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定了隋唐大帝國興盛的“府兵制”_風聞
西方朔-2022-03-23 06:23
原創 在下流年君 喻以流年 2021-03-05 11:33

一起來讀《資治通鑑》
**No.**285
2021.03.05
(宇文)泰任總百揆,督中外諸軍;(元)欣以宗室宿望,從容禁闥而已。餘六人(柱國大將軍)各督二大將軍,凡十二大將軍,每大將軍各統開府二人,開府各領一軍。
《資治通鑑·卷一六三·梁紀十九》
今天,來説府兵制。
既然要説,那就認認真真地説:眾所周知,府兵制是北周得以強大的基礎,而且奠定了此後隋唐大帝國的興盛。
所以,我們今天不妨來解釋一下,這樣一個看上去先進有效的制度,是如何出現的?在歷史的長河中,它為什麼又只是曇花一現,讓後人徒留羨慕而無法再次複製?
1.
所謂府兵制,簡言之,就是一種**“兵農合一”**的制度:平時耕種,戰時從軍,這就是府兵制最主要的內容。
這種“兵農合一”的模式,並不是宇文泰的發明。你只要稍作考察,就會發現這個“偉大的制度創新”,根本就是在新瓶裝舊酒。它幾乎沒有做出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制度創新,而基本上用的都是歷史上曾經用過的經驗方法**,**宇文泰只不過是把它們結合在了一起——就像是攢了一台座機。
還在三國時期,我們就已經多次見到過類似的場景:“屯田”。諸葛亮屯過田,鄧艾也屯過田。但諸葛亮的“屯田”沒能讓蜀漢變得強大,宇文泰的屯田卻奠定了隋唐大帝國的根基,這是為什麼?
關鍵在於時代不同,諸葛亮和宇文泰面臨的問題也截然不同:諸葛亮第五次北伐中原時在渭水邊屯田,是為了解決兵糧運輸問題。而宇文泰設置府兵制,則是因為他需要解決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公元543年,西魏於邙山之戰中大敗,損失兵力六萬餘人,這幾乎已經是宇文泰所有的家底,傳自賀拔嶽的六鎮兵力,至此損失殆盡。
找到新的兵源,一下子就成了宇文泰的當務之急。
雖然在邙山之戰中,東西魏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但相較之下,高歡的優勢要強得太多:高歡佔據着北中國的東部,既有天下最為富庶的華北平原,又包括了鮮卑人聚居的山西北部,這是高歡得以征戰天下的資本。
但這些優勢,宇文泰統統都沒有。一來關中相對狹小;二來宇文泰承接自六鎮的兵力已經損失殆盡。所以,一個生死攸關的大問題突然就擺到了宇文泰面前:
沒有軍隊,這怎麼辦?
2 .
很多現代人會覺得這不是個問題,沒有軍隊,徵兵就是了,這有什麼好發愁的?
但你得結合當時的歷史環境來看。
自永嘉南渡以來,北方的混亂已經持續了兩百年。在這兩百年中,稱王稱帝的人如走馬燈一般,始終換個不停。在這種前提下,普通民眾對國家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忠誠可言。
而且,因為政局混亂,基層對朝廷也是缺乏信任的,彼此間十分疏離。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我們再來推演宇文泰面臨的難題,就變得容易了:
首先,西魏朝廷如果希望民眾像先代——比如漢代一樣,定期服兵役,那肯定是做不到的,因為國家不掌握基層的人口數據,所以根本就找不出哪些人應該當兵。
那換一種做法,募兵,也就是有償當兵,這總有人來了吧?
不好意思,也沒有。
**首先,朝廷給不了錢和物。**宇文泰自己當時都窮得叮噹響,第二次東西魏戰爭,即沙苑之戰,就是因為關中大旱,宇文泰只能帶着軍隊到高歡的地盤上找糧食吃,然後才打了起來。如今居然要花錢養兵,這大概是宇文泰做夢都不敢夢的事。
**其次,還要考慮到地方豪強對朝廷徵兵的排斥。**朝廷要徵兵,其實就是在跟地方豪強搶人,必然會遭致反對。而且,朝廷還真拿他們沒辦法,豪強是得罪不起的,你處理了一個豪強,馬上會引來其他豪強的反對。
在豪強們看來,你那所謂的西魏朝廷,無非也就是一個十幾年的小朝廷。而我們豪強之間,都是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交道了,正是靠着彼此支援,我們才保證了在亂世中沒有被消滅。
所以,只有朝廷怕豪強,沒有豪強怕朝廷的道理。
這麼多年以來,朝廷和豪強彼此間的義務關係,就是交糧而已。豪強上交一部分糧食給朝廷,除此之外便再無瓜葛。
這並不是西魏自己的問題,而是當時天下三國之中的通病,**地方豪強在長久的動亂中,已經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人口。**只不過高歡地多底子厚,即便如此也足以支撐他發動戰爭;而宇文泰則比較苦逼,只有關中一地,所以活得異常艱難——但是,即便都窮到軍隊沒飯吃的地步了,他也不敢打豪強的主意,只能打對手的主意。

肯定有人要問是哪三國,直接上圖好了
(圖片來源於網絡)
3.
直到如今,實在是窮途末路了,宇文泰才不得以,開始打豪強的主意。
注意,只是“打主意”,不是搶。
雖然劣勢一大堆,但宇文泰還是有一個優勢的,就是在常年戰亂之後,產生了大量的無主土地。
很多人可能對這個“大量無主土地”中的“大量”沒有概念,我們在這裏不妨做個類比:
北周滅北齊前,人口大約是900多萬。2019年,西安市的常住人口就已經超過了1000萬。
手裏有這麼多無主的土地,首先能做的,就是效仿一百多年前北魏的馮太后,“均田”:把大量無主土地分配給農民,藉此把豪強的佃户變成國家的自耕農,這樣才能把原本屬於豪強的資源轉移到國家手裏。
只不過宇文泰在抄作業的同時,還做了一點變通:北魏當年發佈“均田令”時,北方已經統一了幾十年,朝廷有比較成熟可靠的官吏系統,可以保證均田令的實施以及後續的賦税徵收工作。但西魏的官僚系統此時還在建設之中,沒有辦法承擔起這種責任——這其中的差別,你只要對比一下我們當下的街道、村委會和三十年前的情況,就大概可知。
而既然沒有可靠的官僚系統,那麼均田就不要普遍均田,也不要再討論後續的收税問題了。西魏朝廷規定:有多少地就分多少人,田給你以後,你們家從此就不用再納税了。但是,朝廷需要你的時候,你要去參軍打仗,而且還得自備武器糧食。
這樣的政策,在當時吸引力是巨大的:全家之中,一人從軍——而且還只是在戰時從軍,一年不過幾個月而已,就能換來永世的免除賦税。
到這裏,你會發現西魏和北魏的均田,在目的和方法上都已經不一樣了:
北魏的均田,是要給百姓普遍授田、普遍徵税,建設一個正常的社會結構。
宇文泰此時的均田,則是要用手中的無主田地,換回一羣給朝廷打仗的人,目的在於戰爭**。**
至於其他人,現在什麼樣就還是什麼樣,朝廷先不管你了。
4.
這個邏輯,我們當代人其實一點都不陌生:
“特區”。
很多人有一種觀念,認為所謂的改革,就是發明創造出一套新的機制體制,通過它來革除既有體制的弊端,更好地激發潛力擴充實力。
但事實上,這是一種誤解。
首先,這種想法在邏輯上就不成立。如果真的有這種憑空產生的制度革新,那麼也就意味着這個“發明者”發現了之前所有人都沒有發現的“獨門秘籍”,這其中的智力差距得是有多大?
而且,為什麼他會“突然”發明,而不是在很早的時候就把這項制度拿出來用呢?
**制度的革新,事實上是一個試錯的過程:眼前沒路了,那我們就換一條路走。**而且,這些改革者所能想到的辦法,其實都是前人試過的——這也才符合人類的思維習慣,你不可能憑空發明創造出一套制度來。
靡革匪因,靡故匪新,所有的革新都是從舊有制度中長出來的,發明創造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一株老樹再一次的開花結果。
宇文泰當年,也是這麼做的。那些分出去的土地,獨立於正常的行政區劃以外,被稱作“軍府”,其中的人民,稱作“府户”。
在朝廷中,宇文泰統領六個“柱國大將軍”,每個“柱國大將軍”統領兩個“大將軍”,每個“大將軍”統領兩個“開府”,每個“開府”統領一軍。
也就是説,每個“軍府”都隸屬於某個“開府”的軍中,通過一層層的組織,最終匯聚到宇文泰手上。
這畢竟還是侵犯了地方豪強的利益,宇文泰當然也沒有忘了這些人,他的辦法是:任命地方豪強為地方官員,在給他們政治地位的同時,也就承認了他們在本地統治的合法化。
靠着一些無主土地,宇文泰硬生生地變出了一支不花錢的軍隊來。正是靠着這支軍隊,北周最終消滅了北齊,再到隋滅陳,以至於成就了大唐帝國的輝煌。
這就是府兵制的大概輪廓。

在這張圖上,我們終於快走到最後的部分了
製圖 / 在下流年君
5.
以我們如今的觀點來看,府兵制整個創立的過程,似乎有點太簡單隨意了。
畢竟,如今的管理學科已經如此發達,而府兵制一眼看過去,並沒有什麼管理理念上的創新,也沒有管理方法效率上的突破。
但它為什麼又會有如此威力呢?
其實,從激勵機制和成本內部化的角度入手,可能才更容易理解這個問題。
以前是國家徵税養兵,如今則是免税養兵,這當中的變化,在於省掉了行政流程中的一環——幾百年以後,朱元璋説“朕養兵百萬,不費國家一錢”,也正是這個邏輯。
在這背後,激勵機制的改變,才是根本性的改變。
我們在之前的文章中已經多次提過,**不能用現代的“國家”觀念,來理解前現代中國中的朝代。**因為在當時,民眾對於朝廷,除了服役納糧以外,並無多少義務。
如果非要類比,那麼南北朝時期的國家,可能更類似於民國初年的軍閥混戰。百姓對軍閥,之間有何忠誠可言?
而府兵制最大的作用,就在於解決了這個問題。宇文泰通過土地的分配,以及吸納地方豪強進入官府,真正地把轄下的百姓納入到了國家的統治之中。
同時,又讓豪強和百姓的利益與朝廷掛鈎,只有豪強和百姓都保衞這個國家,他們才能真正從這個政權的存在中獲益。
當然,這也就意味着,**北周這個政權,從此以後再也不是宇文泰一姓一氏的國家了,而是這個政權裏所有中高層人物的國家,**他們從這個國家的延續中取得利益,同時也為這個國家履行自己的義務。
如果用現代模式來類比,那麼大約就是單一股東變成了大股東,原來的打工人成了中小股東。
我(宇文泰)的國,從此變成了我們的國。
而這個所謂的“我們”,陳寅恪先生賦予了一個專有名詞:
關隴集團。
番外
我們的
説書時間
在後世的朝代看來,府兵制的最大優勢在於寓兵於農,兵農合一,這也正是歷代改革家所稱羨之處。
比如説宋朝人。北宋於冗兵之痛,可謂切齒。****仁宗年間,國家養兵的費用,已經佔歲入的六分之五。換算到現在,就是一個國家的國防預算,已經佔到了財政收入的80%以上,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一件事。
但他們想學卻學不了,其中的原因之一,是祖宗家法。
北宋的祖宗家法是募兵,尤其到了災年,朝廷更會大量徵兵,把無地之民納入到軍中。
**這是宋太祖有鑑於歷代興亡的治本之策。**歷代以來,因天災而產生的流民都是王朝穩定的重大隱患,把這些人養起來,是北宋應對流民之亂的釜底抽薪之策。
畢竟,朝廷如果真的不養兵了,那這些流民怎麼處置?黃巢之亂的教訓還不深刻嗎?
此外,還有另外一個學不了的原因,是府兵制下的制度性問題:我們的國。
通俗一點説,府兵制下的激勵機制,其實是來自於產權激勵,關隴貴族承擔了對國家的義務,同時也享有相應的權力。
用現在的語境來解釋,就是宇文氏僅僅是這個國家的大股東,他代表的是關隴貴族主持董事會。
但別忘了,這個國家還有其他的股東,比如,大將軍隨國公楊忠,柱國大將軍唐國公李虎。
這就是“我們的國”的最根本問題:在帝制時代,府兵制既然採用了這種激勵機制,由貴族們分享權力與責任,那麼必然會與一家一姓的帝制出現齟齬。
隋代北周,唐代隋,幾乎沒有出現過有效的反抗和阻擋力量,就是因為其本身就是關隴貴族內部的權力更替。
從微觀上來説,宇文泰通過六個柱國大將軍控制二十四軍的府兵,那麼分下來,柱國大將軍李虎就有控制四個軍府兵的能力。
人臣如此接近於軍權,這是不能為帝皇所容的。但在府兵制下,這又是攜帶在基因裏的問題,不可能消除。
這才是歷代羨慕府兵制的真正原因:他們既羨慕府兵制不花錢的好處,又不願意採用這種分享權力的激勵機制。
權衡輕重之下,養兵的錢,還是得花。
而且,府兵制還有第三個問題,也就是適應性的問題。
府兵制想要發揮作用,有嚴格的環境要求。大概而言,主要是這麼三條:
皇帝的個人能力要強,
國土面積相對較小,
王朝尚在建立初期。
**/**皇帝的個人能力這一點無需贅言。有太多的人太過於接近軍權,皇帝如果沒有掌握軍隊的權力,很容易就會被篡奪——這也正是北周滅亡的經驗。
**//**國土面積較小,則是一個技術問題:北周設立府兵制之初,府户出征少則一月、多則半年,並不影響農業生產。但隨着國土面積變大,出征時長就變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到唐朝時,出於強幹弱枝的考慮,大唐的軍府多在關中。然而大唐地域遼闊,軍隊發到邊疆,即便只算行軍,一個來回也可能要用上一年時間,府户出征,經常是幾年不歸。
在府兵制中,“兵農合一”本來是重要原則,但如今出征卻幾年不歸,那兵農合一還有什麼意義?
國家分給我一塊地,以前是九個月種地三個月打仗;現如今是一場仗就要打一兩年,我沒法種地不説,還得自己承擔吃穿用度與武器盔甲,豈不虧死?
**///**此外,還有第三個條件無法忽視:王朝只有尚在建立初期,才有那麼多的無主土地可供朝廷分配。
之後,隨着王朝延續,人口滋生,無主土地會越來越少。朝廷沒有辦法增加軍府的數量,軍隊也就無法相應增多,甚至可能還會有縮減之勢,這又是埋在制度深處的bug。
而且,別忘了,軍户是世襲的。幾代人以後,彪悍的勇武之氣會逐漸蜕化,流傳下來的,只有腐化和怯懦。
到大唐中期以後,曾經輝煌一時的府兵們已經到了這般境地:你讓他打仗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的話,府兵制本身存在着問題;不打的話,這些府户又全是國家養着的蠹蟲。
明確的廢止,是在玄宗天寶八載。但此時,府兵制早已名存實亡,廢止它僅僅是順勢而為。
可歷史的弔詭也就在於此,府兵制和大唐的輝煌,竟然幾乎同時消散。
六年以後,安史之亂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