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終將壓倒傳統文學嗎?_風聞
Zpuzzle-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博士-2022-03-21 19:05
我身邊有很多人熱衷於網絡文學,對於文學史上的一些經典之作卻毫不問津。是國民文化素質的降低導致了名家之作成為天書?
還是網絡文學的發展及其對我國文化環境強大的適應力使傳統文學終究走出主流?各位對網絡文學的飛速發展及其對傳統文學的巨大壓力有什麼看法?
既然你説網文,我就用網文打個比方吧。
在如今的網文圈子裏,是存在一條鄙視鏈的。位於頂點的是起點這些平台,而位於末端的則是番茄等免費小説閲讀平台。而那些起點上的網文寫手鄙視免費網文平台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這些平台上的都是小白文——或者説這些平台上的網文水平太差。
但是,如果我們看日活數據的話,番茄小説的日活是4000萬以上,而起點的日活還不到400萬。
這中間的統計口徑雖然有一定區別,但大體上免費閲讀平台的日活遠超收費平台,卻是不爭的事實。
而最有意思的地方也出現在這裏——起點這些地方的寫手們,認為精英文學或者嚴肅文學已死的時候,持有的觀點是精英文學的讀者人數很少,但在面對閲讀人數更多的免費網文平台時,卻又在強調他們的質量不行。
我説這些倒不是要批評這些人的雙標,而是説我們必須要明白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那就是對於一個東西價值的判斷,從來不是完全靠讀者人數來決定的——實際上,起點的寫手們也明白這一點,否則也不會對着免費網文開噴。
假如未來要寫一本中國網絡文學史的話,毫無疑問,那些免費閲讀平台上的小説的確不太能擺的上台面——儘管他們的讀者多,但質量的確也差。然而,如果順着這個邏輯繼續推的話,如果要寫一本中國當代文學史,那現在的網絡文學的質量跟那些比較出色的當代文學作品比,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實際上,就文學史的編寫邏輯來説,現實中一般存在着兩種文學史的編寫方法。第一種,是最常見的通常被稱為“經典文學”的編寫模式,這類模式的特點是用各個不同時期的經典作家與作品串聯起文學史,因此在一本中國文學史裏,可能一個持續了幾百年的王朝,值得記憶的文學家就那麼三五個;第二種,則是以文化研究的模式去編寫,這種編寫看的就不僅僅是作品的質量,而更多要考慮到作品的影響力,比如説有些作品的水平雖然不高,但在民間和社會上的影響卻很大,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是值得被記錄的。
就網絡文學而言,它的價值更多的是存在於第二種模式下,在經典模式下,當代網文根本沒有被記錄的價值。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不公平,但我可以打個比方,比如説你要寫一個智能手機進化史,能進入這個榜單的手機,大概率應該是各個品牌的旗艦吧?因為廠商會在旗艦機上各種堆料,進行各種前沿技術的探索,是最能代表一個品牌技術實力和手機行業進步的產品。那麼,旗艦手機的銷量一定是最高的嗎?這倒未必。好比説小米,賣的最好的一直是Redmi系列,但小米真正有資格被寫入手機發展史的產品,應當是小米MIX、MIX α、小米11 Ultra這些,而不是銷量在全球前10的千元機。
而有些人則可能會從另一個角度反駁,説當代文學沒什麼好作品,也沒什麼讀者,還不如網文能打。這或許是一個事實,但也説明不了什麼。從人類文學藝術的發展來看,文學藝術的發展從來不是線性發展的,而是隔上幾十年、幾百年突然出現個高峯,然後沉寂下來等待下一次爆發。比如俄羅斯文學,自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之後,至今100多年的時間,幾乎沒再有過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品。拉美文學到現在能為世界所熟知的也就是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寥寥幾人。我們現在進入的就是這樣一個沉寂的階段——換言之,我們現在沒有經典不代表網文就是經典,正如你不能説李白死了之後沒有李白,所以詩寫得最好的那個人就跟李白的價值等同一樣。
在經典文學的編纂體系裏,如果一個時代沒有拿的出手的作品,略過去就行了,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西方戲劇自古希臘之後到文藝復興這中間都隔了1000多年了,不也就那樣麼。沒必要非得把一堆水平不夠的作品放進來充數。
打個網文作者自己能聽懂的比方,要是有一天閲文等付費閲讀平台垮了,所有的寫手都封筆了,未來幾十年裏只留下一羣你們瞧不上的小白文寫手在那裏寫各種無腦爽文。你寫網文史的時候,會留出這些篇幅來介紹嗎?
另外,在這裏還有個值得一説的,是侍酒師小田的觀點,他的觀點很能夠代表一部分人對網絡文學的看法。他説網絡文學就是通俗文學,傳統文學中也有通俗文學,所以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並不是對立關係,這個概念是錯誤的。
但從我對網絡文學的瞭解來看,他的這種觀點才恰恰是錯誤的。
實際上,網絡文學在發展的最初,概念是十分廣闊的,也充滿了實驗性。當時,無論是評論家還是創作者,都普遍認為互聯網作為一種新的媒介形式,的確會催生出與傳統的、在紙上書寫的文學不同的藝術樣式。而當時網絡文學的形式也是比較多樣的,但從後來的發展來看,隨着資本的主推,網文在形式上單一化、寫作範圍窄化、題材也日趨通俗化。
我並不是説這樣不對,説到底這也是讀者和作者的共同選擇。但從根本上説,網絡文學的範圍其實比這要大。不用説別的平台了,就説豆瓣閲讀吧,這也算是一個網絡文學創作平台。但因為受平台調性與讀者羣體的影響,至今仍然有許多作家在上面進行了各種純文學乃至於實驗文學的創作。近年來頗受關注的許多文壇新人,比如班宇、鄭執、陳春成等,都是從豆瓣這個平台上出道的。
只不過,相比於閲文這些平台成熟的商業化運作機制,豆瓣閲讀這類平台的讀者羣不大,盈利也不高,因此難以受到過多關注。但如果要因此而認為其沒有價值,那麼我要説的還是那句話——如果非要以讀者數量論英雄,那無腦小白爽文才是當代文學高峯。
所以,在這個角度上,將網絡文學等同於在網絡上發表的通俗文學,本身就代表了一部分人對網絡文學的“偏見”,即認為網絡文學只能書寫通俗題材。
網絡文學是否能壓倒傳統文學呢?這個答案其實並不好回答。
假如説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我到不認同於大多數網文寫手自稱的,因為傳統文學讀者少了、網文影響力大了,所以網文就壓到傳統文學了。
這種回答的扯淡邏輯,就在於忽視了時間對於文學作品的沖刷。我之前在另一個問題的回答裏曾經説過,80年代曾有過一個非常流行的小説系列,叫做雪米莉系列,這套小説不算盜版,僅正版書的銷量就可以達到每一本兩三百萬冊,但今天的00後有誰聽過這套書的?《知音》在鼎盛時期銷量常常超千萬冊,而《收穫》銷量最好的時候也就是剛破百萬,難道《知音》的文學價值能錘着《收穫》打?
還是那句話,不是説李白死了之後,你的知名度是同時代最高的,你就能跟李白相提並論了。
如果網絡文學真正能壓倒傳統文學,只有兩個原因:第一,那些能寫高質量文學作品的人開始將網絡作為發表作品的主陣地;第二,網絡文學在形式上探索出了文學的更多可能。通俗文學想單純靠着影響力就壓倒經典文學,金庸都做不到這一點。
假如説答案是的否定的,那麼原因就在於作為一個整體的網絡文學,會因為趨向於通俗化而無法實現更好的突破。
那麼,是否如某些人所講的,是因為以前識字的人少,所以很多普通的文學作品被吹上了天,如今識字的人多了,出好作品的概率就高了?
這其實也是一種很搞笑的説法。唐朝的識字率高嗎?《滕王閣序》寫出來都1400多年了,怎麼就沒有超過它的?李杜死了1200多年,怎麼至今仍然是中國詩乃至於文學的高峯?19世紀的識字率高嗎?怎麼文學史一講小説,還是公認托爾斯泰和陀思妥是文壇雙壁?
沒辦法,文學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我當然不否認網絡文學本身的價值。如果我們把以通俗文學為主的網絡文學視為一種“故事”的話,那麼毫無疑問,從古至今“故事”一直都存在。無論是在古希臘還是青藏高原,各種行吟詩人唱的幾十萬行的長詩,甚至能影響一個民族對自己的認知。並且,在人均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前現代社會來説,故事的影響力其實遠比今天要大——因為故事本身不僅是一種娛樂,同時也是維繫社會文化、道德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天我們所談論的各種“經典文學”在當時其實是比較小眾的——《滕王閣序》即便再好,唐代能背下來的人也不到百分之一,而很多佛教故事,老百姓卻是耳熟能詳。哪怕是在當代,“凡有華人處,皆能讀金庸”也足以説明金庸及其武俠小説在當代文化中的影響力。
但文學卻不僅僅是故事。我們不去談那些可能過於虛幻的藝術風格、審美風格之類的詞語,單單説“感覺”——毫無疑問的是,經典文學作品所能夠帶給人的肯定不僅僅是一個故事,還有故事之外的感覺。比如,我們説王小波: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比如馬爾克斯:
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我相信,你看完他們的小説,要把他們寫的故事複述出來並不算難,但卻難以寫出來這樣的句子。
這種故事之外的東西,是故事所不能給予的。文學之所以是文學,是因為它的基礎是文字,而非“故事”——電影、電視劇、遊戲都可以建立在“故事”的基礎上,他們卻不是文學。
而從更廣闊的意義上講,包含了詩歌、散文等體裁的“文學”的範疇要遠比“故事”大得多,很多非故事的內容,是故事化的敍述難以轉化的。還是拿《滕王閣序》舉例子: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採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這種基於文字對仗以及文化典故而生成的精緻美感,不要説改寫,即便只是將其翻譯為現代漢語,也早就丟的一乾二淨了。
如果説將這些文字轉化為視覺內容,是不是更美呢?反正以我的能力,我是想不到如何把“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這種東西轉化為圖像,難道直接上一副中國地圖麼?
從傳播的特點上講,文字與圖像的不同,在於文字本身是一種高度凝練的符號體系。它不僅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同時也能在極短的空間和時間裏,表達更抽象與廣闊的內容。比如這句“襟三江而帶五湖”,一句話不僅囊括了三江五湖這樣廣闊的地理空間,還通過比喻讓滕王閣的地位凸顯。劉勰與陸機曾經分別用“思接千載”和“心遊萬仞”來描述文學(當時所謂的“文學”主要指的是“文章”,也就通常所講的詩歌、散文和駢文)的特點。文學可以用短短的幾十個字讓人有“思接千載”、“心遊萬仞”的感覺,比如以文入詞的辛棄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這種因為文字、韻律而造就的美感,是通俗文學所追求的嗎?
當然,我舉上面的這些例子,只是想説明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其藝術價值的高低,實際上並不取決於影響力,而是作品在其所表現的體裁範圍內,能否展現出文學的獨特審美價值。用更大眾一點的話來講,就是好的文學作品只能是文學作品,它無法以其他的形式來展現。
對於當下的網絡文學而言,因其主體是各類通俗小説,因而也不必以文學的審美價值這一標準對其有過高要求。但如果某些網文寫手因此而沾沾自喜於讀者人數的多少、當代影響力的高低,並覺得網絡文學就可以打敗傳統文學,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或者説,假如我們把所謂的“網絡文學是否能打敗傳統文學”這一問題的時段侷限於當下的話,那麼在出現經典作品概率不大的當下,網絡文學是存在反超的可能的——這就如金庸的小説要比很多二流、三流的純文學作品好得多——但如果説把傳統文學視為一個由經典作品構成的整體,那麼當代網絡文學實則是連一流作品的邊都沒摸着。
在這個層面上講,網絡文學(或者説通俗文學)與純文學,在評價維度上也是不一致的,講誰打敗了誰其實意義並不大。就如一開始所説,如果採取“經典文學”的邏輯,網絡文學的價值並不高,然而在資本影響下的網絡文學,卻更熱衷於用“讀者數量”(或者叫“消費者數量”)來確證自身的價值。這兩個邏輯在根本上是不相容的,甚至“經典文學”在很多時候的創作邏輯都是反資本的。
這恰恰是我最想説的話,就是我之前曾經多次説過,當下的網文創作在底層邏輯上非常有意思的一面,就是他們一方面在遵從資本的邏輯進行創作,一方面卻又大喊着要反對資本的剝削和壓迫。所謂“遵從資本的邏輯進行創作”,就是説他們在創作中更看重的是讀者的喜好、付費的人數、收入的高低等等,甚至於他們會説出“如果你寫的東西讀者不喜歡,那就是你寫錯了”的話。我當然不是説碼字就不能掙錢,但是假如説你真的打算將寫故事作為一個謀生的職業,那麼就必然要明白,你所謂的寫作已然是文字商品的生產,這與作為個人化表達的文學藝術的邏輯就是相悖的。而在資本的運作邏輯之下,即便有完善的法律保障,並且也能嚴格執法,資本對生產的干預也依然可以非常強勢,這是資本增殖的底層邏輯決定的。
所以,其實網文也好,傳統文學也好,各自相安無事,不要互相打擾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