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現代貨幣制度的一些想法_風聞

        社會是由大量個體組成的複雜系統，成員之間如果相互合作，將能促進社會整體（從而也是每個人）的福利。但合作需要以信任為前提，而信任往往是稀缺的。囚徒困境清晰地展示了這一點，雖然雙方都知道合作能帶來最好的結局，但是卻因缺乏信任而只能選擇背叛，從而落入最壞的下場。貨幣的本質就是一種所有社會成員之間的互信機制，它促進社會的合作，從而收穫整體紅利。在人類的發展史上，社會合作形式發生了三次大的演進，分別對應三種貨幣制度。三種制度分別順應不同的時代需求，採用不同的技術手段，以及具有不同的魯棒性。

一、貨幣1.0：交換媒介

        在原始社會，社會成員之間少有聯繫，過着自給自足的的生活，各自都需要打獵、採集、建屋、製衣、修理工具等。而分工和專業化生產能夠大大提高社會效率，促進每個人的福利。為此就需相互交換，進而需要被普遍認可的媒介。這一光榮使命，最後落到了金、銀等貴金屬身上。金銀具有的一些重要屬性：本身具有價值（為每個人所需）、產量穩定且不會腐壞和磨損、易於分割，使得它們天然地適合擔當交易媒介。而被選做貨幣之後，它們就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貴金屬，而更多是作為社會信用的載體而存在。這有一些代價：一方面使金銀退出了原有的用途（不再被用來製造工具），另一方面則刺激了人們的挖礦熱情，造成一定的社會資源浪費。但是與促進社會分工而獲得的利益來説，這些成本顯然是微不足道的（相比之下，比特幣挖礦的電力和計算資源浪費可能要高得多）。

      貴金屬只能來自挖礦（歷史上有過無數鍊金嘗試，都歸於失敗），而其礦藏產量小，分佈分散，不容易遭壟斷，這使得這一貨幣制度有着極強的魯棒性。而早期社會生產力水平發展緩慢，因此剛好與貨幣量增長緩慢相適應。然而隨着新大陸的發現和工業革命的興起，社會生產開始大發展，一方面對貨幣量的需求大大增加，另一方面也產生了對投資的需求。此時金屬貨幣已不能再滿足社會對信用的需求了。

**二、**貨幣2.0：投資工具

        如果説原始時代發生的一個重大轉變是從自給自足到社會分工的轉變，那麼資本主義時代的重要特徵是個體簡單生產向社會化大生產的轉變。社會化生產的效率比個體生產的效率提高很多，從而可以大大促進社會的福祉。然而它需要彙集土地、原材料、勞動力等各類生產要素，如果靠企業家自己逐漸積累貨幣再去購入這些要素並投入生產，那可能黃花菜都涼了。於是融資需求應運而生，即你向他人推銷你的點子，讓他們相信為此出錢或出力可以得到回報。顯然，這比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要承擔更大的風險，從而也需要更大的信任。這種信任的來源有多個方面：（1）點子本身的價值；（2）借款人的名聲；（3）抵押品；（4）擔保人。這一制度安排中，銀行承擔了確定貸款人的可信任問題，而公眾則把信任委託與銀行。於是，銀行可以將社會對其的信任，轉化為貨幣（通過部分準備金制度產生的貨幣乘數效應而體現）。在之後，信用的主體從銀行轉移到國家身上，中央銀行制度建立，央行代國家行使最終貸款人的角色，使得這一制度逐漸完善，併成為世界各國現行的貨幣制度。

資本主義時代的一個重大特點是生產力的快速變化，伴隨着財富的迅速創造和毀滅。此時貨幣制度最重要的職能不僅是維持適度的貨幣供應量，更需要將錢給到最能創造財富的人手裏，以便為社會帶來最大福祉，而債務貨幣恰是具有這些優點。首先，貨幣供應量可隨社會經濟的需要而變化。當社會上生產力高漲，投資機會多時，人們貸款行為增加，而貨幣投放量自動增加；反之則會減少。其次，貨幣發行的方式是貸款，由於需要按時還款和交付利息，就對貨幣的投向進行了篩選。

這一貨幣制度促進了更深度的社會合作，也需要一整套的技術體系和相應制度安排，所以需要一定水平的社會的組織程度的為前提。也就是説，原始社會或者動亂的社會，是無法把握住這種促進整體福利的機會的。然而即使實施了，也未必能免除其負面作用。發行量剛性約束的取消，代價是貨幣制度的魯棒性降低，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1）貨幣投放量劇烈波動的風險。在信任的各個來源中，點子本身的價值、借款人名聲等往往是難以確定的，於是，抵押品的重要性就越發突顯了，而這就產生了類似前述貴金屬貨幣制度的一些負面效應。房地產具有天然的抵押品屬性（類似貨幣1.0時代的貴金屬），從而導致大量資源向房地產聚集，推高房價。一旦房價暴跌，貨幣供應量隨之大量減少，金融危機發生。（2）利益交換和長期風險。借的錢雖然理論上是要還的，但實際上由於項目總是存在風險，因而是允許破產從而不歸還貸款的。這是小團體對整體的背叛，使得本應有的社會整體福利打了很大折扣。如果腐蝕持續發生，人們的信心降到一個臨界值後，這一信用形式將失效，隨之發生的是社會崩潰。

三、貨幣3.0：全方位合作

        如果説在原始時代，人們通過貴金屬的作為信用中介，就可以通過簡單的兩兩交易實現社會的分工和專業化生產；在資本主義時代，通過銀行作為信用中介，就可以通過借貸方式實現社會資源的優化分配。那麼，隨着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展，一個新的趨勢是，公共品對於社會福祉將變得越來越重要。首先，一些大型的基礎設施、關鍵技術突破會產生巨大的社會福祉，但是風險大、回報期長、受益者廣，銀行融資已無法承擔這一重任。其次，社會的和諧運作本身已經成為一個重大的公共品。例如，較高的教育水平是發展高科技行業的前提；較高國民健康水平可以省下很多醫療看護的開資；較高的人民總體滿意度，則能減少犯罪，降低社會運行成本。第三，自然資本所提供的生態系統服務（如清潔的空氣和水、生物多樣性等）大多是公共品，並且為社會經濟所必須。只有全方位合作的社會，才能最大程度收穫這些公共福利。而這些合作超出了傳統經濟學中生產和消費的範疇，也不是銀行體系所能做到的。國家必須要拓展貨幣投放渠道，即通過各種技術、組織、制度來識別哪些項目能夠為社會帶來正效益，其潛在效益的大小，並給予相應的貨幣支持；哪些活動帶來的是負面效益，並從中收税回收貨幣。

        事實上，這一貨幣形式在歷史上早已存在。在古代中國的封建王朝把貨幣當做俸祿發給官員的時候，或者發動百姓以工代賑治理黃河的時候，就是這一貨幣形式的體現。而在現代國家中，它則作為財政存在，起到的作用較小。在債務貨幣中，銀行貸出去的錢是到期向貸款者帶利息收回的，而財政撥出去的錢是要通過税收收回。優點是能把錢給需要的人，而又能將錢從多餘的人那裏收回。然而實際上，它比貸款的約束力更低，從而也更容易造成利益輸送。中國的歷代王朝，最後大都因為收不上税來，國庫空虛，在內憂外患中崩潰。而如果發行量沒有控制住，則終將導致通貨膨脹，仍然是滅頂之災。因而，這一合作的基礎是一個國家的治理能力，它體現為廉潔、高效的政府，熱心公益的各類社會組織，擁有共同價值觀的高素質國民。

        當然，貨幣3.0時代並不是説要放棄債務貨幣的形式，而是要兩條腿並重，逐步增加財政投放的比重和具體途徑（如圖）。此外，社會福祉也不能再只是一個空洞的詞彙，它的本質含義應該是社會的健康和可持續的發展，並且需要對應具體的指標，以指導貨幣投向。需投入的領域包括但不限於：（1）政府公務員的工資（對應銀行員工的工資）；（2）社會保險和救助；（3）大型公共項目投資；（4）基礎科研；（5）國民素質提升（教育、健身）；（6）自然資本的管理；（7）生育。其中，國民素質提升意味着每個人可通過規定的學習，並通過測試後，獲得一定的貨幣獎勵。或者通過每天完成一定的鍛鍊運動量而賺錢。而貨幣回收的渠道，應主要來自財產税、遺產税、所得税等，在調節貨幣供應量的同時，也調節社會公平。

四、小結

        人類社會之所以表現為一個整體，是因為存在內在的信任機制使其粘合在一起，而其表現就是貨幣。這一機制最初基於人們對貴金屬的共同信任，然而隨着社會的發展，在此基礎上出現了更層級的機制。層級越高，其所提供的社會合作也越深入，產生的社會福祉也越多。3.0時代的貨幣制度，對社會治理能力的門檻要求很高，只有在信息科技高度發達的當代，才真正具備了可行性。區塊鏈技術、大數據技術可以讓社會治理成本大大降低，提高社會的信任程度。通過一步步建設社會的信用體系，讓錢能真正給到能為社會創造最大價值的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