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中的外交官 | 戰地夜鶯的歌聲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03-21 09:50
作者:潘佔林 1992年,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吉爾吉斯斯坦大使;1994年,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烏克蘭大使;1997年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南斯拉夫聯邦大使,在任南斯拉夫大使期間,親歷北約炸館事件和南斯拉夫大風暴;先後三次在中國駐蘇聯使館工作,經歷了“八一九”事件和蘇聯鉅變;曾在外交部蘇歐司工作,任蘇聯處處長和參贊,見證了中蘇關係的歷史性轉折;曾任以色列等國大使。

1999年3月29日上午10時55分,貝爾格萊德市內再次響起了北約開始空襲的警報,成千上萬名貝爾格萊德市民從不同方向紛紛聚集到共和國廣場,其中有白髮蒼蒼的老年人,也有懷抱嬰兒的年輕母親。人們舉着塞爾維亞國旗和南斯拉夫國旗,以及寫有“克林頓是兇手”、“出售F117a飛機殘骸”、“全世界同我們站在一起”字樣的標語牌集合在廣場上,強烈抗議以美國為首的北約侵略者的行徑。
美國和北約的轟炸愈演愈烈,不斷升級。從4月1日(1999年)起,轟炸進入第四階段,除繼續轟炸軍事目標、消滅南軍有生力量外,開始轟炸南聯盟政府機構和重要的民用設施。北約宣稱,這一階段轟炸的目的在於徹底摧毀南聯盟的“戰爭機器”。
這一階段轟炸的特點是:轟炸的波次增加,強度和密度加大,幾乎每天24小時不間斷地轟炸;對南聯盟和塞爾維亞的政府機構和行政部門進行轟炸;開始對民用設施進行破壞性打擊,如炸燬橋樑、供電設備、供水設備;加強了對首都貝爾格萊德的襲擊,貝市開始斷水斷電,夜晚城市陷入一片黑暗……
4月1日,北部城市諾維薩德東南方向30公里處交通幹線上的一座公路橋被炸燬,這是連接南聯盟和匈牙利的一座重要的公路幹線。接着,該市附近一座橫跨多瑙河的大橋被炸斷,致使多瑙河通往黑海的航運阻斷。當時,恰恰在多瑙河上航行的船隊被堵塞在兩個被毀橋樑中間,可以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進退不能,叫苦連天。
4月3日,北約首次對貝爾格萊德市中心進行轟炸,炸燬南聯盟和塞爾維亞內部大樓、特種警察部隊總部大樓,市中心的婦產醫院、醫療中心也不同程度遭到破壞。

北約轟炸南聯盟
在北約轟炸的日日夜夜,我懂了什麼是直接轟炸,什麼是間接轟炸。不同類型的炸彈,其殺傷力和破壞範圍也有所不同。首先,轟炸要選準“目標點”,如建築物的大梁,關鍵的柱子和牆壁,能使整座建築向內倒塌。北約規劃人員可以計算出被炸飛的玻璃能飛多遠,還能測出飛出的玻璃是否會擦傷皮膚,還是鑽進皮膚裏去。如果改變彈頭或衝擊的角度,能夠確定炸飛一堵牆還是三堵牆。有的單位不便直接轟炸,於是可採取“間接轟炸”。南聯盟外交部就是因“間接轟炸”受到嚴重損毀,不但所有玻璃破碎,牆壁、天花板也受破壞。
南聯盟外交部長約萬諾維奇的辦公室也飛進不少殘磚斷瓦,幸好他沒在辦公室,這使南聯盟外交部無法正常工作,其官員召見使節也沒有地方,有的官員不得不到使館去進行交涉或談話。
我曾到過南聯盟內務部大樓被炸現場。大樓已被炸得一片狼藉,火也被熄滅,但還冒着濃煙。不少貝市市民前來觀看。周圍有警察維持秩序。人們無言地注視着這座平日威風凜凜,而今卻是殘垣斷壁的大樓,人們的表情是如此複雜,呆呆地望着,無言以對。

北約轟炸南聯盟
在轟炸的日子裏,每天都有戰報,新聞層出不窮。我這裏僅舉幾個例子。
4月4日,新貝爾格萊德電廠及貝市近郊的潘切沃煉油廠及三座油庫被炸。整個城市籠罩在濃濃的黑煙中,一個星期尚未散盡,造成嚴重污染。南聯盟電視台建議各家各户關緊門窗,防止化學煙霧中毒。
4月12日,北約飛機轟炸了一列從貝爾格萊德開往希臘索倫市的國際列車。當列車行駛至貝市南部270公里處一座高架鐵路大橋時遭到轟炸,一節車廂被毀,另有三節車廂起火後脱軌。據南方報道,造成55人死亡。
4月21日,北約轟炸了位于貝爾格萊德新區薩瓦河左岸的塞爾維亞社會黨總部大樓。這座大樓25層,是貝市乃至南斯拉夫的最高建築。除塞爾維亞社會黨辦公機構外樓內還有20多家大公司和幾家電台、電視台。據説,米洛舍維奇女兒經營的電視台也在這座樓內。轟炸後,這座大樓外部輪廓依然保存,但內部已完全損毀。樓頂豎立的電視台天線仍在,結果北約不久又進行了第二次轟炸,將天線徹底摧毀。這座大樓是南斯拉夫的標誌性建築,損毀這座建築,在於打擊南斯拉夫人民對南聯盟的信念,也打擊執政的塞爾維亞社會黨以及米洛舍維奇的威望。
隨着北約轟炸的擴大,南斯拉夫人也以自己的方式保衞家園。南聯盟最大的汽車製造廠——“旗幟”汽車廠成了北約的轟炸目標。該廠擁有140多年的歷史,年產20萬輛家用轎車和大型卡車。該廠工人自發組織起來,日夜護廠。4月9日,北約向該廠投擲了5枚炸彈,廠房倒塌,整個生產線遭到嚴重損壞,124個護廠工人受傷。戰後,我曾去參觀這座工廠,工人們正在清理轟炸的殘跡,準備在廢墟上重建廠房,並儘快恢復生產。

位於南聯盟中部城市克拉古耶瓦茨的“扎斯塔瓦”汽車廠遭到北約的兩次空襲,廠區幾乎完全被毀並燃起大火。據南媒體報道,共有124人在空襲中受傷。
在貝爾格萊德,從城市中心通往澤蒙新區的橫跨多瑙河大橋至關重要,也成了北約襲擊的目標。貝市市民自發組織起來,以人體護橋。有一天夜裏,南聯盟外交部緊急召見我,我乘車駛過這座大橋,看見兩邊橋欄旁站滿了護橋人。他們打着旗幟,上面寫着:“人在大橋在”。有一次,我去拜會貝爾格萊德大學校長,他兩眼發紅,眼眶發黑,問他緣故,他説,他夜間護橋,一夜沒睡。
在塞爾維亞民間,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飛機和德國飛機在南斯拉夫天空交戰,一架美國飛機被擊落,飛行員跳傘,降落在南斯拉夫的一個村莊。村民們冒着生命危險,救護了這位美國飛行員,後來他回到美國。半個世紀後,美國飛機轟炸了這個村莊,將其炸成一片廢墟。而轟炸這個村莊的飛行員,也許就是50年前被南斯拉夫人營救的飛行員的後代呢!
在那些恐怖的日子裏,南斯拉夫人也不乏揶揄和幽默。有一個笑話這樣説的,一個塞爾維亞人問美國人:“你們的巡航導彈多少錢一枚?”美國人回答:“大約一百多萬美元。”塞爾維亞人説:“那你們幹嘛扔導彈,你們把美元投下來,塞爾維亞人就自己殺自己人了!”
在北約高密度轟炸的日子裏,在使館堅守陣地變得越來越困難。南聯盟外交部約見我,我拜會尚留在貝爾格萊德的其他大使,常常冒着北約的炮火。使館同志們外出採購食品、蔬菜,也時常遇到轟炸。斷電、斷水,成了家常便飯。北約炸燬發電廠,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如果設備是進口的,就更加困難。

貝爾格萊德被北約空襲遺址
北約軍隊用一種石墨炸彈,可以很輕易地毀壞任何供電設備。我曾經看到過這種炸彈,它體積不大,像一個罐頭盒子。北約飛機在高壓線上空投擲炸彈,在低空炸開,從盒子裏面散落出比頭髮還細的金屬絲。這些金屬絲按磁性一頭搭在火線上,一頭搭在零線上,立即發生短路,炸燬變電器以及發電設備。我們使館雖然準備了發電機,但為了節省柴油,也只能在有限的時間裏發電。使館給每個人都發了手電筒和蠟燭。在漆黑的夜裏,使館工作人員有時在微弱的燭光下繼續工作。
為了應對經常停水,使館人員的家裏,大盆小罐都儲滿水,大家甚至把浴盆洗淨,也注滿清水。為了節水,大家只能幾天洗一次澡,這也只是在有水供應的時候。
有一天,使館辦公室主任劉景榮請示我,説住在外面的記者呂岩松、許杏虎夫婦感到不安全,説他們的住宅離南斯拉夫的軍事目標比較近,擔心“城門失火”,有池魚之災。劉景榮説,使館有兩套客房,可以安排他們兩對夫婦住下。我二話沒説,就同意了。當時,使館內外的人都認為,使館是最安全的地方了。這使我想起電視劇《渴望》中的一句歌詞:“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
從轟炸一開始,我們使館要大家警報期間到地下室躲避。説是地下室,實際上是半地下室,它的窗子一半在地上。這樣,每次警報響起後,大家便紛紛下樓,有的帶着書報,有的帶着案卷,在地下室繼續工作。由於夜間長時間轟炸,大家在地下室準備了鋪板,有的在地下室過夜,使館辦公室人員也為我準備了鋪板。晚上空襲時,同志們關心我,打電話叫我到地下室暫避。但是一想到第二天還有繁重的工作,晚上應爭取時間休息好,我一翻身,又在原地睡着了。

大家漸漸地對轟炸習以為常,膽子也都大起來。夜間戰鬥很激烈,大家都想親眼觀察一下實地的戰鬥場景。於是,有人沿樓梯登上辦公樓的屋頂平台,下樓後向其他館員講述觀察到的場景。這樣一來,每當轟炸開始,南軍防空部隊開始打炮,大家便紛紛向樓上跑。我也到樓頂看過戰鬥的情景。北約飛機在高空像一顆飛速劃過的流星,南聯盟防空的炮火像從地面向高空飛騰的小火球,接二連三地奔向那顆流星。但是,非常遺憾的是,小火球達不到流星的高度,便紛紛隕落,而流星繼續向既定目標飛行,接着就可以看到飛機投彈爆炸的火光和煙塵,繼而可以聽到巨大的爆炸聲。
有一次,一枚巡航導彈從低空拽着火光呼嘯掠過,彷彿就在頭頂,在樓頂觀戰的館員紛紛卧倒。從那以後,我們要求館員不要到樓頂“觀戰”,以免發生意外事故。後來大家改變了“觀戰”地點,有時在院子裏,有時在沒有遮擋的樓前廣場上。當然,這裏同樓頂比起來,觀察的效果顯然要差得多。

北約轟炸引起的火災
在同留在貝爾格萊德的使節交談時,大家都對局勢表示不很樂觀。北約的空襲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軍事目標已經炸過幾遍,北約要炸的民用設施也所剩無幾,南聯盟方面還沒有屈服的跡象。北約轟炸已成騎虎之勢,停止轟炸就意味着失敗,這是美國和北約領導人無法承擔的責任。南聯盟還未到山窮水盡,尚能支撐。在這種情況下,北約不能停止轟炸,並且還要硬着頭皮擴大轟炸,製造更多的轟動效應、更多的流血事件,動搖南聯盟上下抵抗的決心。
我館撤退到我國駐羅馬尼亞使館暫避的人員已經在那裏逗留了半個多月,使館對他們殷勤接待,多方關照。劉古昌大使羅馬尼亞使館人員説,接待好南斯拉夫使館來的避難人員是駐羅馬尼亞使館的政治任務。但是,幾十人住在羅馬尼亞使館,也是負擔,且從形勢判斷,轟炸不會很快停止。經請示外交部同意,決定將他們轉移到國內。他們臨離開南斯拉夫使館時,只帶兩個輕便的行李,很多常用的東西未帶,多有不便。使館決定派人給他們送行李。他們知道後,打電話給南斯拉夫使館,請求不要派人送行李。他們説,路途遙遠,且有北約轟炸,恐有危險。他們表示,他們能夠克服困難。
也有寧靜的夜晚,那是飛機不飛,導彈不投的陰雨之夜。
我在使館院子裏散步。忽然,從樹叢中,傳來夜鶯的鳴囀。呵,戰地夜鶯,在多少炮火轟鳴的夜裏,剝奪了你的歌聲。在我飽經磨難的一生中,夜鶯的歌聲,多少次撥動我的心絃,留下温馨的記憶。記得在孩提時代,我偶然聽到果戈裏的配樂小説《五月之夜》,在那月色溶溶的夜裏,樹影輕輕搖曳,小河在如銀的月光裏波紋微漾,清麗的夜鶯的歌聲,有時激越高亢,有時婉轉低迴,有時似悠揚的讚歌,有時似深情的傾訴,有時似如夢如幻的淺吟低唱。歌聲在這光與影的交輝中迴盪,和夜色匯成奇異曼妙的交響樂。我被震撼了,第一次感到文學的魅力是如此強勁,它有攝入靈魂的力量。
在駐蘇聯使館(那時蘇聯還存在)工作時,每當春日深夜,我從辦公室帶着滿身疲憊出來,在使館的院子裏散步時聽到夜鶯的鳴囀,渾身頓覺輕鬆,彷彿一雙神奇的手,輕輕地拂去疲憊。我和幾位同事還特意用錄音機把夜鶯的鳴囀錄下來,在空閒時播放。我記得,有一次,時任駐蘇聯大使楊守正在使館孔雀廳宴請賓客,席間,突然響起夜鶯的鳴囀,賓客茫然四顧,哪裏來的夜鶯歌聲?當弄清楚這是錄音的時候,大家會心地笑了,齊聲稱讚楊大使的巧妙安排,真是奇思妙想!
而現在,我發現,夜鶯的鳴囀卻和以往大不相同。這聲音斷斷續續,帶着顫慄,帶着膽怯,昔日歡樂流暢的旋律變了調,鳴囀中帶着某種悲愴,也似帶着對這個莫名其妙世界的思索,帶着對人們遭遇的憐憫。是的,當你走在大街上,雖然秩序如常,但已經沒有歡聲笑語,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卻帶上了這夜的陰雨。透過這種表情,可以看到人們內心的痛楚,他們的心在流血啊!即便如此,人們還有企盼和希望。我看到,到市場上買菜的婦女們,沒忘記買一束丁香花帶回家裏。花,象徵着愛情,象徵着和平,象徵着幸福。這表明人們對未來還是滿懷希望的,表明這個民族是有希望的民族。正如這夜鶯在炮火間隙中鳴囀,它用歌聲,企盼和平,企盼愛情,企盼幸福……
這是一個被摧殘了的春天……
這是被蹂躪了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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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戰火中的外交官:親歷北約炸館和南聯盟戰火》
作者 | 潘佔林 圖片 | 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