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俄紅軍的中國軍團之謎(三十一)——烏拉爾“石頭先生”的人民外交_風聞
破圈了-破圈了官方账号-纵览寰宇风云,漫谈时政大事。2022-03-27 11:09

2021年8月底、9月初,因為撰寫百餘年前旅俄華工參加十月革命和保衞新生蘇維埃政權系列的需要,曾專程駕車從莫斯科前往烏拉爾地區採訪。不到10天,往返近6000公里,走訪了喀山、葉卡捷琳堡、阿拉帕耶夫斯克、彼爾姆、雷賓斯克等地,與十幾位瞭解那段歷史的俄羅斯人進行了細緻交流。在這些人中,來自俄羅斯彼爾姆邊疆區首府彼爾姆的米哈伊爾·卡緬斯基赫先生讓我印象深刻,也很感動於他為傳承中俄兩國友誼默默付出的一切。

伏爾加河最大支流卡馬河通過彼爾姆市——圖中語意是“幸福就在此地”
有着石頭般執拗性格的卡緬斯基赫
之所以選擇用“石頭先生”來稱呼他,是由於他自我介紹説,其姓氏“卡緬斯基赫”這個詞的詞義是一種產自烏拉爾地區的石頭,而且俄羅斯人的姓名實在有點長,用“石頭先生”來表述簡潔很多。他出生、成長於彼爾姆附近的一個小村落,“村裏大多數人都是這個姓,估計有着同樣的先祖”。他從上大學起離開老家,來到彼爾姆求學。和很多年輕人一樣,畢業後留在彼爾姆這個北極圈內唯一一個人口數量達百萬級的俄羅斯大城市工作。2021年,37歲的他已在這座深愛的城市中安家立業。“石頭先生”多年從事歷史研究,目前是俄羅斯科學院烏拉爾分院研究人員,同時在彼爾姆國立大學教課,還兼任俄中友協彼爾姆邊疆區分會主席、彼爾姆孔子課堂外方校長等多個職位。
與“石頭先生”原本素不相識。從莫斯科出發之前,中國駐喀山總領館的邊曉強領事得知我們此行目的後,熱情地將其情況和聯繫方式推薦給了我,並告知他**不僅是位嚴謹的學者、出版過有關烏拉爾中部地區旅俄華人歷史圖書,還是彼爾姆地區積極推廣中華文化的友好使者。**仔細思量,他的研究與這次採訪主題契合度高,而且彼爾姆附近也是蘇俄內戰時期中國國際主義戰士戰鬥過的地方,所以哪怕行程多加一天、辛苦一點,也是值得的。不曾料及的是,彼爾姆短短几個小時的相處中,“石頭先生”很是讓人驚訝。
見面之前一直用電話交流,無論是傳過來的低沉聲調,還是他直截了當的表達方式,都讓人覺得他過於嚴肅,甚至有些固執。第一次交談,他便説自己漢語水平不高,如果彼此不能用俄語交談,就沒有見面的必要性。確認語言溝通不存在障礙後,他又推薦到彼爾姆後應該住在城中心的“烏拉爾飯店”。而我考慮當天下午兩點多才能抵達彼爾姆,第二天一早又要趕路,所以最後選擇了一個位置上更便於進出城的酒店。為此,他真是發揚了“石頭般”的韌勁再三勸説,甚至在酒店已預定完成,而我們第二天下午就要抵達的頭一天晚上,他仍然在電話中建議取消預訂。其實,心裏頗有些擔心,與這麼嚴肅、執着的人見面,交流能否順利。
9月初的一個週末,早晨從葉卡捷琳堡駕車出發,6個小時後,下午兩點多如期趕到彼爾姆。按照“石頭先生”給的地址,來到他所住小區門外。幾分鐘後,他出現了,一身普通的黑色外套,中等個兒、有點清瘦,漢語水平比他自我描述的程度高很多。接下來幾個小時接觸裏,原來的擔心一掃而空,我看到了一位年輕歷史學工作者的執着,也感受到他的坦誠和熱情。
簡短寒暄後,“石頭先生”堅持由他開車,“你們一路太辛苦,這裏就由我來做你們的嚮導和司機。”感動於其誠意,我接受了提議。“有效時間只有幾個小時,所以邊走邊説吧。先去看兩個中國烈士紀念碑。比較近的一個大概20分鐘,可能不屬於你這次來的主題,但我覺得值得拜謁。另外一個,就是百餘年前犧牲的中國烈士紀念碑,來回需要兩個小時”,他説。
中蘇“偉大友誼”時期在俄留存的唯一紀念碑
在附近花店買了兩束康乃馨,我便和“石頭先生”一起前往中蘇友好紀念碑。一路上,他介紹説這是俄羅斯境內唯一一個體現20世紀中期蘇中友好的紀念碑。“從1955年到1970年之前,陸續有1000多名中國工人來到彼爾姆工作。他們在這裏修建道路、工廠,城裏的和平大街就是中國工人蔘加建設的。他們修建的宿舍樓至今還有人居住”。

20世紀50年代中國工人修建的居民樓

和平大街的樓號:這條大街流淌過中國工人的汗水
果然,第一個目的地不遠。他停好車後,帶着我熟練地在居民小樓間穿行,不一會兒便來到一個公共墓地。墓地前佇立一塊俄中雙語的牌子,簡要介紹了中蘇友好紀念碑的情況。進入墓地,發現裏面不小,雜草較多,似乎不常被打理。“剛才看到的介紹是這些年新做的。紀念碑的位置在墓地深處,我每次來好像都不是走的同一條路。”繞過數條曲曲折折小路,終於來到由13座墳頭組成的中國紀念碑前。“**墳頭雖為13座,但實際遇難人數超過13人,部分墳墓裏可能安葬多人。**這些中國工人大多因觸電、落水、從事爆破作業事故等原因遇難的”。

“偉大友誼”時期在蘇聯唯一保留下來的中國人墓碑
由於年久失修,紀念碑身已有裂紋,刻字也有磨損,需要仔細辨認。碑文上用中俄文寫着,“為加強中蘇人民國際友誼,幫助蘇聯共產主義建設光榮犧牲的同志們永垂不朽!中華人民共和國全體赴蘇工人贈,1963年7月15日”。“石頭先生”説,每年秋季開學前,他會詢問自己的學生是否願意一同來這裏祭拜,清除傾倒樹木、雜草。“我總是先告訴他們,幾十年以前,一羣年輕的中國人遠離故鄉來到彼爾姆,與我的祖輩一起建設。每年都會有不少學生自願加入。”離開墓地時,我緊隨其後。看着他那瘦削的背影,不禁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樣的動力讓他堅持這麼做?

20世紀60年代初援蘇的中國工人
去第二個紀念碑途中,“石頭先生”的一番話讓我明白了緣由,“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絕大多數工人回國。當時,大約有50名工人已和當地姑娘結婚、成家。按照規定,只有那些有孩子的人方可留下來。事實上,留下來的人日子也很艱難。電視、報紙上到處是批評中國的言論,蘇聯政府甚至還要求他們寫信批評中國。不過,沒有一個人這樣做。現在兩國關係友好,但知道中國人曾為我們的城市貢獻過力量、甚至長眠於此的人不多。讓更多的人通過這來了解那段友誼,是我的使命。我還認識一位山東來的中國工人,今年已經87歲高齡,愛抽煙。每年我都去探望他。”
“石頭先生”還講述了葉卡捷琳堡和彼爾姆作為烏拉爾地區的兩個重要城市百餘年來的“恩怨情仇”。“現在兩座城市分屬不同的行政區,都是首府。相比之下,葉卡捷琳堡發展得更好,是烏拉爾中部地區的中心。然而,1917年革命前,兩座城市同屬於一個省。那時,彼爾姆是省會,人們更注重追求精神生活。而建有不少廠礦的葉卡捷琳堡工人多,革命熱情高昂。高爾察克白衞軍攻打葉卡捷琳堡時,遭到工人組成的赤衞隊的頑強抵抗,他們誓死保衞新生紅色政權。彼爾姆則不同,面對白衞軍的進攻,城市沒有抵抗。大概就是這個原因,蘇俄內戰結束後,蘇維埃政權把首府搬到了葉卡捷琳堡,政策上自然有更多傾斜。如今,葉卡捷琳堡是烏拉爾山區最大的城市,是熙熙攘攘的中心。對於烏拉爾地區的人而言,葉卡捷琳堡的吸引力更大,發展機會更多”。
“石頭先生”一邊講,一邊將車子開得飛快。好幾次忍不住提醒他注意車速,不能吃罰單。大約一個小時後,車子駛入特洛伊察鎮。小鎮景色十分優美,家家户户門前栽有一兩棵被譽為“俄羅斯之樹”的花楸樹。在俄羅斯,花楸整年點綴着森林、鄉村和城市。春天開白花,秋天結紅果,果子到冬日更加豔麗,宛如顆顆紅寶石綴滿枝頭。有趣的是,隨着《山楂樹之戀》的上演,很多中國人喜歡哼唱的蘇聯歌曲《山楂樹》的真正名稱其實應該是《烏拉爾花楸樹》,當年純屬翻譯錯誤。時值9月初,特洛伊察鎮的花楸樹已紅果累累,煞是好看。

“石頭先生”在紅軍中國戰士墓碑前
魂斷瑟爾瓦河畔的中國戰士
鎮子不小,“石頭先生”説他上次來還是3、4年前,得先打聽一下。然而,問了好幾個路人,均不知中國烈士紀念碑的具體地點。搞清楚大致位置後,車子開過去卻發現一扇鎖着的大鐵門擋住去路。透過鐵門,能看見裏面一棟棟新建的別墅。“這個小鎮屬於富人區,這幾年房地產開發很火熱。紀念碑肯定還在,應該在這個方向,離河邊不遠。”石頭先生一邊安慰我,一邊不疾不徐地將車倒回去,打算再找人詢問如何繞過小區。
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找到了一條小路。將車停放在路邊後,我穿過小路,來到瑟爾瓦河邊。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了靜靜佇立的白色紀念碑。我與“石頭先生”一起,在紀念碑前獻上鮮花,為長眠於此已經百餘年的中國戰士鞠躬致敬。微風吹拂下,他輕聲講述了“紅鷹團”1918年11月底維亞火車站戰役後的故事,我也得以瞭解任輔臣團長犧牲後,突圍出來的62名戰士繼續戰鬥,他們被改編成一個連。12月,中國連向彼爾姆方向轉移,沿路又有華工加入。在距離彼爾姆市20多公里的特羅伊察鎮,他們同白衞軍遭遇,再次展開短兵相接的戰鬥,最後全部犧牲。“中國人曾經在中烏拉爾地區流血犧牲,這需要被我們一代代人永遠銘記。”

“小石頭”
回彼爾姆的路上,“石頭先生”説自己在城中心的一家餐廳安排了晚餐。見我一再婉拒,態度堅決的他又表現出自己的認真勁頭,“一則感謝你捎來了喀山總領館贈送給彼爾姆孔子課堂的教學設備,二則你從莫斯科遠道而來,而且專程從葉卡捷琳堡北上彼爾姆,按照中國的説法,屬於‘稀客’。三則還有很多要交流的話題”。盛情難卻,我接受了他的邀請。
傍晚再見時,猛然發覺車上多了一位小“石頭先生”,那是他5歲的小兒子薩沙,正在車後座裏酣睡。“她媽媽今天正好去外地旅遊,晚上到家。下午我陪你們時,他一直在外婆家玩,估計玩累了”,“石頭先生”有些無奈。
在晚飯前,認真的“石頭先生”還特意安排了必選活動——在彼爾姆老城區徜徉。他叫醒熟睡的兒子,一邊走一邊特別自豪地對我説:
彼爾姆很有特點,一個多世紀前,列寧的父母在這座城市相識。“政治犯”們在這裏被關進古拉格集中營,或流放西伯利亞。這裏還是《日瓦戈醫生》的作者帕斯捷爾納克斯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賦予他創作靈感。小説男主人公日瓦戈,為逃避饑荒而前往的尤里亞金鎮的原型地點就是彼爾姆。你還記得小説中日瓦戈和拉拉在尤里亞金重逢的那個閲覽室嗎?那棟樓現在屬於俄羅斯科學院烏拉爾分院。
從他繪聲繪色的描繪中,我能感受到他對彼爾姆城的熱愛,並且希望像我這樣更多的人瞭解這座城市。
“石頭先生”告訴我,他正在更加努力學習中文。由於出任彼爾姆孔子課堂外方校長,他多次到中國出訪、學習,目前在青島的一所大學在職攻讀博士學位,“在到訪過的中國城市中,最喜歡青島。那裏的空氣、環境時常讓我想起彼爾姆。我熱愛中國,希望能為兩個國家友誼的傳承做一些工作”。
回到莫斯科後,“石頭先生”如約將其出版的《中烏拉爾地區華人歷史》一書電子版發了過來。花了幾天時間,陸續讀完後,我特意給他寫了一封回信:閲讀此書,我得以瞭解華人在整個中部烏拉爾地區的生活、戰鬥歷史,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無疑,****“石頭先生”是無數默默耕耘、持之以恆地為促進中俄兩國人民密切交流貢獻力量的俄羅斯友好人士中的一位。“國之交在於民相親,民相親在於心相通”。民間友好的力量將在像他這樣的友好人士潤物無聲的基礎性工作中厚積薄發,跨越國界、時空、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