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的光輝與侷限——從《小邏輯》中的一段話説起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22-03-26 09:16
我上課時大體上依據恩格斯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批評過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思想以及他的體系與方法之間的矛盾。
但黑格爾確實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我希望自己上課時説的那些話不會讓大家誤以為他不值得重視。
下圖來自黑格爾的《小邏輯》第24節。
列寧在讀《小邏輯》之後指出:
“這部最唯心的著作唯物主義最多,唯心主義最少。矛盾,然而是事實!”
列寧這一論斷,在下圖的這段話中可以得到印證。
黑格爾這段話實際上已經提到了“勞動”或者説實踐代表了人與自然的分裂又克服這種分裂而將二者聯繫起來的思想。這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中的實踐觀已經相當接近了。
當然,這只是“相當接近”,其實還是有原則區別的。
區別在哪裏呢?
馬克思認為,正是實踐造成了人與自然的區別與分裂。
但在黑格爾看來,勞動實踐是人與自然分裂的“結果”——這就是説,實踐只是發生在人與自然已經出現分裂之後的,它體現了這個分裂,但並不導致這個分裂。
而人與自然為什麼會分裂呢?
黑格爾認為這是人類“精神的本質”導致的:
“精神生活在其素樸的本能的階段,表現為無邪的天真和淳樸的信賴。但精神的本質在於揚棄這種自然素樸的狀態,因為精神生活之所以異於自然生活,特別是異於禽獸的生活,即在其不停留在它的自在存在的階段,而力求達到自為的存在。”
換言之,黑格爾是認為人之所以能夠與自然、與禽獸區別開來,是因為他有一種要把自己與自然、與禽獸區別開來的“精神”。
這就説明:
1.黑格爾最終還是陷入了唯心主義;
2.這種唯心主義包含了一種貧乏而空洞的循環——因為這等於在説:
“(人的)精神之所以與自然區別開來,是因為精神的本質就在於這種區別,換言之,是因為如果不這樣區別開來,精神就不是精神。”
而這等於説:
“精神之所以區別於自然,是因為精神被定義為區別於自然的東西。”
而這在邏輯上等於説:
“你之所以不是A(區別於A),是因為你被定義為不是A(區別於A)的東西。”
按照這一邏輯,某公司可以這樣解釋他們為什麼在面試中淘汰小明:
小明之所以不符合我們公司的合格標準,是因為我們公司對合格員工的定義就是“除了小明之外的人”。
你會認為這是一個有效的論證或者有説服力的解釋嗎?
如果你認為是的,那你就要承認這樣一位神槍手:
他朝牆上每打一槍,我們就以彈孔為靶心畫一個靶子,於是他槍槍十環——換言之,他是神槍手,不是因為他打得準,而是因為“十環”已被預先定義為“他打出的彈孔所在的位置”。
黑格爾為他的唯心主義提供的論證大都是這樣勉強而空洞的。
3.所以黑格爾也就只能把人當作一直就有這種“精神”的存在物,只是暫時還沒有意識到它,一旦意識到了,這種精神就會讓人從“自在存在”變成“自為存在”,從而與自然區分開來。
有學者曾經感到很奇怪:
黑格爾這樣一位把整個世界都看作發展過程的空前偉大的辯證法大師,怎麼就不曾想到人類也是由其它物種發展而來的呢?按説他應該比達爾文他們更早提出或至少猜測到進化論啊。
現在大家就能看出何以如此了:
黑格爾所謂的發展,歸根到底不是物質本身的發展,而是一個包羅萬象的理念按照已經寫好的劇本在走程序。因此人與自然的分離,並不是人作為一個新的“物種”的產生,而只是人逐漸認識到理念早就放在他身上的那種與自然的不同。
這一段結尾説:
“反之,人對於足以滿足其需要手段,必須由他自己去製造培植。所以,即就他對於外界事物的關係來説,人總是通過外物而和他自身相聯繫”
這也有極其深刻極其重要的哲學內涵。
這其實等於承認:
不但人與外物的關係是物質關係(“製造培植”),而且人與自身的關係也是物質關係,因為這必須通過所“製造培植”的外物的中介,因而也就有了物質內容。
唯心主義者以及不可知論者有一個重要論據,就是認為僅憑“感覺”本身我們無法區分這感覺到底是否來自外物或是否與外物相符——很多“錯覺”乃至“幻覺”也可以讓我們感覺很逼真,甚至很多感覺本身就是錯覺,例如笛卡爾説我們永遠都只能感覺太陽只有一張圓盤那麼大。
而這個論據的要害,在於假定了我們可以用一種“純精神”的方式與世界打交道——不管你認為這種純精神方式是“感覺”還是“思維”。
因此在他們看來,我們以這種“純精神”方式只能將對象作為精神的東西來把握:
唯心主義認為這個被我們把握到的精神的東西就是世界上的一切,此外再無其它;
而不可知論者則認為此外是否有“其它”、有的話這個“其它”是什麼樣的,是我們不知道也永不可能知道的。
現在黑格爾告訴我們,其實我們與外界打交道要靠“製造培植”,這是一種物質方式。
按馬克思主義的看法,正是在“製造培植”這樣的實踐活動中,我們的感覺與思維才能結合起來,由此我們才能把握:
1.一個東西(如一把錘子)在被製造出來之前僅僅作為觀念存在於頭腦中與它被製造出來之後出現在現實世界中有什麼不同。
2.這個被我造出來的與觀念相區別的東西,既是我完全能夠理解的,又與那些早就存在的事物一樣,是物質世界的一部分。
3.很多東西在被我感覺到、意識到之前,就已經和我打交道,就已經被我改造着了。比如我給果樹噴藥,殺滅的很多害蟲我起初並沒有看到,我是先殺了它們然後才看到它們的。這就説明我和它們打交道的方式不是“純精神”的,我確實是以一種“純感覺”之外的、物質的方式與它們打交道的,而在這整個過程中,它們也只能是作為物質而被把握到的。它們先是被改造,後是被感覺、被思維,呈現出越來越完整的物質性。
4.這種實踐不但告訴我們哪些是可以改變的,也告訴我們哪些是至少暫時不能改變的,這就更凸顯出對象的物質性,也凸顯出實踐活動本身的物質性。
5.以上幾點説明我們改造出來的“為我之物”和原本就存在的“自在之物”是統一的,前者不是也不可能是我的“純感覺”和“純思維”所虛構的東西,不會也不可能由此而將我與世界隔離開來,而是我們用實踐從“自在之物”建立起來用以溝通我與“自在之物”同時又步步深入“自在之物”而與之融為一體的東西,是“自在之物”本身的不斷顯現。
6.我自己的想法不是一成不變或隨心所欲,而是隨着對客觀物質世界的改造而變化,這就説明不但客體,就連人這一主體自身也是物質的——所謂人必須通過外物與自身發生聯繫,潛在地包含了這樣的結論。
所以列寧才會説黑格爾這部“最唯心的書”唯物主義最多而唯心主義最少。
黑格爾當然沒能將這些結論都充分發揮出來,而是將它們窒息在他的唯心主義體系中了,但這無疑是恩格斯説的只要不停留在黑格爾大廈的外部就能一定能發現的“無數的珍寶”之一。
我講唯理論經驗論時曾説它們陷入的那種獨斷論或不可知論的結局,在馬克思主義實踐觀產生之前,是不可解決的。
而馬克思主義實踐觀也不是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它是從康德到黑格爾的德國古典哲學越來越重視從主體對客體的某種能動作用的過程出發來把握思維與存在關係的空前深入、徹底的努力的必然發展。
黑格爾在這一問題上做到了唯心主義所能做到的極致:
他承認主客體之間裂隙的彌補方式是物質的,精神必須通過這種物質活動而把握其它東西並把握自己。
剩下的就只有這樣的問題: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認為這種精神本身是來自物質而且是為物質所規定的呢?
為什麼不承認這種能動作用是物質世界本來就存在的普遍相互作用發展的結果尤其是動物的本能活動的更直接的發展結果呢?
為什麼不把人與自然之間插入的越來越豐富的“第二自然”(各種物質產品、社會關係、農村、城市乃至精神文明等等)看作自然界本身的產物同時也看作自然向人和人向自然的生成呢?
為什麼不由此而認識到正是這種雙向生成越來越深刻地確證着整個世界的物質性呢?
這就是黑格爾的光輝與侷限,也是馬克思主義更輝煌的光焰的一大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