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精神導師_風聞
西方朔-2022-03-28 07:39
原創 薛湧 薛湧説 2022-03-19 10:47
【這是一篇長文的摘要。原文在本人“小鵝通”上的《讀書閲世筆記》專欄中刊載,歡迎訂閲。】
“沒有普京,就沒有今天的俄羅斯。” 這是克里姆林宮的代理首席閣僚Vyacheslav Volodin在2014年説的話。
如果説“今天的俄羅斯”是普京一手塑造的話,那麼普京又是誰塑造的?西方很多評論家指出,普京試圖恢復前蘇聯的影響力。但他多年來一直批判蘇聯,稱蘇聯奴役了俄羅斯人民。哪怕是烏克蘭問題,他也要歸罪於前蘇聯。顯然,他雖然是克格勃出身,在意識形態上卻根本不認同前蘇聯。他在構想和塑造一個和前蘇聯不同的俄羅斯。
我們都知道什麼是前蘇聯的意識形態基礎—馬恩列斯。如果普京不信馬恩列斯的話,他信仰什麼?這裏,我們介紹三位對普京有深刻影響的人物。令人驚異的是,這三位人物,都曾是前蘇聯的受害者、持不同政見者,不僅反覆被捕,而且有的被流亡到古拉格。普京的俄羅斯復興的藍圖,都可以從這三位人物的思想中找到根據。
本文先介紹第一位人物,也許是最重要的人物,即哲學家伊萬.伊林(Ivan Ilyin)。他1883年出生,到1954年客死他鄉時,已經完全被遺忘。但1991年蘇聯解體後,他突然大紅大紫。從2005年起,普京就反覆引用他的話,使之成為克里姆林宮的“宮廷哲學家”。同年,其23大卷的文集隆重出版。很快,俄羅斯的政治精英就紛紛開始背誦伊林語錄。他的遺體,在普京的一手安排下被運回俄羅斯重新下葬,並於2009年舉行了聖化儀式。2014年,當俄羅斯出兵烏克蘭時,所有俄羅斯的高官和地方官員,都人手一冊伊林的《我們的任務》。在歷史上,我們很難找到另外一個哲學家,在短短二十年的時間裏,被從故紙堆裏翻出,成為一個民族的靈魂。

伊林的哲學是什麼?如果能用幾句話表述的話,那就是人類的原罪來自上帝,而非亞當。上帝在創造世界時,犯了天真的錯誤。他本想通過創造世界來完成自己,沒有想到卻玷污了自己。一旦人類出現在世界上,他們就自己去認知事實、經驗各種感情,一切都偏離了上帝。所以,自從創世以來所有的歷史都是沒有意義的。現代社會,特別是多元主義和公民社會,都只能深化世界的缺陷。人類越是試圖去理解,就越陷入原罪。上帝唯一能作的,是寄希望於一個正義的民族,跟隨着一個政治全能的領袖,以修復這個世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任何手段都是正當的。而這個正義的民族,就是俄羅斯!
伊林的哲學,展現了“今天的俄羅斯”與西方衝突的實質。現代西方的基本制度架構,還是建立在啓蒙主義的基本理念之中,即個人是能夠進行理性選擇的動物。國家就是通過法治來界定這種理性個人的基本權利和義務的社會共同體。這種理念,經歷了至少三百年的演化過程。到十九世紀末伊林所生活的時代,憲政不管在實踐上有多少缺陷,在意識形態上則已經成為歐洲文明的主流。不僅是英法這種自由主義政體,就是德國這種威權體制,也必須藉助於憲政。俄羅斯則自外於這種歷史大勢。
伊林作為年輕的學子,從追求啓蒙理念開始。一個擺脱了個人獨斷的法治社會,對他還是有相當的吸引力的。但是,他似乎很快發現這些是他或者俄羅斯所得不到的東西。在這番掙扎中,一種類似酸葡萄的本能,使他擺向另外一個極端,從政教合一的東正教傳統中汲取滋養,並對基督教進行了激進的解讀:整個人類文明,都是上帝造世失敗的結果,毫不足惜。修正這種上帝的錯誤,需要一個強大的、全能的、甚至暴力的、摧枯拉朽的國家。而建立和領導這種國家,只能靠一個有無限權力的強人。這個強人是如此偉大,乃至不是來自於歷史,而是來自於虛構(fiction)。俄羅斯,就是這樣一個偉人領導的國家,必須通過解放人類來解放自己。就這樣,他解構了上帝。原罪屬於上帝。這種原罪的救贖,要靠俄羅斯,靠俄羅斯的領導者。換句話説,真正的上帝,是個俄羅斯人。
從政治層面,我們可以看到他為什麼對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具有如此之大的感召力。他的思想掙扎,發生在俄羅斯最為絕望的時期:憲政改革流產,王朝崩解、被布爾什維克接管。他奮鬥一生,離目標越來越遠,客死他鄉時,他所痛恨的蘇聯,正處於頂峯時期。他的白俄理想,已經成了幻想,只能知其不可而為之了。在這種無力、無助的境況中,他求助於哲學虛構,心靈中映射出一種顛覆整個世界的理念,併為俄羅斯在這種顛覆中找到能夠對整個世界施暴的力量。
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彷彿是又一個歷史循環。顯赫一時的大國,頃刻灰飛煙滅,俄羅斯無足輕重,一系列西化的改革失敗。當得不到一個西方的體制以及這種體制所帶來的福益時,就一夜之間把自己變身為西方的受害者:從絕望走向憤激,在憤激中狂想,在狂想中獲得力量。俄羅斯,需要一個讓世界感受到自己的分量的東西。伊林,在這種掙扎中所承受的個人痛楚,成為了他的思想和感情的信譽。這也是普京走向伊林的奧秘。
在本世紀初,普京還堅持説俄羅斯可以變成一種法治社會。但是,當腐敗完全制度化後,就演化為一種金權“盜竊統治”(kleptocracy):政治經濟寡頭們的豪華遊艇遍佈全球,成為紐約、倫敦等西方中心城市豪宅的主顧,同時士兵們帶着過期20年的軍用食品進攻烏克蘭。在這樣的新現實中,法治,特別是西方意義上的法治,就説不通了。普京需要一種新的敍述:西方的法治,是人類墮落的表徵。個人主義就是個人放縱,甚至性變態(從普京開始,一系列俄羅斯法西斯主義者反覆攻擊西方社會同性戀氾濫、女性化等等)。俄羅斯,一個絕對服從領袖的整體,則代表着人類最後的希望。
伊林,就是在這個背景上隆重登場。在2011-12年間,普京以伊林的思想為基礎,公佈了反對歐洲模式的新意識形態:法治並非普世的訴求,而不過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而已。俄羅斯文明,則將把象烏克蘭這樣的前蘇聯國家聯合在一起。

【俄羅斯的“偉大領袖”】
也許更為重要的是,普京2012年重返總統寶座,徹底封殺了權力交接的可能性。這使得伊林的思想更有價值。因為西方法治最重要的一個面向,就是對權力的限制與權力的和平交接。伊林則認為,這套無可救藥的西方體系,必須靠一個偉大領袖來摧毀。在這種理論框架中,普京自然更是奉天承命了。
在蘇聯解體後的頭二十年,俄羅斯和烏克蘭的關係,基本上按照傳統的國際法來界定。哪怕是俄羅斯一方的國際法專家,也堅持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原則。但2012年普京再次成為總統後,則開始轉向到伊林的原則:俄羅斯是個有機的文明,即歐亞共同體,烏克蘭自然會成為這個有機整體的一部分。在這種“偉人”的哲學想象中,烏克蘭人民所反覆表達的那種傾慕西方憲政架構的訴求,被視為一種美歐憑空構建出來的陰謀。所以,俄軍會兵不血刃地拿下烏克蘭,似乎最需要操心的,是如何清理歡迎“王師”的烏克蘭人民扔到坦克上的鮮花。用2014年支持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的俄軍將領的話説:“如果能夠把世界從被美國等魔鬼所構建的秩序中拯救出來的話,每個人的日子都會容易些。這一天終將到來。”
這,也恰恰是伊林對“今天的俄羅斯”的教訓。然而,烏克蘭戰爭恰恰揭示了這種恢宏的想象和現實的距離。另有一系列報道稱,普京越來越象伊林,即一個離羣索居的哲學家,和每一個“愚眾”(包括他的幕僚)都保持距離,越來越喪失現實感,沉浸在想象之中。
伊林的哲學想象或者宗教想象,是我們這些在東正教和俄羅斯文化傳統之外的人很難理解的。如果有什麼可以類比的話,那可能就是洪秀全了。洪秀全也是生活在一個絕望時代。他一度認同科舉。但屢試不中後,突然在夢幻中獲得天啓,自認是耶穌的弟弟,負有救世的使命,最終領導了一場創造最高死亡數字的反叛。
伊林是從啓蒙主義起步。但是,啓蒙,是基於對能夠進行理性選擇的個人的基本尊重之上的。伊林則是個靈魂純淨主義者。在他眼裏,俄羅斯的農民,即前農奴們,是不具思維能力的愚眾。那些都市中西化的中高產,也都是“性變態“。個人自由的理念和制度,只能聽任這種骯髒的人性的泛濫。最終,他幻想出一個偉大的強人,領導俄羅斯來修正上帝造世的錯誤。他心目中的這個俄羅斯偉人,已經替代了上帝。他實際上虛構了一個俄羅斯裔的上帝。
如同當年“耶穌的弟弟“掀起太平天國一樣,如今,這個俄羅斯裔的上帝,也開始向世界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