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記|世界上最難的創作一定是給小孩取名_風聞

妹妹出生快一個月，依然沒有名字，連小名都沒有。

月嫂抱着妹妹，朝我呵呵一笑，説，怎麼還沒給我們小寶取好名字？我們老家都説，小孩三天不起名，長大準是糊塗蛋。

月嫂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她説兒子生下來很瘦小，希望他壯點兒，起了小名叫壯壯，女兒叫嬌嬌。她給我看兩人成年後的照片，果然，男壯女嬌，算是實現了父母的美好期待。大名是花了錢的，找大師兩百塊各起一個，五行缺啥補啥，這事可馬虎不得。

我生第一個小孩的時候，還年輕，壓根不信生辰八字。第一次比較隨意，兒子艾文的大名，是他自己用小手抓的一個字。小名更隨意，叫寶寶，一直叫到六歲幼兒園畢業。

名字沒什麼，名字只是人生這本書的標題，但在還沒有取名的時候，名字又意味着一切。

朋友説，你一個作家，連女兒的名字都取不出來嗎？

這太正常了。一個作家通常不喜歡任何跟圓滿有關的故事，寫小説的時候，總想着要把主人公往悲慘的方向寫，千萬不要墜入廉價的幸福之中，不然還有什麼看頭，你會很隨意地給書裏的角色起幾個名字，為了打字時更方便，我熱愛單名。有時隨意問朋友借用一個名字，有次一個朋友跟我聊他的前女友，我發現這個人很有意思，忍不住問了名字，直接用在某個角色上。

你不可能這麼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這麼魯莽，草率，不負責任。

於是我轉頭做了件最庸俗的事，在網上花幾十塊錢找個國學大師，看看他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大師很快提供幾十個極具瓊瑤感和武俠感的名字，語嫣，盈羽，柔君，紫陌，憶瑤……這些名字讓我明白，大師這麼多年一定做了無數單生意，我隨意打開一個家長羣，裏面就有好幾個，紫陌爸爸，柔君媽媽。

倒也不是不好，但像語嫣這種大美人的名字，我轉頭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女兒，她看起來像一顆可愛的小蠶豆，眼睛小小的，淺淺兩道縫，鼻子也小小的，跟哥哥一樣，鼻孔很大。唯一值得稱道的是嘴，也是小小的。我生她的時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看到勝利的曙光，醫生來了一句：頭出來啦，像爸爸。當時心裏猛地一泄氣。

像小陳的話，大概率就是小眼睛圓臉女生，頂着大美人的名字，顯得很沒意思。美人有什麼好做的，我女兒才不稀罕呢！

朋友給了我一個思路，她説楊振寧髮妻杜致禮，生的女兒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於是取名楊又禮，你家妹妹和哥哥長這麼像，要不你可以參考下？

我深感可以，另一個朋友立刻反對，為什麼妹妹要複製哥哥的名字，妹妹就不配有自己的人生嗎？

我又覺得也有道理，妹妹不配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人生嗎？

考慮到妹妹生在秋天，秋是一個很好的名字，我想了無數個跟秋有關的名字，秋野，知秋，一秋，後來不知怎麼的，總覺得秋有一股肅殺之氣，到底是不如春和夏來得生機勃勃，充滿朝氣。妹妹不能變成林妹妹，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的母女關係一定一言難盡。而秋在上海話裏的發音，總是跟壞脾氣有關。

於是我把秋這個字扔進了垃圾桶。

取大名一時又進入了僵局，我催促小陳，好歹先取個小名。

艾文不停地在牀上扭來扭去，説，叫妹妹陳小云好了，她出生那天，不是多雲嗎？小晴也可以啊，到底行不行嗎？

小陳想了半天，説，小名叫西西怎麼樣？我試了試這個發音，唉，西在上海話裏，諧音又不能用。既然選擇上海作為居住地，總要尊重一下地方文化。

説實話，取小名最難的地方是，當你想出一個朗朗上口的小名，第一天帶着女兒在小區遛彎，很可能就會跟鄰居的狗撞個滿懷，狗把所有的小名都給用了……

然而妹妹必須要一個小名，因為我媽每次看到妹妹，都會感慨地説：她跟寶寶小時候很像，她和寶寶一樣，耳朵長得很好。這裏的寶寶，固定是我兒子。那麼，我跟小陳建議，就叫妹妹不行嗎？

不行！妹妹太多了，我們至少認識五個妹妹。

取名難的問題，在於中國人實在太多了，還在於亂七八糟的禁忌實在太多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問問自己，我對女兒的期待到底是什麼？

我希望她平凡快樂，還是與眾不同？希望她能讓我驕傲，還是到處闖禍卻古靈精怪？希望她温柔禮貌容易相處，還是桀驁不馴天天跟我吵架？

我什麼也不希望，我希望小孩有自己的人生，她拿着筆自己寫自己的故事。我不願意為她安排任何事，不願意事先考慮好，這個女孩該學舞蹈，該練鋼琴，該琴棋書畫無一不曉，還是該三歲學英語，五歲寫作文。

啊，她生來就是自由的，怎麼能用一個名字束縛住她？

果然，我和小陳的確是一對糊塗蛋，我們想得太多，發散得太多，為名字賦予的意義太多。還不如月嫂，敞敞亮亮叫女兒一聲嬌嬌。叫嬌嬌的女孩一定很嬌氣嗎？

我想起小時候，女孩的名字通常都是麗，娟，萍，燕，英，這些普通的名字散發出一股温暖質樸的家常味。鄰居家的姐姐叫某某燕，小名叫小燕子，她媽媽總是充滿柔情地説：我們家小燕子如何如何……

而我，在爺爺奶奶沒去世之前，他們喜歡叫我小莉莉，哪怕小莉莉已經三十多歲，生了一個兒子。

女兒到底叫什麼名字？我和小陳商量了一下，還是抓鬮吧。

這是她一手掌握的命運。 發於2020.10.22

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長期撰稿人，公眾號“和毛利午餐”主理人，著有《結婚練習生》《全職爸爸》《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等作品，寫出多篇10w+，感謝全網讀者信任，歡迎加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