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誇國劇第一爆款,還有誰記得他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2-03-24 08:42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年輪,看不到,每一年的紋路不同,越來越壯大。
《人世間》,開年第一國劇無疑。
現象級爆款讓我們記住了一個名字——
梁曉聲。
應該説是記起。
你可能還記得他在語文課本出現過,“知青文學”代表人物。
其實早在《人世間》之前,他的另一部作品已經被搬上過熒幕,同樣轟動,同樣感人。
一首《天上沒有北大荒》,有沒有勾起你的回憶——
問爹問娘問夕陽
天上有沒有北大荒
喊兒喊孫喊月亮
天上有沒有北大荒
想不到,已經整整30年過去了。
年輪

Sir寫《人世間》的時候説過,這是一箇中國家庭橫跨50年的平民史詩。
而《年輪》,是一部更加寫實的編年史。
如果有一個孩子,1949年出生,那麼他的成長曆程會是怎樣的?
梁曉聲便是正好和共和國同歲。
翻檢他們這代人的履歷。
便發現條條道道,都是歷史刻下的年輪。
在Sir的理解中,年輪至少有這三重屬性——
01
疏密
每一圈年輪,代表樹經歷的一年。
在課堂上,老師是怎樣教我們解讀年輪的?
看疏密。
年輪並不是規則的同心圓,由此可以辨認南北方向。
每一道年輪之間,也不是均勻分佈的,由此可以辨別不同年份的氣象條件。
好風好雨,樹木生長快,年輪則疏。
遇上凶年,年輪則密——就像人過得緊巴巴的日子一樣。
《年輪》的主角,是6個建國初在哈爾濱出生的孩子。
梁曉聲説,自己童年的家,就是關於貧窮、愁苦、無奈的註腳。

這樣的苦。
今天的人太難想象。
先説王小嵩家吧,父親在邊疆做建設工人,幾年回家探親一次。
母親是廠工,帶着三個孩子,一家人擠在一間破小屋,睡在一個炕上。
這不能算是貧苦家庭,只能説是那個年代的普通人家。

因為主角與共和國同歲,所以不用交代年份,看他們的年紀你就自然明白了。
小學,遇上困難的那三年。
飯都吃不上,其他就更別提了。
《年輪》開篇一場戲,道盡辛酸。
學校開慶典活動,要求學生們穿白鞋才能參加。
王小嵩、徐克、劉振興家裏買不起白鞋,但又想參加慶典,他們想出了個法子——
偷偷用教室的粉筆把鞋子塗白。
可小嵩的布鞋頭早已破了洞,露出腳趾來,連粉筆都塗不勻稱。

但你以為緊張的只有白鞋麼。
粉筆也緊張啊。
他們這一塗,直接把老師本月的額度用去大半——
每個老師每個月只發一盒粉筆
知不知道如果提前用完了
連能買粉筆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時,一個女孩起來幫他們説話了。
老師,他們家裏都挺困難的
去年就因為沒有白膠鞋
所以沒參加國慶活動

這個女孩叫郝梅,也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郝梅父親是工程師,家中條件要好上許多,但她和小嵩他們一起長大,她懂。
可是有人不懂。
另一個女孩站起來反對了。
胡説,社會主義新中國沒有窮人

她叫張萌。
父親是區委書記,她屬於高幹子女,從小到大哪受過窮。
這種差異就像。
《金婚》裏,三年困難時期,身為工人的佟志夫婦為了讓一碗餿掉的飯而大吵。

而同樣時期的《父母愛情》,軍官江德福一家從未因此發過愁。

現實很快又給張萌補齊了一課。
課上着上着,老師就在講台上當場餓暈了。
這一情節,在後來的版本中被刪除,只留下了一筆帶過的一句。

那個時候,童年的主旋律是吃。
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琢磨,有什麼可以吃的。
扔掉的菜根。

為了一把甜甜的榆樹錢大打出手。

餓極的時候,偷了路邊一個車伕的一塊豆餅。
而就那一塊豆餅,竟也是車伕三天的口糧。
他捨不得吃,還等着帶回去給正在捱餓的老婆孩子。

在那個年代。
平民百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和生存智慧,只為了熬過去。
苦到不行了。
只有期待和幻想,來充當那一點點甜。
那時,淳樸的人們一身幹勁,相信苦是暫時的,往後的日子就好了。

小嵩的爸爸很樂觀,他相信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吃苦耐勞,人人吃飽穿暖的日子,有個十年八年就能實現。

轉眼幾年,孩子長大了。
而等待他們的,是北大荒。
02
紋理
年輪的第二重含義,意味着定型。
無論樹木如何生長,以後被加工成何種材料,年輪留下的紋理都無從更改了。
根據年齡推算,你再次明白髮生了什麼。
張萌的區委書記父親,被打倒了。
郝梅的工程師父親,被下放了。

很快她們和同齡人都有了一個新的身份——
知識青年。
六位主人公,離開城市,前往北大荒。
離開時,他們身披紅花,鑼鼓喧天,眾人相送,歡歌笑語。
想象着在另一番天地如何大有作為。

動員時,孩子們聽説去了能住上泥瓦房,頓頓吃飽飯。
一到了地方,全抓瞎。
哪裏有房子,哪裏有糧食啊,只有一望無際的荒地。
建房、開墾,一切從零開始。

他們青春的最好十年,就這樣留在了北大荒。
留下了一同出生入死的友情。
也留下了白樺林裏那些刻骨銘心的愛。


還有人直接把生命獻給了這裏。
或者以此為家,再也沒能回城。

從歷史的敍述中我們知道,十年時光,北大荒變成北大倉。
可是我們已經無法辨認清楚,這篇土地究竟是被什麼澆灌變肥沃的。
十年過去,那羣年輕人也接近三十而立。
王小嵩,因為父親成了烈士,他獲得了上大學的名額。
徐克機靈,搭上了改革的第一陣春風,成為了首批“倒爺”。
韓德寶沾了局長岳父的光,成為一名警察,端起了鐵飯碗。
張萌的父親被平反,她因為父親朋友的關係,進入報社成為記者……
但這些人,終究是少數。
就像張萌的夜校老師在講台上説的,能坐在這的,已經非常幸運。
他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一個葬在了北大荒,一個嫁在了北大荒。

他們轟轟烈烈地揮灑青春。
但又好像完全沒揮灑。
就像梁曉聲説:
他們從一無所有繞到了一無所有,彷彿鐘錶的指針從零點繞到了零點。
大批知識青年返城,城市卻還沒準備好迎接這些年輕的勞動力。
沒有關係,沒點家底,不夠那麼聰明的普通人,就自然成了城市底層。
劉振興做着苦力活,下工地,扛煤氣。

最難的時候,大雪天他在路邊嚼着別人施捨的包子,曾經豪情萬丈的男兒淚如雨下。

有人在巷子門口糊紙盒,整日被父親辱罵嫌棄。
可他整日爛醉如泥的父親,又何嘗不是受盡了時代的委屈。
我被改造了大半輩子
怨誰去?怨你爺爺去啊?

有人一邊在衚衕裏擺攤賣西瓜,一邊偷偷摸摸給人修自行車。
為什麼做生意不去大街,要躲在巷子裏?
一問才知道,他批不下執照,一上街就被罰款,只敢躲在家門口。
小嵩母親説:
你們這些孩子命都不濟
説下鄉呢
呼啦一下子都走了
説返城一下子都回來了
回來了當然好
可十個有五個找不到正式工作
逼得孩子們恨不得一個個去賣血
沒有當小偷強盜的就不錯了

年輕時的這一代人,懵懂中被捲入大潮,無法握住自己命運的方向。
潮水褪去時,有又多少人被幸運衝上了對岸呢?
是的。
歷史可以調轉方向,錯誤可以更正。
但時代下那些渺小的人,卻再也無法改寫他們的人生。
03
隱秘
年輪雖然一道一道,縱深刻骨。
但它又永遠是隱秘。
一層層包裹,從不袒露,一棵樹從外表看不出它經歷的歲月,除非你切開查看紋理。
就像我們身邊的長輩,那些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
你很少會意識到他們有過怎樣的青春。
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要了解過去,唯有揭開。
揭開,會疼。
梁曉聲作為歷史的親歷者,《年輪》對時代的視角與情感註定複雜。
他自身的經歷,與王小嵩有些類似,是幸運的少數人。
在北大荒度過7年知青歲月,1974年因為寫作天賦幸運被選中,就讀於復旦大學中文系。
在劇中,王小嵩曾捱過一個返城知青的巴掌。
他笑呵呵地跟對方説自己74年離開北大荒上了大學,結果對方狠狠就是一下。

這一巴掌,投射着梁曉聲作為幸運兒的不安與愧疚。
對於時代造就的一切,《年輪》是帶着深切的反思的。
它如何壓抑了人,異化了人。
特殊年代,連孩子們的嘴裏都是鬥爭。
在兵團時,劉振興因為把像章裏的毛主席像弄丟,被戰友揪住不放。
説不出正當理由,就要向上反映。
上綱上線,步步緊逼。

連長無奈,怎麼這些孩子,一天到晚鬥來鬥去?

改革開放後,郝梅去技校學服裝設計。
彼時五花八門的西式服裝已經傳入中國,老師在講台上問,為什麼在那個年代,中國的年輕女性都喜歡穿軍裝呢?

是大家不愛美嗎?
一起上課的年輕女孩們不懂。
可只有經歷過那個歲月的郝梅知道是為什麼。
她回想起在北大荒時,自己曾有過一條紅色圍巾。
一次外出,戰友的軍帽找不到,她便臨時給她帶上了這條紅圍巾來避風。
一片綠軍裝中,一抹紅格外搶眼。
男知青們都覺得稀奇好看,女知青們也紛紛想搶着戴。
一片死寂與灰暗,被這條紅圍巾打破,氣氛變得活躍歡快。

可就在這是,一名知青突然説:
寒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資產階級愛臭美的墮落思想,列寧教導我們,資產階級的思想好像屍體一樣存在着,在我們中間腐爛發臭,敗壞着我們呼吸的空氣,使我們不知不覺地受到了嚴重的毒害。

瞬間,那條紅圍巾就從搶手貨變成了燙手山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圍巾的主人郝梅,也因此成了眾矢之的。

那時候的女孩子,誰敢愛美呢?
郝梅哭着拿出墨水,把那條紅圍巾染成了黑色,就像他們註定無法絢麗的青春。

時代,又如何孕育出了那些特殊的感情。
劇裏有非常多動人的時刻。
困難時期,徐克偷了車伕的豆餅,躲到王小嵩家。
車伕追上門來,小嵩母親説徐克是她的孩子,向對方認錯賠不是。
如今再看,誰家願意給自己惹這種麻煩?

車伕最先是生氣,但看到這年頭小嵩母親一個人帶這麼多孩子,又頓覺不忍。

説罷,從自己的豆餅上敲了一塊下來送給他們。

那時的普通百姓,家家户户都困難。
但大家想的不是自掃門前雪,而是如何互相幫助着共渡難關。
在小嵩家那個不寬敞的炕上,睡過鄰里許多孩子。
普通百姓家的小孩,哪個不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而對於下鄉的一代知青們來説。
那樣的情感,又是外人無法理解的。
小嵩離開北大荒去上大學時,幾個人從各連隊趕到他必經的路口,在雪中等了他幾天幾夜,就為了最後看他一眼。

返城後,郝梅的女兒病了,張萌猶豫都沒猶豫,拿出自己辛辛苦苦存下的一大筆錢。

就像劉振興説的,大家都是同一棵藤上結下的苦瓜。

這當中的苦,也只有他們彼此可以體會。
那段歲月早已在他們身上印上了相同的刻痕。
而且除此之外,他們又擁有什麼呢?
如梁曉聲所寫:
對於韓德寶、吳振慶、王小嵩、徐克、郝梅、張萌這代人來説,也許,只有友情是時代饋贈給他們的一份遺產。
如果無法彌補一代人的失落。
那麼他們唯有彼此反覆舔舐陳舊的傷口。
為什麼如今我們要再看30年前的《年輪》?
如今看來,年代劇的題材已經不新鮮。
但30年前的年代劇卻在思考——
年代劇不應該是時代奇蹟理所應當的註腳。
時代那麼宏大,那麼堅定地轉動着自己無情的齒輪。
我們總看到有人從時代的變遷中獲得幸運。
但與此同時,總會有一羣人被幹淨利落,悄無聲息地拋下。
所以。
只有那一個個渺小個體的掙扎與情感,或許才是真正值得歌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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