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攻擊野生鹿，這筆賬得怎麼算？_風聞

三天前，大連市政府發佈消息，稱在本市建立了流浪犬和野生梅花鹿的隔離緩衝區，並採取管理措施，抓獲了流浪犬62只，取締投餵點7處，勸阻投餵行為50餘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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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立“隔離緩衝區”的原因是，2021年12月底至今，大連市中山區濱海路附近已經發生至少14起流浪狗攻擊梅花鹿事件，約有10只梅花鹿命喪流浪狗之口。

有人為此叫好，但也有人質疑説，這些梅花鹿都是人工養殖逃逸的個體，不能算野生動物，跟流浪狗的性質是一樣的，所以沒必要為保護它們而大費周章驅逐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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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説我們的觀點：治理流浪狗和保護梅花鹿絕對不是一碼事。流浪狗不屬於野生動物，無論什麼時候，都應當去進行針對流浪狗的科學管理。

而這些生活在人們周邊的梅花鹿，則説不定可能成為恢復荒野生態的另一種途徑。

首先，流浪狗絕對不是野生動物。

儘管我國現行法律中對“野生動物”的定義比較模糊，但在國際上，比如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對野生動物 “除人和被馴化生物外的所有生物” 的定義，以及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裏標明“狼（Canis lupus）的家養型（即狗和澳洲野狗）除外”等等，都可以説明狗經歷了人類漫長的選育和馴化，在遺傳組成上早已跟它們的祖先相差甚遠，因此不管它脱離人的控制流浪多久，都不是野生動物。貓也同理。

貓也同理 圖片來源：自己拍的

至於流浪狗的危害，大部分人都有所耳聞：流浪狗容易攜帶大量細菌病毒，造成疾病的傳播；患病的流浪狗可能產生攻擊行為，對人羣和其它動物造成傷害；帶毒患病的流浪狗分泌物和排泄物可能污染水源、土地，給城市公共衞生帶來負面影響……

所以無論是否襲擊了鹿羣，諸如流浪狗這樣離開了人類控制、在自然中生存繁育不受人類控制的馴化動物都是需要嚴格管理的。

那麼梅花鹿呢？它們是不是也跟流浪狗一樣呢？答案是否定的。

從歷史記錄上看，大連濱海路的梅花鹿的確是人工養殖逃逸的結果。

曾經，梅花鹿在我國廣佈，尤其是水土豐茂的東北，有林子的地方都少不了東北梅花鹿的蹤跡，但是到了1980年代，東北梅花鹿的種羣幾乎損失殆盡，僅在吉林琿春、汪清、敦化等地還有不足200只的野生個體（何敬傑, 1987）。

琿春拍到過野生東北虎追逐梅花鹿的畫面 圖片來源：微博

在野外種羣岌岌可危的時候，梅花鹿對私人圈養環境卻有着極高的適應性，也非常容易出現逃逸狀況。

2002年，有報道稱遼寧西豐林場有零星野生梅花鹿，而它們均是養殖逃逸的個體，只是因為懶得去抓一直留在山上。

據當地鹿廠的工人説：“野鹿的彈跳能力極強，2.4米高的圍牆根本圍不住它們，只要縱身一躍，它們大都能跳上牆頭。”

同樣，大連地區的梅花鹿也是來自逃逸。資料顯示，1980~2000年大連並未發現野生梅花鹿蹤跡，而2000年後，大連濱海路一帶陸續出現梅花鹿。

大連森林動物園的工作人員也曾在報道中表示，“以前這附近（濱海路）有過養鹿場，後來黃了。”

大連濱海路梅花鹿排隊過馬路 圖片來源：網絡

雖然大連濱海路梅花鹿的種源來自人工，但它們的“野性”並未改變。有學者認為，動物的“野性”可以從動物所處的位置、是否馴服、是否發生了本質性改變三個方面來描述（Palmer, 2011），從這一點來看，大連梅花鹿是毫無疑問的野生動物。

曾巖等（2020）則在《“野生動物”的概念框架和術語定義》一文中，以人工控制管理干預強度和人工選擇時間作為維度，建議“野生動物”的定義應完善為“均係指前款（《野生動物保護法》第一章第二條）規定中所列物種在自然、半自然和人工控制條件下孵化、生長或繁殖的所有活的或死的個體和卵，且包括其任何部分、產品及衍生物”。大連梅花鹿雖然是逃逸出來的，但也符合這個定義。

總而言之，解決流浪狗帶來的問題是城市管理的必要內容，梅花鹿跟流浪狗不一樣，它們理應得到一定的保護和關注。

大連的梅花鹿是毫無疑問的野生動物 圖片來源：大連發布

當然了，如何解決流浪狗問題並不是我們今天想要討論的點。回到梅花鹿上，這些從養殖廠裏逃逸的梅花鹿對大連來講是好事嗎？

實事求是地説，我們沒法評價它好還是不好，但因逃逸而重新發展起來的野生梅花鹿羣一定是對當地生態有影響的。

第一，梅花鹿曾經正是大連地區的土著居民，只是後來因為人為干擾而消失，遼寧大連甚至還出土過晚新世的梅花鹿（東北斑鹿）化石。

濱海路逃逸形成的野鹿羣，從某種程度上説可以是一種原產地的野化放歸，就好像大熊貓野化、東北虎野化一樣，是恢復遼東半島生物多樣性的一種可能。

 自然野化的梅花鹿或許可以補給野外種羣 圖片來源：大連發布

第二，儘管圈養數量可觀，我國梅花鹿野外種羣的數量依然寥寥。

東北梅花鹿的野生種羣主要分佈在吉林琿春東北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1000頭左右）；華南梅花鹿主要分佈在江西彭澤境內的桃紅嶺梅花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約有624頭），還有浙江清涼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大概200頭左右）；四川梅花鹿則主要在若爾蓋地區，還有甘南地區，比如阿夏。

四川若爾蓋，白屁股的梅花鹿銜着一個樹枝回眸 ©大貓

甘肅阿夏，美如畫的森林裏，出現了一頭雄性梅花鹿

而大連市的統計資料顯示，2004年春季在城市不同區域共發現37只野生梅花鹿，而2016年底普查中已發現近70只。

2020年據不完全統計有200只左右。倘若大連-西豐-琿春這一系列的山林能夠恢復得足夠好，東北的梅花鹿種羣就有可能連成一片。

關於圈養種羣的遺傳單一是否會影響梅花鹿這個物種的存續和發展的問題，的確有研究（S.D.Ostermann等, 2001）認為遺傳多樣性和遺傳結構決定着放歸物種能否在野外建立具有自我維持能力的野生種羣。

不過，吳華等（2006）對我國幾個大型養殖場的梅花鹿DNA檢測表明，相對於梅花鹿的其他亞種，東北梅花鹿圈養種羣的遺傳多樣性並不貧乏。大連逃逸的梅花鹿目前面臨的遺傳風險還不算高。

專門為梅花鹿製作的路牌 圖片來源：大連發布

第三，梅花鹿這樣的草食性動物，以取食地面草本植物、灌木、喬木和各類植物果實為主，這樣的食性可以消耗一部分森林植物，留出林間空間，併為部分植物傳播種子，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管理森林的作用。

第四，自然狀態下，虎、豹、豺、熊是梅花鹿的主要捕食者。

生態學中，有一個“十分之一”定律，簡單來説就是在食物鏈的能量轉化中，20000kg的綠色植物才能轉化成2000kg的食草動物，才能保證1只200kg重的食肉動物存活。

問題在於，捕獵的過程中同樣也存在消耗，在消耗不變的情況下，大型食肉動物自然也偏向捕食大中型食草動物才能填飽肚子。

成羣的梅花鹿出現在大連的林子裏 圖片來源：大連發布

比如虎，作為頂級捕食者，虎對梅花鹿、馬鹿等大中型有蹄類的依賴是非常強的。此外還有猞猁等中型食肉動物，在某些情況下，也會捕殺梅花鹿的幼體。梅花鹿的恢復將有利於虎豹等頂級捕食者的迴歸。

我們總是説要保護生物多樣性，而多樣性的實質其實就是多一道保險：沒有梅花鹿、沒有水鹿的時候，我們還有馬鹿、麋鹿等等，但如果這些東西都能恢復起來，並且種類增加，那麼一個地區的自然生態才會更加穩定。

活動在大連市區的野生梅花鹿也反映了另一個潛在的問題：當一個區域不存在大型食肉動物時，類似梅花鹿這樣的有蹄類可能會出現氾濫。

而大連市民出於“愛心”，帶來大量胡蘿蔔、白菜、蘋果等對這羣梅花鹿進行投餵的行為，一方面加快了梅花鹿繁衍速度，另一方面也增加了人與鹿遭遇發生衝突的概率。

有人在雪天給梅花鹿投餵麪包 圖片來源：網絡

雖然目前看來，大連梅花鹿的種羣數量還遠遠沒有達到飽和的階段，然而在歐洲，由於19世紀的養鹿風潮引入和20世紀後的戰亂，很多逃逸的梅花鹿和當地的歐洲馬鹿大量雜交，擠壓了本地歐洲狍的生存空間，甚至給當地樹木造成極大破壞。

而在亞洲更東端的日本，同樣由於缺乏天敵（日本狼已滅絕），大量的梅花鹿開始造成負面影響。

日本環境省發佈報告稱，截至2015年4月，日本國內的梅花鹿大約有239萬頭，儘管為限制鹿羣對農業的傷害而鼓勵狩獵，但依然會出現鹿羣傷人，或在狩獵鹿的過程中誤傷人甚至致死的現象。

日本街頭的梅花鹿 圖片來源：網絡

另外在我國西南的岷山山脈的多個保護區，因虎豹等大型食肉動物的缺乏出現了羚牛數量急劇上升、破壞森林植被的現象。

除此之外，被羚牛襲擊造成人身傷害和財產損失的案例也並不罕見：根據陝西省林業廳提供的數據顯示，從1999年到2008年，秦嶺羚牛傷人事件已發生155起，造成了22人死亡，184人受傷。

2017年3月，陝西省漢中市一村民鄭某死亡被羚牛致死身亡；2018年5月，一驢友在穿越秦嶺的户外活動中遭羚牛襲擊致死；2020年6月17日，甘肅省中廟鎮後壩村村民楊某某在去幹農活的途中被一頭野生羚牛撞傷後死亡。

在阿夏拍到的羚牛，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傢伙

這些實例都表明，儘管梅花鹿、羚牛等食草動物看似與人親密，不具備食肉動物的攻擊性，可一旦受驚出現攻擊行為，它們依然有可能威脅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

最後，我們再次強調一下觀點：流浪狗是城市管理中的重要問題，不管它有沒有襲擊鹿，都應該有嚴格的管制措施。一個鹿與狗的“緩衝隔離區”只是一小部分而已，絕對不應該是管理的極限。

而這羣梅花鹿對於大連來講，客觀上，它們讓大連市民獲得了更多的觀賞享受，作為唯一一個在市區內擁有野生梅花鹿種羣的城市，這確實是件令人驕傲的事。

大連的梅花鹿吸引了很多人去旅遊打卡 圖片來源：大連發布

據大連林業部門的資料（2002）顯示，在大連現有的野生動物 440種中，有國家一級保護鳥類13種，二級保護鳥類51種；國家級野生動物保護區4個，分別是以候鳥、蝮蛇為代表的老鐵山、蛇島自然保護區，以斑海豹為代表的大連斑海豹自然保護區，以白尾海雕、金雕、禿鷲、香鼬、水獺為代表的仙人洞自然保護區；以黑臉琵鷺、黃嘴白鷺為代表的長海縣石城鄉附近海域和島嶼自然保護區——在陸生動物方面，大連的野生動物資源其實不太充裕的，野生梅花鹿種羣也是豐富動物資源的重要組成。

斑海豹 圖片來源：大連發布

儘管與梅花鹿共存也有不可避免的風險存在，然而假如梅花鹿的出現能夠使大連的生態恢復到一個更穩定的狀態，那麼保護它就顯然是必需且必要的。

鹿現山林，斷定其孰是孰非為時尚早，但我們依然堅信每一個保護問題都值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