我在想,印度最需要的,會不會是一場宗教改革,甚至文化改革呢?
無奈宗教改革對印度而言是一個悖論,假如把宗教給改革了,那麼將印度不同文不同種的各邦維繫在一起的力量便會消失,統一的印度將不復存在。
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在我們看來覺得天經地義之事,在印度卻是難如登天。我在印度生活有一個很深刻的體會——**社會發展的道路沒有捷徑可循。**昨天還在喊着“皇上萬歲”,難道今天大家排着隊投票搞大選就進入文明社會了?全民信教的印度,難道自稱是世俗國家就真能不偏不倚按照世俗標準行事?
越看印度的現狀,越覺得我們這代中國人的幸運,只不過這種幸運是建立在前幾代人的不幸之上的——幸虧前幾代人闖過了絕望的黑暗、承受了改革的陣痛、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始終不曾放棄和妥協,才開拓出了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道路……
當我們立足於自己短暫的人生尺度,常常會覺得變革的巨大代價不可接受,畢竟時代的一粒沙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但假如從歷史趨勢的大尺度上去看會發現,那些看似巨大的代價往往可以換來更巨大的收益。**從一個時代邁入另一個時代,總有人要做先驅者,總有人要被犧牲,總得打一場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這一切無關道義,而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不能革自己的命,終有一天會被別人革命。假如只顧眼前的得失,對舊社會的清算不徹底,那麼世世代代都將要為這種短視和妥協買單。
——是的,你如果來到印度,可以看到很多令人驚歎的精美文化遺產;但請不要忘記,印度在繼承文化遺產的同時,也繼承了鐐銬與桎梏。
本文轉載自“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2022年3月17日文章
原標題為《【解讀】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印度的改革究竟行不行?》
作者隨水,為資深旅行攝影師,2018年與拉達克姑娘結婚,曾定居南印度
本期編輯:陳珏可 穆禕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