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銀行,其實就是翻版的僱傭兵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022-03-25 07:43
作者:温伯陵

伯陵説:
聊一下瑞士的僱傭兵和銀行。
1
隨着“俄烏戰爭”的進行,以“中立國”自居的瑞士,暫時放棄中立國的立場,追隨美國的指揮棒,加入到制裁俄羅斯的隊伍裏來。
而且全世界富豪最愛的瑞士銀行,也宣佈凍結俄羅斯寡頭的資產,據瑞士銀行協會估算,這些資產大約有2130億美元。
中立國竟然不中立了,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於是我覺得,是時候和大家分享一下瑞士的來龍去脈了,主要有三個階段:
數百年前的瑞士為什麼盛產僱傭兵?
武德充沛的瑞士怎麼開銀行的?
中立國到底能不能中立?
來吧,我們搞起來。
2
瑞士是中歐的內陸國家,面積約41285平方公里,境內遍佈各種奇形怪狀的山脈,其中阿爾卑斯山就佔了全國面積的60%。
在生產力落後的中世紀,這種地理環境根本不適合農業,瑞士先民基本靠放牧和打獵為生。而縱橫交錯的地理環境,也把生活在這裏的瑞士先民分割開來,讓他們很難做到真正的統一。
想抱團取暖也可以,但只能以鬆散聯盟的形式存在。
13世紀末期,也就是中國元朝的時候,施維茨、烏里、下瓦爾登的代表約定時間,開了一個小會,決定結成戰略同盟,在遭遇入侵的時候共同進退。在隨後的時間裏,蘇黎世、伯爾尼、盧塞恩等地陸續加入同盟。
這個戰略同盟,便是瑞士的起源。
雖然特殊的地理環境,導致瑞士的國家組織方式非常鬆散,但正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瑞士的山地,也把瑞士先民塑造成天生的戰士。
這種地理和人的關係,在全世界都一樣。
例如繁榮昌盛的宋朝,軍人和農民都享受慣了,在戰鬥意志方面,就不如窮山惡水走出來的契丹人和女真人。
經歷三百年太平的明朝,坐擁上億人口,卻在戰場上被僅有12萬戰兵的滿洲八旗吊打。
直到近代,廣西土客之爭的殘酷環境,給太平天國培養了能征善戰的士兵,為了對抗太平天國,曾國藩組建湘軍的時候便提出,不要油頭粉面的市民,只招厚重樸實的山地農民。
可以這麼説,中世紀時期的瑞士,就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契丹、女真、八旗。

瑞士地理
1315年,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想征服瑞士,便派出2萬人的軍隊發起攻擊,結果瑞士臨時徵召了1300名“烏合之眾”,就利用地形擊敗哈布斯堡家族的大軍,殺死3500人,而自己只有15人死亡。
能打出這樣的戰損比,雙方都沒想到。
哈布斯堡家族:“怎麼就輸了?”
瑞士:“就這麼贏了?”
不過這次戰爭,總有一種利用地形取巧的成分,歐洲各國也沒放在心上。
但在此後的幾百年裏,瑞士軍隊的實戰經驗越來越豐富,逐漸摸索出一套適合自己的戰法,不用再依靠地形取勝了。
他們把8英寸長的短武器,換成18英寸長的白蠟杆大槍,士兵也從單兵作戰,被組織成密集的方陣隊形。每次面對敵軍衝陣的時候,瑞士軍隊便將大槍一起刺出去,形成一堵密集的“槍牆。”
如果你是瑞士的敵人,看到一片寒光閃爍的槍尖,就問你怕不怕?
而且瑞士軍隊屬於光腳不怕穿鞋的,戰役失敗的時候寧死不當俘虜,戰役勝利以後也不要俘虜,全部都要殺掉祭旗。
於是,瑞士軍隊留下“兇殘”的名聲。
就靠着這種技戰術改進,瑞士終於成長為真正的戰鬥民族。
國家崛起會出現標誌性事件,軍隊定型也會有成名戰,而瑞士軍隊的成名戰,就來自於15世紀後期的三次戰役。
1476年,法國的勃艮第公爵派出2萬大軍,準備征服瑞士,在那個時代,他們號稱是歐洲最強陸軍,幾乎沒有哪個國家敢於正面對抗。但瑞士非常猛,直接徵召1.8萬軍隊,和勃艮第公爵的軍隊進行決戰。
戰爭結束之後,瑞士殲滅千人,繳獲400門火炮、800支槍、1萬匹馬。
數月後,勃艮第公爵不甘心失敗,又派出2萬大軍和瑞士決戰,這次瑞士軍隊的戰鬥力爆表,殲滅萬餘敵軍,自己才損失400餘人,又打出非常漂亮的戰損比。
1477年,試圖挽尊的勃艮第公爵,親自率領1萬餘軍隊出征法國南錫,這次瑞士軍隊主動前來助戰,再次擊敗勃艮第公爵的軍隊。
三戰三勝,瑞士軍隊迅速晉升為歐洲的當紅辣子雞。
各國也發現,瑞士軍隊是真的猛,便向瑞士拋出橄欖枝:“我們的作戰業務繁忙,要不瑞士派些人來幫忙吧,費用都好説。”
瑞士也想着,能輸出產能出口創匯,這是好事啊。
於是瑞士和各國一拍即合,接了大量僱傭兵的訂單,隨後便開始打遍歐洲無敵手的輝煌歲月。

瑞士軍隊的大致畫風
3
既然瑞士軍隊的戰鬥力爆表,能打遍歐洲無敵手,為什麼不給自己的國家開疆拓土,而是輸出僱傭兵給其他國家賣命呢?
瑞士人不愛自己的祖國嗎?
這個問題看起來有些違反常理,但我們從唯物的角度來看,其實也就明白了。
我們前文説了,瑞士是鬆散聯盟性質的國家,國內沒有真正説了算的領袖,也沒有利益一致的軍政集團,不管做什麼決定,都是各方代表在羣策羣議。
這是一種完全民主化的決策方式。
現在説起民主化,總覺得是先進和文明的代名詞,但完全民主化的決策方式,導致瑞士在事關國家利益的事情上,經常難以達成共識。
例如要開疆拓土,那到底向哪個方向進攻呢?
有的代表説進攻法國有利,有的代表説南下進攻意大利不錯,還有的説北伐德意志是最優解,總之就是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説上幾天幾夜都定不下來。
畢竟建議向哪個方向進攻,説明那個方向可以滿足自己的利益,而滿足自己的利益,往往要以其他人的利益為代價。
所以在這種“九龍治水”的決策機制下,瑞士的強大軍事力量,始終不能團結起來,為國家的百年大計服務。
而且完全民主化也傷害了瑞士軍隊。
和政治決策機制一樣,瑞士軍隊也沒有真正説了算的人,每次作戰的時候,都是一羣將領坐在一起,商量到底用什麼戰術來作戰。商量到最後,不管建議是對是錯,都要少數服從多數。
戰場的環境變幻莫測,那些百戰百勝的軍隊,往往需要將領根據戰場的變化快速做出決定,而這些決定可能不被其他人理解,但是不理解也好執行,等戰爭結束覆盤的時候才能發現,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中國紅軍在“遵義會議”後,也出現了完全民主化的時期,不管做什麼決定,都是幾十個人舉手表決,甚至在決定紅軍戰略的會議上,那些軍長和師長也在提意見。
負責軍事工作的毛澤東認為,我們已經吃過民主化的虧了,這樣是不行的,必須改變決策機制。
經過幾次作戰失敗,同志們也認識到軍事民主決策的危險,便同意毛澤東的意見,成立新的三人團,全權負責軍事指揮。
自此以後,紅軍才能從勝利走向勝利。
而瑞士自從誕生起,就沒有集中決策的基因,軍隊完全民主化結果就是,在戰場上掌握真理的少數人,難以脱穎而出,空有戰鬥力爆表的軍隊,卻沒有戰略家來指導作戰方向。
所以作戰勇猛的瑞士軍隊,其實就是一部戰爭機器。他們需要掌握“使用説明書”的人來操控,但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再加上瑞士是山地國家,常年窮困潦倒,對眼前的物質利益難以抵擋,便出現出口僱傭兵賺錢的奇葩事。
到了18世紀末期,也就是法國大革命爆發以後,打爆歐洲的瑞士僱傭兵開始走下坡路。
倒不是瑞士僱傭兵不能打了,而是時代變了。
隨着歐洲手工業的蓬勃發展,槍炮技術也持續改進,而且那時候的步槍射擊,不需要太精確,一波子彈打過去,能打死多少算多少,基本是以數量堆質量。
於是歐洲國家對士兵的要求,就變得非常簡單,只要能看懂陣型、聽懂命令、知道開槍的步驟就差不多了,基本不需要單個的戰鬥英雄力挽狂瀾。
這麼簡單的要求,歐洲各國招募普通的青壯年集訓一個月,就能培養出合格的步兵,然後投放到戰場上為國效力。
而且自從法國大革命以後,義務兵役制在法國興起,然後隨着拿破崙的炮火,在歐洲大地逐漸鋪開。
在義務兵役制下,國家不再需要用利益來收買士兵,只要告訴他們“參軍保家衞國”,就能呼啦啦的招募幾萬軍隊。
所以經過技術和思想改造的近代軍隊,不再是個人英雄主義的秀場,而是成了工業化流水線產品。
各國要人有人,要槍有槍,要思想有思想,自然不需要瑞士僱傭兵了。
對於瑞士僱傭兵來説,淘汰他們的不是戰場,而是時代浪潮。

4
1815年,拿破崙帝國戰敗,英、法、俄、普魯士等國家召開“維也納會議”,商量戰後的歐洲格局劃分。
在這次會議上,瑞士成為永久中立的國家。
如果其他國家成為中立國,那真是要命了,但瑞士卻有一種非常享受的感覺。
這個國家始終沒有擴張的慾望,更沒有擴張的能力,那麼參與國際事務的權重就不夠,與其説中立限制了瑞士的發展,不如説中立保護了瑞士的現狀。
我不去打你們,你們也不要來打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而且瑞士的北方是德意志,南方是意大利,西邊是法國,東邊是奧地利,屬於歐洲大陸的中心,各大國之間的交通樞紐。
這種地方,不管哪個國家佔了,都是進攻其他國家的橋頭堡。
在講究“均勢原則”的歐洲,哪個國家都不佔領瑞士,讓瑞士做中立國其實就是最優解。
所以**瑞士的中立,大國博弈的結果是主要原因,自我定位是次要原因,**這個邏輯挺重要的,我們後面還要説到。

做為中立國,瑞士再出口僱傭兵創匯,顯然不合適了,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很快瑞士又找到了新賽道。
早在16世紀,歐洲便爆發宗教改革,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矛盾非常激烈。
為了躲避宗教壓迫,處於弱勢地位的大量新教徒,便紛紛離開意大利和法國等國家,跑到窮山惡水的瑞士謀生。
人一旦跑路,不可能只是自己跑,必然要帶着積蓄和財產一起跑,人家江南皮革廠的老闆跑路,還要帶個小姨子呢。
於是隨着新教徒跑到瑞士,大量資本也跟着流入瑞士,資本又需要儲蓄和升值,瑞士銀行業便藉着這波時代紅利,開始發展起來。
在當時的歐洲,資助新教徒屬於政治不正確,但新教徒又是瑞士銀行業的大客户,為了自己的生計,瑞士銀行家也要服務周到啊,是吧。
一邊是政治正確,一邊是現實利益,怎麼解決呢?
資本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個問題當然難不倒瑞士銀行家,他們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我給客户保密,不透露客户的財產情況,不就解決了嗎?
簡直完美。
從此以後,保密制度成為瑞士銀行業的潛規則。
銀行業是講信用的,你越保密不説,別人越是信賴你,別人越是信賴你,就越想在你的銀行存錢,這就形成一個資本和銀行的正循環。
於是在近代歐洲經常改朝換代的時代背景下,歐洲各國失去地位的破落貴族,都喜歡帶着資本到中立的瑞士避難,剛崛起的新貴為了財產安全,也願意把錢存到瑞士的銀行。
尤其是拿破崙橫掃歐洲的時候,瑞士銀行家依靠“資本避難地”的特殊地位,發了一筆橫財。
在這一點上,新貴和舊貴族的訴求是一致的,那就是隱匿財產數額,以清白的身份示人,千萬不要成為被人盯上的肥肉。
資本流動如大江大河,滋潤了瑞士的銀行業。
到了1934年,瑞士為了資本生意綿延永續,正式出台《聯邦銀行法》,規定在銀行實行秘密號碼制度,來代替客户的真實姓名,同時對違反保密原則的銀行職員,給與嚴厲的刑事處罰。
以前是潛規則,現在升級成國家法律了,這下更不得了。
由於納粹德國害怕資金外流,於1933年出台規定,凡是在國外銀行存有資金的人,都必須向政府申報,否則便處以死刑。
希特勒的本意是給市場信心,然後回籠資本,但希特勒的命令反而讓市場失去信心,導致德國資本持續外流,而大部分資本都流入瑞士的銀行。
此後希特勒開始驅逐屠殺猶太人,猶太人為了避難,也在瑞士銀行建立秘密賬户,準備將來東山再起,結果幾百萬猶太人被屠殺以後,這些秘密賬户裏的資金,就成了沒人認領的死賬。
這些死賬到底有多少,到現在都沒有一個準確的數字,有説法是1940年代的100億美元,有的説法是還不止,總之就是一筆無頭賬。
而且納粹德國從各地掠奪來的資本,不能直接花出去,必須以兑換美元等貨幣的方式洗白,才能用來充作戰爭費用。
希特勒選中的洗錢工具,就是瑞士的銀行。據後來美國的調查結果,瑞士給希特勒洗的錢裏,黃金便有近60噸。
隨着希特勒的戰敗,這些錢和猶太人的存款一樣,也成了無頭死賬。
所以除了美國和蘇聯以外,“二戰”另一個大贏家就是瑞士的銀行。
長達數百年的資本流入,中立國瑞士成了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
有錢就能投資工業,於是在1850年代,瑞士成為僅次於英國的第二個工業化國家。
有錢就能研究學問,於是瑞士成了諸多歐洲科學家的白月光,直到現在都是國民教育最普及的國家之一、世界上科研最有活力的國家之一。考慮到瑞士只有800萬人口,我們也可以去掉之一。
有錢就能沉浸藝術,於是積累到現在,瑞士有1142家博物館、最大的圖書館藏書840萬冊、每年70%的人都要參加音樂會。
畢竟有錢才能有閒。
從僱傭兵轉型銀行業,瑞士是非常成功的,但這種成功,背後的邏輯是相同的,那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現在西裝革履的瑞士銀行,其實就是翻版的瑞士僱傭兵。

5
瑞士是國際公認的中立國,那中立國到底能不能中立呢?
答案是不能。
希特勒發動“二戰”的時候,瑞士便沒能堅守中立的立場,給希特勒洗白包括60噸黃金在內的鉅額財富。
猶太人被納粹屠殺的時候,瑞士也沒能堅守中立的立場,接收了百億美元的存款,卻拒絕幾十萬難民入境避難。
可以説,在兵臨城下的亡國危機面前,瑞士的中立國宣言,只能演變成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政治招牌。
我們認為瑞士是真正的中立國,其實是冷戰塑造的思維定勢。
長達45年的冷戰,以美國和蘇聯為首的兩大陣營,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進行全方位對抗,但兩個陣營不可能完全不交流,於是就需要一箇中介。
這個中介不能是兩大陣營的國家,否則就得不到雙方的信任,也不能是有實力的國家,否則便有藉機牟利的嫌疑。
那麼瑞士做為不參與對抗、沒有軍政實力的小國,正好適合擔任兩大陣營中間人的角色。
於是在冷戰期間,瑞士就在國際政治和貨幣方面,做了美國和蘇聯的中介。
如果要類比的話,冷戰時期的瑞士,相當於前些年非常活躍的大師王林,都是以自己為基點,溝通上下和內外的掮客。
等到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瑞士的中立國身份便逐漸堅持不下去了。
於是自90年代起,美國以反腐敗的名義,要求瑞士銀行公佈客户的名單。
於是猶太人跳出來,要求清理“二戰”時死亡的猶太客户存款,以便讓他們的後代取回去。
於是有人發出一種聲音,説瑞士銀行是納粹德國的幫兇,要求徹底清算瑞士銀行。
所謂中立國,其實是大國力量均衡的時候,需要一個掮客出面,做一些大國不方便直接出面做的事。
當大國均衡變成一家獨大,或者大國的關係破裂,不需要做表面工作的時候,中立國就沒什麼存在的必要,實質上消亡了。
所以“二戰”時納粹德國橫掃歐洲,瑞士沒有堅守住中立國的立場,這次“俄烏戰爭”中美國和俄羅斯撕破臉,瑞士也沒有堅守中立國的立場,直接站在美國一邊,宣佈制裁俄羅斯。
站隊還是中立,都是隨着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對於瑞士來説,這都是老手藝活了。
需要你中立的時候,你就立着貞節牌坊做婊子。
不需要你中立的時候,你的貞節牌坊還得立着,萬一什麼時候再需要你做婊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