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薪兼職“索馬里海盜”:日薪200美刀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2-03-23 00:03
前些日子烏鴉介紹了總是處在紛爭動亂中的東非國家索馬里。
“非洲之角”索馬里半島,扼守着紅海通往印度洋的航道。

這裏貧窮動亂、深陷泥潭,讓地球人耳熟能詳的唯有海盜。
2009年,這幫亞丁灣的亡命之徒位列《時代週刊》十名年度風雲人物候選人之列儘管他們最終落選,卻在全球範圍樹起了響亮招牌。
起因是4名索馬里海盜**“有眼不識泰山”**,劫了老美的萬噸級貨船“馬士基·阿拉巴馬號”。

船上23名船員包括船長悉數被扣為人質,儘管在海豹突擊隊救援後成功脱險,但消息一出,仍然震驚全美:上次他們被海盜成功劫船,還得追溯到200年前。
四年後,湯姆漢克斯主演的《菲利普斯船長》全球上映,以阿拉巴馬號的真實遭遇為藍本,講述了其船長與索馬里海盜鬥智鬥勇的美國主旋律故事。

電影對人物的刻畫入木三分,片中海盜小頭目的扮演者因此榮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在好萊塢文化的輸出下,全世界對索馬里半島的印象不可避免地形成了。

《菲利普斯船長》劇照
迄今為止十多年間,為收集到關於索馬里海盜的一線資料,西方記者們不約而同地前往混沌之地。
但考慮到身家性命,“直搗黃龍”並不是記者們搞深度報道的最優解。因此絕大多數人選擇的落腳點是索馬里鄰國肯尼亞:政局相對穩定,大量的索馬里人在此聚居。

Eastleigh,是肯尼亞首都內羅畢的一個社區,以其繁榮的商業與糟糕的基礎設施建設聞名。肯尼亞人曾幫助索馬里難民適應環境,索馬里人則以商業天賦回報這座城市。
2013年,丹麥著名調查記者拉斯穆斯·克拉斯如願以償,他為丹麥廣播公司拍攝索馬里海盜紀錄片的工作十分順利:不少海盜接受了他的獨家採訪,其中一位名叫巴希爾的海盜令他尤其滿意。

有關克拉斯的報道
當克拉斯在採訪中問他道:你如何看待一艘美國軍艦剛剛射殺了一些海盜?巴希爾的回答生動地詮釋了人們心目中的“海盜行徑”。

“如果(美國)要與我們開戰,那對他們來説情況將更糟、更具毀滅性。這裏沒有政府,海盜將戰至最後一人。”
再如記者問到“你們為何毫無畏懼”,身處陰影的巴希爾會斬釘截鐵反問他:
“我為什麼要害怕有人來我家?”

“所以你們把法律握在自己手中?”
“沒錯,我們就是王法。”

他自信且無畏、狂妄卻不失態,舉手投足之間的海盜氣質讓記者們歡呼雀躍,如獲至寶。
如果問記者同志們從這個面容瘦削、表情陰沉的東非黑人眼神中感受到了什麼,他們一定回答是堅毅、是獨屬於亡命之徒的冷峻。
與此同時,丹麥的記者們一定也會對上帝讓他們不虛此行感恩戴德。
畢竟他們愛崗敬業,不遠萬里、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才深入到海盜腹地。

鏡頭下緊張的採訪氛圍
感激之餘,他們往往大手一揮,按照日薪最低兩百美元的標準回報海盜們的誠意。
一切都很好,只是他們沒有想到:在愛崗敬業這一項,巴希爾其實做得更好。
幾個月後,一名英國第四頻道記者,賈馬爾·奧斯曼,帶着採訪索馬里海盜的任務,來到了丹麥記者們先前所處的肯尼亞社區Eastleigh。

稍有些不同的是,這位奧斯曼先生是一名索馬里當地人。這意味着他能分辨某位東非黑人究竟是否來自索馬里。
更重要的是,當地黑人不會拿對付西方白人記者的手段對待他。
在這個素有“小摩加迪沙”之稱的社區,他很快發現,自己所接觸的海盜們是山寨貨,準確來説,他們是一羣兼職海盜演員。
在一位名叫阿丹的中介人那兒,肯尼亞的“索馬里海盜兼職演員產業”終於浮出水面。

“我們足夠有天賦。”
談及這項副業,驕傲與自信開始在阿丹的臉龐上洋溢。
此言不虛,海盜演員項目是他們為西方記者精心設計的騙局。
首先是拉客階段,要有專人扮作嚮導接近拿着攝像機的白人,試探他們是否有采訪需求。
其次是勸説階段,一旦白人表示想採訪索馬里海盜,嚮導就要藉口海盜“難以捉摸”、“不易接近”,實則帶領他們東奔西走拖延時間。

這個過程大有學問,尤其考驗嚮導對人心的拿捏:如果太久白人會失去耐心,如果時間太短嚮導自己按日薪獲得的收入就會減少。
同時,一定要保證將白人帶進髒亂差的地界兒,強化他們對海盜生活條件糟糕的刻板印象。
最後才是配合階段。當地的服務員、出租車司機、學生或嘻哈藝術家搖身一變,在中介的安排下接受採訪,而每個人上場前都已事先排練好自己這次要講的故事。

從服裝到所攜帶的槍支、手雷,逐一把控細節,只有西方人想不到的,沒有演員們做不到的。
一個來自捷克的紀錄片團隊就這樣着了道。
直到奧斯曼的調查報道2013年登報,他們才意識到團隊從2010開始採訪到的海盜所謂個人經歷全是假的。
其中一位攝影師老哥對此特別生氣,向鏡頭控訴道:

“嚮導總是會表現得非常神秘,他們有數不盡的理由和藉口、謊言給你一種感覺:雖然找真海盜這件事很棘手,但是他們有特別的渠道。也就是説,我們除了相信他們別無他法。”
還是該團隊的總導演看得比較開,他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的愚蠢:
“我不介意自曝成為大家眼裏的傻瓜,這件事它就是發生了。”

鏡頭之下,阿丹是索馬里窮兇極惡的海盜頭目之一;而鏡頭之外,他只是肯尼亞餐館裏一名薪資微薄的服務生。
精彩絕倫的演技或許是他們這輩子對所謂第一、第二世界最好的反抗。
“我的日薪是200美元。我依靠自己。我是資產,而不是負債。”

阿丹在接受奧斯曼採訪的整個過程中,臉上的盈盈笑意從未消去。
他深知,高明的獵手往往會以獵物的身份出現。
這一次,他終於不再身處食物鏈的底端。
在最後,他告訴奧斯曼:
“你知道,西方人認為非洲人是傻瓜。但我們發現我們並不是傻瓜。我們比西方人聰明多了。我們在愚弄他們,但他們認為自己在愚弄我們。”

在探訪海盜真相的途中,奧斯曼經阿丹引薦,採訪了“海盜”巴希爾。
離開丹麥記者鏡頭的巴希爾,從頭到尾都和善、圓潤了幾分。
當奧斯曼表示自己知曉真相之時,他爽快地承認了巴希爾不過是自己作為海盜的藝名。

巴希爾向他透露,自己的真名叫海耶,以及扮演海盜的動機:
演員中介告訴他們,只要配合白人拍一部海盜題材的虛構電影,就有錢拿。
也就是説,在巴希爾的眼裏,來採訪自己的白人記者只是跟他一樣的電影演員而已。
西方媒體收穫了流量,演員們得到了報酬,這個世界沒有人受傷。

更有趣的是,他提到自己不是索馬里人,甚至沒有去過海邊。
奧斯曼點點頭,因為他完全能根據海耶的口音判斷出他的籍貫。
當他禮貌地詢問海耶能否現場表演海盜如何接受採訪時,海耶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我不能一下子就轉換過去,得全身心投入才行……”

奧斯曼對此表示理解,然而,海耶極有可能是在謙虛。
因為據阿丹所述,海耶入行年頭已久,算得上是山寨海盜的元老。
這幾年間,他所編造的海盜巴希爾的故事頻繁出現在各路西方媒體上。最成功的一次當屬把《時代週刊》記者矇在鼓裏、最後獲得專欄報道。
即使如今的《時代週刊》官網已將原文悄悄刪除,可互聯網畢竟是有記憶的。

烏鴉還是找到了該篇報道的原文。
“他每次微笑都會露出黑黑的爛牙。”

聲名鵲起之際,他同樣擔心警察找上門來。事實上,海耶目前面臨的煩惱正是:怎樣才不會被當作是(真)海盜?
一來二去,他已經開始儘可能減少出鏡次數。等到2013年,這位傳奇海賊王退而身居幕後,跟阿丹合夥在貧民窟裏辦起了山寨海盜工作室,轉而向手下夥計們傳授表演經驗。

本次採訪的末尾,海耶展現出了作為老油條該有的敏鋭:
“真正的海盜們有的是錢,他們為什麼要接受採訪?他們沒有時間向白人講述他們的故事。”

奧斯曼並不是唯一一個主動去追求海盜真相的人。
一名荷蘭藝術家同樣發現了山寨海盜的秘密,只不過他的第一反應是用相機給他們留下珍貴影像。
每個被拍的演員都精心打扮了一番,他們的照片如今仍陳列在藝術家的主頁上。

拍攝期間,他會向演員們詢問虛構故事的靈感從何而來。
有人的回答是道聽途説了當海盜的遠房親戚的經歷,但更多人的回答是電影《菲利普斯船長》。
一個典型白人敍事、抗擊海盜的故事,誤打誤撞地成為了山寨海盜們的必備教材。

在西方白人眼裏,你只要是個凶神惡煞點的黑人、肩上再掛一把AK,基本上就是海盜了。
既然他們根本無法分辨黑人民族,海盜的扮演者也不用侷限於索馬里人。久而久之,山寨海盜們大都是博蘭族,這是一個生活在埃塞俄比亞南部和肯尼亞北部的民族。
至此,“索馬里海盜”幾乎徹底肯尼亞化。

得益於自家記者奧斯曼的獨家報道,英國第四頻道做了一期新聞節目。在視頻中,他們認出海耶與丹麥紀錄片中的巴希爾其實是同一個人。
抱着幸災樂禍的態度,第四頻道把這個發現告訴了丹麥記者。
克拉斯在隨後的回覆中勉強表示:這個人應該是演員,但不會改變電影的整體可信度。更何況,這部紀錄片已在18個國家與地區播出。

“這個地方條件太過惡劣,在很難獲取一手資料的情況下,行為只關乎信任與否。”
行吧。
可不得不説,這其實正是他們失敗的根本原因——對非洲人的習慣性傲慢、俯視終於讓西方媒體折戟。
類似的事情,每天都在肯尼亞的貧民窟上演:當地人的露天生活直接暴露在白人遊客眼中。
他們拍照、説笑,悲天憫人,與周圍環境相比格格不入。

“他們應該去動物園裏看動物,而不是像看動物一樣來貧民窟看我們。”
不少居民感到被冒犯,他們不歡迎白人到訪,因為白人感興趣的只有當地人生活的貧困。
本以為自己早就一貧如洗,萬萬沒有想到,連自己的這份貧困都能被剝削乾淨。而與此同時,旅遊業經濟正是肯尼亞第二大收入來源。
唯一能給予當地人慰藉的,是社區領導畫的大餅:
忍一忍,讓西方人這樣逛一圈回去,他們沒準會在旅行團的遊説下捐款。

就這樣,白人遊客與黑人土著間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已故的肯尼亞作家賽亞凡加·瓦奈納在《如何描述非洲》中,以辛辣的諷刺對抗着西方對非洲的刻板印象:
永遠不要在你書的封面上或書中出現一個生活美滿的非洲人的照片,除非那個非洲人獲得了諾貝爾獎。請使用這些:AK-47,突出的肋骨,裸露的乳房。
在你的角色中,必須始終包括飢餓的非洲人,她幾乎赤身裸體地在難民營中徘徊,等待西方的仁慈。記住,你提交的任何作品,如果人們看起來骯髒和悲慘,都會被稱為“真正的非洲”。

第三世界小人物的悲歡,也許只是發達國家中產們茶餘飯後的生活調劑。
能像阿丹、海耶那樣春風得意的東非人寥寥可數。
除開星羅棋佈的貧民窟,在他們生活的肯尼亞,還有着全球最龐大的論文代寫產業服務。

接受過、或者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肯尼亞人,往往會攢錢買下一個信用良好的白人寫手賬號,在網絡上開啓他們的槍手生涯。

其實賣號的也是個肯尼亞黑人
憑藉該國官方語言是英語的優勢,肯尼亞人夜以繼日地滿足了歐美客户的需求。
畢業季金燦燦的學位證書,它們會在未來給遠在歐美的富裕客户開啓光彩四射的前途。
至於第三世界的居民能有幾個走出陰暗洞窟,恐怕屈指可數。

很難去指責演員與槍手們是騙子,因為西方記者們所服務的對象不見得就無辜。
想探究一切苦難的根源,不妨回到巴希爾接受丹麥記者的採訪之初。
關於答案,原來一個不起眼世界角落的山寨海盜都很清楚。

參考資料:
賈馬爾·奧斯曼:屏幕上的索馬里 , 它反映了現實生活嗎?
賈馬爾·奧斯曼:“索馬里海盜”,他們不是他們看起來的樣子
賈馬爾·奧斯曼:與肯尼亞的貧民窟遊客一起遊覽
簡·胡克:愚弄媒體以為他們是索馬里海盜的男人的肖像
簡·胡克:“真實”的索馬里海盜
尼克·沃德姆斯:索馬里海盜拿錢逃往肯尼亞
BBC:“小摩加迪沙”:購物者或海盜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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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DR紀錄片中的海盜實際上是演員
賓亞萬加·懷奈納:如何描述非洲
時代週刊:在內羅畢陷入困境:退休的索馬里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