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飈談留學：真正的世界公民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_風聞

轉自公眾號@博雅小學堂。

以學術思維破解時代焦慮

文 | 項飈 

牛津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

讓孩子出國留學，接受西方精英教育，習得先進的生活方式，就能培養“世界公民”嗎？聽聽牛津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項飆怎麼説。

01

今天精英主義的世界公民

真的比普通公民更開放嗎？

説起留學，在80年代，對多數人來説就是可望不可及的，但大家在價值上是高度認同的。很認同的原因之一，**就是覺得通過留學，可以把一個生活經驗非常狹隘、非常有限的人培養成一個世界公民。**大家覺得21世紀應該是一個世界公民的世紀，應該打破各種文化的疆域，超越國家的邊界，然後不同的文化能夠彙總在一起，至少是能夠很平等、很開放地交流。

現在我們走進了這個世界，一看這個世界跟我們原來想象的世界好像很不一樣，那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特別是世界公民這個概念是什麼？

世界這個詞其實是很有意思的。我們知道康德有“世界主義”這個説法。**康德的”世界主義“意思非常簡單，他認為那是一種想象能力，就是把你不認識的、非常遙遠地方的那些人的苦難，當做你自己的苦難。**就是説你自己的苦難和別人的苦難之間沒有等級關係，只有不同類的苦難。

康德認為世界主義是世界和平的一個保證。所以我們早期理解的世界主義，在模模糊糊的情況下跟這個有一定的關係。這跟傳統意義上的國際主義，也有非常深刻的聯繫。世界主義更強調一種文化之間的溝通，國際主義則更強調勞苦大眾互相之間的一種團結、聯合。典型的例子，我們知道白求恩。80年代之後，當我們把孩子送出去留學的時候，沒有人想説是要培養一個白求恩，而是説要培養一個人會彈鋼琴、會説幾種語言等等。

這非常重要，當我們轉向了一種更加文化意義上的世界主義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走進了一個誤區。

根據這個更加文化的、精英主義的世界公民的定義，我們會覺得世界公民比普通公民要更加高尚，這讓我們的世界觀一下子就變窄了——僅僅變成了發達英語國家，而我們知道還有很多非發達的國家在非洲和亞洲。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世界公民顯然既不是康德的世界主義意義上的“世界公民”，也不是原來社會主義國際主義裏“世界戰士”的意思。

這個“世界公民”，它其實是指西方想象當中的一種物質上的高度發達的、先進的生活方式。在這樣的情況下，今天這個邏輯悖論就可以比較自然地理解：

國際教育，為什麼有那麼高度統一標準？

這個自然是高度統一標準的，因為這裏面根本沒有印度教育的內容，沒有拉美傳統下所謂被壓迫者的教育。偉大的印度詩人泰戈爾，他在自己的家鄉建立了一個很有名的印度式大學，教印度的古典的文學，強調詩歌和音樂的教育，包括一些佛教的思想教育，當然也有很西化的課程內容在裏面。那種實驗在今天的國際教育里根本沒有體現出來。

02

今天西方精英教育

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今天****西方教育一個最大的問題是，它確實**把人的培養看得很重，但是它把人的培養是看成一個孤立的人的培養，**是通過一個非常科學主義的觀察之後，對孩子的心理發展有很好的研究，然後設計出非常好的教育方法。

比方説孩子在幾歲到幾歲之間，在聽力最敏感的時候，會教你彈鋼琴，然後在多少歲的時候表達慾望比較強，所以可以學小提琴，因為小提琴有更強的表達性等等。這些教育方法都是非常精細的。

但問題是在這個之後，**你不再接觸到其它的教育方式，不再接觸到真實的生活。**比如，漁夫怎麼打魚？今天在拉美的失地農民，他們怎麼鬥爭？土地肥力急劇下降地區的農民是怎麼樣抗爭的，或者説找出新的辦法？這些東西就沒有進入他們的視野。

所以論他們的個人能力、情商智商，西方教育出來的是很高。但問題也在這裏，就是**孤立的個人能力，可以説是培養了很多個體的超人，**但個體的超人不能夠跟社會、跟世界的其他部分有機地聯繫起來。

他會講一點Charity (慈善）, 講一點Philanthropy(博愛慈善）這些工作。但這種意識是通過教育出來的，不是有機形成的。

**這個所謂的世界公民，就是高度精英主義的世界公民內部，其實是高度同質化的。**他們會喜歡同樣的歌劇，會認為哪一類葡萄酒是好的，哪一類葡萄酒是不好的，非常統一，完全不用經過理性反思，就可以得出的非常直觀的判斷。這些東西是非常重要的，好像是不用討論，但好像你身體直接就覺得哪個美、哪個不美的這種品位的同構性，是形成階層分化的一個很重要的機制。

這個世界公民的概念已經是被大大地扭曲了。

03

我們不僅沒有達到原來開放的世界

我們也失去了自己

回到原來世界公民的概念，我覺得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

特別是在今天，因為今天這個世界的斷裂化、不足化，然後國和國之間的關係又變得非常複雜，加上氣候變暖等各種各樣的問題，其實不能夠在一個國家內部，分別讓不同國家來解決，而是必須要通過協商來解決，而且大家交流的慾望也在增強。

在這個情況下，世界公民這個概念其實是很重要的。但現在的問題是，那樣的一個世界想象，現在被比較狹義的精英主義的世界想象所挾持了。

這其實推向了一個反面，第一是不僅我們沒有達到原來開放的世界想象，而且我們也失去了自己。

因為原來那個世界想象，錢鍾書就説過什麼是世界？世界不是在你之外，世界就是你腳下的土地，你站的地方就是世界。你怎麼樣去理解世界，首先是理解世界和理解你自己，理解世界和理解你所在的具體的地方，其實是一個過程。

在理解世界過程當中，你更好地理解了自己，也更好地珍惜你自己現在所有的東西，當然同時也會反思。所以在對世界的想象當中，你也開始更好地認識到自己。

但這種狹義的精英主義的世界，是完全外在於你，是你要去追逐的目標，是你要放棄自己所有的東西，去追逐的一個對象。這樣不僅是你失去了非常多元的世界，而且也失去了自己。

我們談得好像比較抽象，好像都是很多意念的問題，但我們必須要看到這個非常硬邦邦的政治經濟學的問題。世界精英們有沒有感覺到這是一個問題？這是因為他們和目前的資本流向緊密結合在一起，資本的國際化需要有這樣一批代理人。

我覺得馬克思説的是對的，資本確實有非常自我擴張的慾望，超出國家邊界，超出地區邊界，進行全球化擴張積累的慾望。這個慾望是存在的，但它不可能自己發生，它是需要人去做的。

地球是被人佔領的，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規則。為什麼別人就要買你的可口可樂，而自己的山泉水，還是免費的卻不願意買。這些都是要派一些人去勸説，要編一些故事，要畫一些圖景，才能把生活方式給扭轉過來，所以需要一些代理人去做這個事情。

今天的這個世界公民，狹義的精英主義的世界公民活得很好，是因為在很大程度上他們作為一個國際資本代理人的方式存在。

這樣，對狹義的世界公民的理解引出第三個問題，**第一是失去多元世界，第二是失去自我，第三是成為國際資本的代理者，**這樣就更加強化了目前這個很不合理的經濟結構。

04

怎樣培養真正的**“世界公民”？**

我們當然不是説要去簡單地反對留學。我覺得出去多學，出去多走，它總是好的**。但關鍵是説在多走多學的同時，我們要有多一層的自覺意識。**

要想到我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在很大的、很多樣的世界裏面的一個點，要想到你這個點和其他點是什麼樣的關係。不管去什麼地方，要對那個地方與社會有強烈的興趣，我們知道這個世界的公民他們怎麼生活，狹義的世界公民，他們不管去哪裏，生活方式是一樣的，所在哪個城市對他來講意義是不大的。

什麼叫全球化？美國人類學家福克斯也講到，全球化並不是説你潑一盆水潑到地上，水就綿延流開，覆蓋了整個全球。全球化實際發生的過程，用我的比喻來説它就像螳螂一樣在那裏跳，從一個點跳到另外一個點。

你去非洲，大量的國際資本存在，做挖掘性經濟，就是採礦，採油。你看他國際資本是怎麼分佈的，都是分佈在一個一個點上。然後那個點上有鑽井平台，有採礦工業。而周圍是什麼？高高的圍牆。人怎麼進來？直升飛機，帶着保安。當地的人成為你要預防的對手，是被設想為潛在的小偷。這個現象不是沒有道理，他當然要偷你。他即使不為了裏面的一塊鐵皮，或者手提電腦，他就是為了泄憤，為了捉弄你，我要在那兒我也會去這麼偷你。它跟當地社會是這樣的關係。

這就是今天全球化的一個實際發生的過程，誰坐在直升飛機裏面，就是狹義意義上的世界公民。

所以要對這樣的一個全球化，究竟以什麼樣的具體面目展現，要有一個自覺。怎麼樣去培養真正的世界公民，我覺得自覺性可能是第一條。

第二條是對各個地方所在地有濃烈的興趣，一定要拋棄所謂文化有高低的一種想象。

最後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回到人本身。**你在一個地方，要知道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詩人。你去非洲、拉美地區，遇到一個文盲，你説他是文盲，是因為根據你的界定，認為只要能在紙上寫出字，或者在電腦上敲出字的人才不叫文盲。

他可能不能寫，但是他通過聽，他記住了無數的長詩，能夠講述很多傳奇的故事。

他可能會用另外一種計算方式，算出一天要採集多少蘋果，或者是他有多少條牛，他可以看雲彩，然後預測天氣的變化。

你如果把他簡單地理解為是個文盲，覺得這些人應該趕緊學習，要趕超別人，那你就把這些人放在一個以你自己為中心的序列裏面，這個序列的最高端就是精英化的世界公民。這樣對你來講，你是沒有學到任何東西的。

但是反過來，你就把他看作一個人，不要想象你自己這個文明的等級系列，看到這個人，然後去想自己，我為什麼沒有這樣的聽力？我為什麼不可能記住那些歌曲？我為什麼不可能用聲音講述那麼豐富的故事？我為什麼小事都得在筆記本上記下來，不記下來我就記不住？從他看來可能你就是腦殘，還要帶個筆記本，他們什麼事都能記在腦子裏邊。為什麼他們能夠辨識那麼多植物，很細小的區分，他們都能看出來？

**你要從那個活生生的人，非常具體的人出發，站在你面前的那個人，在那一刻就是宇宙的中心。**你想象，如果你是他，你會怎麼感受周圍？如果那樣去理解，可能很具體，但我覺得那可能是你開始把自己變成世界公民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