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寡,是未來社會的羣體基因,請社會將目光分出一些來_風聞
陈泽华- 华中师范大学政治学博士2022-03-26 11:50
“這些人,現在老了,一切煙消雲散了。
他們或孤、或寡,但他們並不是與我們無關的人羣。
人類社會生生不息,有的支脈繁茂,有的支脈萎縮甚至消亡,這都是正常的優劣更迭。
我們想説的是,孤寡也是一種基因,它深深紮根在我們這個社會,融化在一個個家族,一個個院落。
它像天上的隕石,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落在你身上,砸中你。——普玄”

其實,我是偶然看到網上“守護銀齡世界”的一個活動,才又突然想起來這本書、這些故事的,説實話,我幾乎也是要把他們慢慢遺忘掉了。
最正式的接觸到這個問題,是之前帶隊到京山市調研,農委的一位領導告誡,講到我們華中鄉土學派的劉燕舞老師的一篇報告(敏感,不提了),才驚覺、關注到這個羣體。
回憶起來,再早看到他們,還是在2012年暑末,我在泰安市郊區某鎮駕校科目三場地練車,
駕校選址有點偏僻,吃飯不便,就湊錢在旁邊鄉鎮養老院餐廳就餐,
養老院面積不小,綠化、健身等設施也挺齊全,院子正中有一潭死水,其實整體環境還是不錯的。
但是,每次進去總有種陰冷的錯覺,感覺不對勁,彷彿空氣流動都變得緩慢而黏稠,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腐壞氣味。
最初,裏面的老人都在遠遠的望着我們,後來近了一些,我看到他們感覺日子應該過得很無聊,因為我觀察到他們的眼球不再飽滿,眼睛中沒有光了,這總讓我有些抗拒。
其中有一位風燭殘年的老阿婆引起了我的注意,每天練車結束,火熱的日頭下山,她總是拖拉着一個小凳子,顫巍巍地挪動小腳,坐到院大門口,一直朝一個方向望去,也不言語,上身穿着灰色的褂子,下身深黑色長褲,像極了我的姥姥。我有次在院門口等着集合坐車,無聊四望中眼神似乎與她交匯了,我很好奇她在想什麼做什麼,是回憶過去的時光,還是捕捉街上靈動的生活片段以填補無聊的歲月,抑或巴望着、等待她的兒女?我再轉頭時夕陽的餘暉已經慢慢落到她的臉上,這是我久久難以忘記的場景。

第二次,就是作家普玄的這本《五十四種孤單》創作時期了。大概是2016年的春末(那幾年太忙,事情太多,記不住了),我在武漢讀碩士,擔任研究生會副主席,與老師們還比較熟,有時候會叫我幫忙。有一天,院黨政辦主任叫我去幫後邊樓上某院黨組書記(學院特殊,只有黨組,沒有黨委)的忙,説是點名要我去的。我有點鬱悶,還有納悶,因為我並不認識啊。
還是去了,是一位女書記,閒聊幾句後她説,小陳,你們院田野調查經驗豐富,幫我一個學生一點小忙吧。他是湖北的一位知名作家,本科是在我這讀的,很了不起,叫普玄。最近他從中國作家協會接了一個課題,好像是研究農村的老人羣體的,可能需要你幫忙出個調查問卷,隨後把電話給了我。
隨後戰戰兢兢的聯繫了普玄老師,反饋給我的信息大致相同。我有些懵逼,因為不是以往接觸的社會科學的研究項目,而是與文學創作相關的人文科學課題,於是我想可能是要完成一份紀實文學報告一類的吧!溝通了幾次,普玄老師的要求逐漸明確:一是一定要包括一些重大事件和歷史時刻,二是要找到導致他們孤獨、寡居的原因;三是要體現出這些老人的一生。
難度好大?我頭都大了,翻閲了很多著作、論文,也選取、設置了很多調查問卷的題目,選項越列越多。而後,我突然意識到,這怎麼可能做到呢?
首先,如何用一套問卷來將一個人的人生囊括起來?一生就彷彿是一本厚厚的書,如果非要用問卷概括,那該設置多少問題啊?
其次,使用這套問卷的是省市作家協會的成員(依稀記得有一百多人),他們是作家、是詩人、文學創作者,並未接受社會科學調查方法的系統學習和培訓,似乎給他們套問卷,他們也不好直接操作吧?
最後,我們問卷的使用對象至少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很多記憶力都衰退了,提問然後等待回答,這如何能做到呢?
我靈光一閃,調查問卷做不到,口述史可以做到呀!我完全可以做一份口述史訪談提綱啊。
於是,在下一次溝通中,我向普玄老師建議採用口述史的方式對老人進行訪談,我做一份口述史訪談提綱,可以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
普玄老師大呼,可以,這個方法好,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隨後又做了一份口述史的介紹和提綱使用説明,一併交給普玄。
過了幾個月,普玄突然聯繫我,問我要不要跟他去荊州調研兩天,指導項目組的成員,我自然欣然前往。
我前往漢口普玄的出版公司門口等他,上車後,發現車上還有一位大姐姐。
經介紹,是武漢《芳草》雜誌的副主編張好好,是一位女詩人。咋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想起杜牧來,浮現在腦海的還有張可久的一句“蘇小小,張好好,千金買笑,今何在玉容花貌?”我自然不敢講的,聯想到這都覺得不甚禮貌了。不過,好好姐很耐聊,聊了一路,很快也熟絡起來。
我們去了兩個縣區,一個是靠近荊州市區的,一個是公安縣。
前來接引我們的是荊州政法委的一位軍轉幹部熊主任。他很熱情,接待耐心細緻,安排妥當,也是一位有大毅力的人,減肥50斤,每天不吃晚餐,跑十公里,即使工作參加飯局也只吃幾口菜、不吃飯。我一個胖子,減肥重度拖延症、困難症人士自然佩服的緊。在採風調研上他也是如此,熊湘鄂為了近距離接觸孤宿人羣,取得老人的信任,調研的半年期間陸續在公安縣福利院住了一個多月。
我記憶最深刻的也是跟他去公安縣閘口鎮福利院採訪的經歷。
車子剛進閘口鎮福利院大門,我的視線透過車窗看到兩畝菜地,還有幾位老人在澆菜,正詫異間,車子還未停穩,我便聽到一陣吹打的聲音傳來。
沒錯,白事,又有一位老人走了。
然後呢,很平靜、很自然、很普通,這是尤為可怕的。福利院的老人就像上好發條的老鍾,雖然走的慢,但還是按照固定的軌跡在移動,做自己日常做的事,甚至都沒有人圍觀,看熱鬧。在我的印象中,無論是誰,何等身份,總歸有兩個場景是被眾人圍繞的,一個是出生的慶典,一個是去世的祭禮。但在這裏,這個規律失效了。可能是因為習以為常了嗎?熊解釋到,在這個院子裏,就是這樣,有的人過幾天就不見了,我上次一個採訪對象,訪談結束我回城整理材料,想再過來回訪,老人就已經走了。
我上步前去,是一個倉庫改造的小禮堂,大概十個平方,正中擺放了一張四方桌,桌子上放着照片和幾盤水果,香爐和磬,三個師傅圍着桌子邊走邊在唱着道情。
這是福利院為老人請的,國家政策補貼的,似乎也是唯一的祭奠了。隨後,老人的一位外甥孫女前來,領走了老人的骨灰盒。就這樣,煙消雲散,雲淡風輕。

在福利院裏,熊導引我們見了幾位受訪對象,有“矮哥(當地方言似乎是形容矮子)”,他自小泡在泥水裏久了,小學時得了小兒麻痹症一類的病,才一米多高,但是養了幾十年鴨子,送走了父親和姆媽。自強不服輸,心裏有股子勁,在院裏負責後勤和農副生產,還帶我去看了他養的雞鴨和大母豬。有“陂子”,他一輩子因為這個沒娶上媳婦,最大的願望是找個老婆,沒想到在外面沒找到,老了老了反而在福利院找到一位老伴,他的那口子是有點精神疾病的,也不怎會照顧人,不過聽他講很滿足,自己的願望了了。還有一位叫黃三元的老婦女幹部、老黨員,舊社會被欺壓虐待的童養媳身份中解救出來,成長為公社的婦女主任,因為拼命工作營養不足不慎小產了,之後再也沒能生育,她一直説着不幹活有飯吃,都是沾政府的光,她最可惜的是組織上好多年沒人來看她了,她説“以前説,電燈電話、樓上樓下,花花綠綠,現在都實現了,但我又要死了”。在他旁邊還有一位魏開林老人,半身癱瘓,坐在輪椅上,一直嘗試着用雙手使勁地轉動輪椅的鋼圈,彷彿在練習什麼,費力的向屋外緩緩移動。

中午,我們在福利院食堂和老人一起吃大鍋飯,菜是老人種的,飯菜也是老人協助一位女大勺做的,味道有點怪,看起來不怎麼幹淨,米飯蒸的半生不熟,我一邊吃一邊觀察食堂裏的老人。我看到有人在絮絮叨叨的,彷彿吵架。我扭頭看熊,熊解釋道:“他們大概在為打菜的老人少分他一塊肉在吵架,今天週末來吃飯的老人少了不少,在院裏照顧病人、養豬種菜參加勞動都會發錢的,老人掙了錢就跑到街上去,買條魚、買塊肉、打幾兩酒,自己偷偷做了吃,平常吵架也很厲害,爭吵時會惡毒的咒罵“死你的侄男侄女””。似乎這些“無後”的老人,有着異常的寡情、刻薄和自私,這羣被拋離生活軌道的人,大半輩子在平庸中含淚泣血,餘生因喪失念想而慘淡無光,這樣的暮年,生活顏色已註定灰暗,生命態度也必然無謂了吧。

我離開前詢問院長,現在還有中小學生來做志願者看望老人嗎?我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每年學雷鋒和重陽節,學校都會選學生組織服務隊,來給老人打掃衞生、洗頭洗臉,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還過來表演節目呢?院長搖搖頭,説好多年前有的,現在沒有了,鎮上的學生少了,很多都去市縣裏讀書去了。現在的孩子忙啊,都在搞學習,沒有時間來,再説,小孩子都被寶貝起來了,怎麼能讓他們來幹活呢?
是啊,我們人類總是喜歡或習慣性的將目光聚焦到年輕、幼小的生命成長上,對於這些遲暮的、即將消亡的人的逝去,往往將其選擇性地遺忘或者簡單歸咎到自然規律上去。
其實,住在福利院的老人還是好的,真正難辦的還是那些在村裏散保的孤宿老人。前天,2021年中國統計年鑑報告數據,全國共有1.25億單人户家庭,佔比超過全國總家庭户數的四分之一。其中很大一部門是老年單人家庭,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老年人口接近2.7億人,空巢老人和獨居老人在其中佔比已經超過50%,老年人處在獨居狀態的情況還在進一步增長。這些獨居老人不正像我們書中所記述的孤宿人羣一樣嗎?他們的特定需求(比如更加完善的疾病監測體系、出現意外狀況後得到及時救治、居住環境的安全情況等等)該如何滿足?獨居老人的精神關愛、心理慰藉問題又改如何解決呢?
於是,我今天又從新思考起普玄這本《五十四種孤單——中國孤宿人羣口述實錄》的價值。銀齡世界的這羣人,他們就像一陣風從歷史甬道輕輕刮過,大多數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那麼記錄和關注這羣人有什麼意義呢?我翻開書頁,看到熊回憶前面癱瘓老人魏開林的一段話:“我並沒有注意他,待我結束與黃三元談話正欲離開時,他抬起一直低垂者的花白腦殼,咧着垂懸着一條長長涎液的大嘴,指着門外不遠處的台階自豪地告訴我,‘我今天已經滾到走廊邊上,興許明年我就可以滾到那裏了!’
從房間到台階,不過十來米的距離,但就在這十米之內,仍存有某種抗爭。”
這或許就是生命的價值吧,或許我們應該分多一點目光到銀齡世界的老人身上!
最深切的感觸,恐怕是落到我身上了,我這一代都是獨生子。
最近幾年,我家族裏面幾位哥哥意外離世,產生了三對孤寡老人。
以至於,我也非常害怕,非常容易,比如意外患病、比如車禍、比如釣魚被電死,比如玩水淹死,比如熬夜加班猝死(後面三種,就是我三個哥哥)。
似乎在可以生三胎的時代裏,這些好像不是很合羣,但總感覺,孤寡這個基因似乎就根植於這個社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