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豬,來生要幸福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2-03-28 13:55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3月21日,農曆的2月19日,在湖南婁底,這天被認為是觀音菩薩的誕辰。每年這個時候,人們會前往廟裏許願,這一天也是“祈福日”。
一大早上,劉桂梅就跟着人羣去了廟裏,為她的三女兒戴小珠還有家人祈福。
下午3點多,劉桂梅在手機上刷到一則飛機失事的新聞。“好像是在刷別人的新聞一樣,沒想到我女兒身上去。”劉桂梅告訴南風窗,她根本就不知道,去雲南出差的女兒戴小珠什麼時候回廣州。

MU5735航班失事提示(圖源:人民視覺)
晚上6點多,女兒公司的主管來了電話,説她女兒就在那架飛機上。劉桂梅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不相信,“我還想着她會長命百歲,給我養老送終呢”。
劉桂梅丈夫趕緊買票。高鐵票已經沒了,就買了普快列車。兩人坐了一晚上車,第二天清晨5點多,趕到了廣州。女兒公司派了人過來,領他們去了白雲機場。

3月21日,手持“MU5735引導牌”的機場工作人員(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好好的飛機為什麼會掉下來?劉桂梅夫婦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對於他們而言,女兒遠在他鄉的工作和生活細節,一樣變成了一個個問號,悲傷需要紓解,而思念卻失去了寄託。
他們一直在努力回憶,也一直在努力尋找,不放過任何“可能是她”的最後影像。他們想跟記者傾訴,説説他們的女兒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這個過程裏重建形象,再現往昔,就像一次無形的祭掃,讓內心獲得一點安寧與慰藉。
1
“我還囑咐她戴好口罩”
家裏人説,戴小珠有好幾次“免於災難”的機會,但她都錯過了。
出事之前,戴小珠已經在雲南出差工作了一個月時間。
戴小珠舅舅説,按照原來的計劃,她應該在3月19日週六就回去,“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耽擱了”。
3月12日,在跟好友、也是在廣州的室友琪琪的聊天記錄中,她也説自己“這週迴來”。最終,回來的時間定在了21日。
一起出差的有5個人,一個項目經理帶着戴小珠和另外3個同事。公司的人告訴劉桂梅,在3月20日買票的時候,項目經理建議大家買第二天早上6點55分的航班,早點回去。不過,戴小珠和3位同事覺得時間太早起不來,就一起買了10點35分的MU5733。
21日早上,戴小珠和3個同事收到信息:MU5733取消了。於是他們改簽機票,找了接下來時間最近的MU5735。

3月21日早上,MU5733航班取消
不過改簽的時候,他們發現,MU5735只剩兩張餘票。戴小珠和跟她要好的一位同事改簽成功,另外兩個同事沒了票,又改簽到更靠後的航班。
13點15分,MU5735航班起飛昇空,但再也不能抵達終點。
劉桂梅不停地問,為什麼10點半那個航班會取消,“不取消的話我女兒就沒事了”。劉桂梅説,“可能不只是我女兒他們4個,或許還有更多的人改簽到出事航班了。”
劉桂梅不知道的是,3月21日那天,在MU5735之前,據航班查詢軟件航旅縱橫顯示,昆明長水機場取消了14班飛往廣州的航班。
3月25日,南風窗記者致電東方航空客服,詢問當天10點35分的MU5733為何取消。“公司計劃原因”,客服回覆記者,MU5733的前序航班取消,進而導致後序航班取消。

3月21日機場顯示的延誤航班信息
這一切,劉桂梅在出事之前毫不知曉。
她甚至不知道女兒什麼時候回廣州。出事前,她們最近的一次聯繫是在3月17日。那天,劉桂梅給戴小珠打了微信語音,她沒接。過了一會兒,見她沒打來,劉桂梅又撥了電話過去,戴小珠接了,説工作忙沒看到。
那次4分多鐘的通話,是母女之間最後一通電話。電話裏,劉桂梅問女兒辛不辛苦,還囑咐説,一個人在外要小心,現在新冠疫情又變得嚴重了,口罩一定戴好。
“但是我沒想到過什麼交通意外,一點都沒想到過。”劉桂梅説道。

白雲機場牆上的公益標語:“親,到白雲機場了,給家人報個平安吧!”(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好友琪琪知道戴小珠要在3月21日回廣州。當天9點46分,在她們4個人的微信羣裏,一個朋友説她今晚可能不回住處,詢問要不要把房門鑰匙給戴小珠留在小賣鋪。戴小珠問“哪個小賣鋪?”,朋友又説,“沒事,等你到了後,我叫人拿給你”。
戴小珠發了一個小恐龍表情包——謝謝。下午4點54分,朋友在羣裏@戴小珠,問:“還沒有到嗎?”
戴小珠再也沒有回覆。

戴小珠與好友的羣聊天記錄
2
“願與生活撞個滿懷”
戴小珠屬虎,今年24歲。今年大年初一,她拍了一張頭頂有小老虎帽子特效的自拍,説:“希望2022的日子裏,三餐四季,温暖有趣。”
戴小珠在家裏排老三,前面兩個姐姐,後面一個弟弟。在母親眼裏,她是最乖最懂事的孩子。“基本沒操過心,最乖最孝順。”
好友琪琪説,戴小珠是個普通的女孩,沒什麼特別的故事。“個子很高,愛自拍,笑起來很甜。”她會追星,很喜歡歐豪,看過他出演的《中國機長》。
琪琪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一位朋友在跟她們共同的朋友回憶時説,她喜歡一切粉色可愛和小豬型的東西。“看到那種可愛的、萌的東西就走不動路。”粉色小豬樣的東西是特別喜歡的,所以總有人叫她“小豬”。2019年她剛畢業工作時,住在一起的室友,給她的微信備註是“佩奇”。

女孩喜歡的玩偶
2月26日,她在朋友圈發了一條視頻,有湖,有海鷗,應該在滇池邊上。她説,“世界萬物皆可愛”,還配了一個“可愛”的emoji表情。
她還跟另一個朋友約好,五一放假就去琪琪的老家玩。琪琪為此準備很久,把自己家的客房裝飾成了粉色主題,就等她五一時過來。
琪琪説,戴小珠是個樂觀的姑娘,朋友圈幾乎從不見抱怨,都是對生活的熱愛。2月13日,飛到昆明出差後,她發了一條朋友圈,“願與生活撞個滿懷”。底下配的是一張從飛機舷窗拍的照片,藍天、雲朵,舒展的機翼。

戴小珠朋友圈截圖
戴小珠的一個前同事在朋友圈回憶她時提到,有一次公司組織去張家界旅遊,她們住在同一間房。後來有人給她們推銷精油按摩,戴小珠沒拒絕。“明明被坑了,還一臉得意地向別人炫耀,説我們獲得了更好的服務。”
她也懂得體貼人。朋友們每次週末一起做飯,她總是最捧場的,“説這也好吃,那也好吃,每次都光盤”。
琪琪覺得,“朋友”這個角色戴小珠“扮演”得很好。她們的關係從小學好到現在,大學也在一個學校。那時,琪琪不住在學校,但會常去戴小珠宿舍找她。很多次,她跟戴小珠擠在宿舍1米2的高低牀上,像姐妹一樣。
畢業後,她們最初都留在了讀書的城市。那時,琪琪還沒找到工作,戴小珠在一家公司實習,她就跟戴小珠擠在一起住。戴小珠實習的公司管中午飯,每次吃飯的時候,戴小珠都會先打一份飯,偷偷送去宿舍給琪琪,然後自己再下去吃。
“那個時候,就是她一直養着我。”琪琪説。
3
想給爸媽買個房子的女孩
最讓琪琪印象深刻的,是戴小珠的努力。
去年9月份,戴小珠一個親戚把她從長沙帶到廣州工作。但戴小珠幹了一個月,覺得公司不是很靠譜,於是走了。那時琪琪已經在廣州,辭職的戴小珠就跟她住在一起。
當時,戴小珠報名了成人高考。在學校時,她參加“專升本”考試,但還沒考完就畢業了。爭取本科文憑,是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
9月中旬報名,10月下旬考試,只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但戴小珠通過了。不久她在廣州找到一個有雙休、不太累的工作,但她沒有去,覺得錢太少。於是找了現在這份會計工作,開始了頻繁出差的日子。
在戴小珠所從事的行業,出差越多就意味着更好的收入。琪琪記得,戴小珠跟她説過,多出差多跑項目,就能拿到更多的提成和獎金。
琪琪回憶,雖然她跟戴小珠住在一起,但有時候一個月只能見她一次,甚至見不到。因為她一出差就是半個月或一個月,從入職到失聯那天,每個月都在出差。
在各個城市週轉,成了戴小珠的日常,搭乘飛機也是這日常的一部分。

飛機是最高效的交通工具,忙碌的機場記載着多少為生活、夢想奔波的人們的辛勞。(郭嘉亮 攝)
劉桂梅到出事後才從女兒同事和琪琪那裏知道,戴小珠想要多多掙錢,是為了在老家市裏買套房子,把父母接過去住。她對父母的愛和孝順,琪琪早就知道,“大學剛畢業實習那會,她一個月只有800塊錢,也會想着要給家人買東西……一直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父母過得更好。”
戴小珠的努力劉桂梅也看在眼裏。今年過年的時候,戴小珠在年三十下午才回到家,剛到初五,又回去上班了。回去沒過多久,馬上去了雲南出差,一去又是一個月,直到出事。
劉桂梅其實不太支持戴小珠做這份工作。“會計師好忙,她就是想多賺點錢”,她説,今年過年回來時,她就跟戴小珠講過。“我説你個女孩子,不要做審計,要是找個男朋友成了家的話,哪個男人喜歡你天天往外面跑不在家。”
戴小珠也理解母親,説等她再做個一兩年就回離家近的長沙工作。後來母親託人幫戴小珠問工作,就在長沙找到一家公司。待遇不錯,説等下次招人的時候就讓戴小珠過去試試。
母親以為,這一天總會到來——戴小珠回到家附近工作,戀愛,結婚成家。生活磕磕絆絆,卻又平常。
琪琪也相信戴小珠的未來。“本來今年她的註冊會計師就要考完了,她可以有更好的未來……她一直很努力,朝着自己的目標一步步前進,明明馬上就要成功了。”
前路本來是那麼陽光滿地,鮮花盛開。
4
“現在都覺得她還在身邊”
出事以後,戴小珠父母不斷搜尋她在失聯前留下的所有“痕跡”。
劉桂梅刷抖音看到一張登機的照片,裏面一個女孩的背影像極了戴小珠。相似的衣服、髮型和揹包。她把那個照片保存了下來。採訪時,她拿出照片給記者看,説那就是她女兒,語氣堅定。
記者仔細看了,那張照片中,登機梯上寫着“深圳寶安國際機場”,機身上是“ China Southern(南航)”字樣。
3月24日晚,戴小珠父親又收到一位家屬發來的15秒視頻。是MU5735登機時,一個媽媽在艙內拍的,這位媽媽拍後發給了自己的兒子,讓兒子轉給小孫女看。
視頻中,機艙入口不斷有旅客進來,有看上去十幾歲的女孩、中年的男士和年輕的女士。
視頻顯示,拍攝者旁邊的一位空乘説,“找到座位麻煩側身放一下東西,A靠窗C靠過道。”
視頻的結尾,鏡頭轉向後面,出現一位戴着口罩、眼鏡的姑娘。戴小珠父親突然説,那個女孩像她女兒。他再次播放,將視頻定格在最後的畫面。
幾乎一直卧牀不起的劉桂梅聽到這話,一下子從牀上坐起,湊過來要看。但戴小珠的兩個姐姐説:“不像,臉上看着不像。”劉桂梅重新坐回牀上,剛鼓起來的勁一下子又消失了。戴小珠父親坐在椅子裏,重複把視頻拉到最後,然後按下暫停。
父親一遍一遍地聽着她之前發給家裏的語音,一遍遍地給她打着微信視頻電話。沒有迴音,只有一個個“對方無應答”。
琪琪也覺得戴小珠沒有離開,“我到現在都覺得她還在我‘身邊’,我現在還是會每天給她發微信。”
“你回來好不好,我在等你。”
“如果能找到你,我第一時間去接你”。
3月23日,工作人員安排劉桂梅他們去墜機現場附近祭拜。天氣很差,下着雨,氣温低,天空陰沉。但有些家屬回來,覺得心裏寬慰了些許,因為接近了親人最後離開的地方。

一位工作人員在淤泥裏找到幾件紅色的航空救生衣,是扁平的、沒有充氣。旁邊還有一個白色的小塑料盒,擦掉淤泥,露出哆啦A夢的圖案(中央廣播電視總枱記者 白傑戈 攝)
看了現場,家裏人覺得戴小珠不可能再回來了。
劉桂梅説,自己的心願變得很簡單。她希望在現場解封后,家屬能被允許再去進行從容的祭拜,讓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另一個願望,是能在現場修建一個紀念處,哪怕是小小的一塊。如此每年的節日時,他們有個去的地方,想念的時候,還能“找到”女兒的所在。

琪琪給戴小珠發的微信
3月25日,劉桂梅一家又去了一趟現場,不再壓抑自己,她毫無遮掩地大哭了一場。
回來的時候,他們裝了一罐土。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