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河北養老院的「快樂」實驗_風聞
人间后视镜-人间后视镜官方账号-我保证,故事与你有关。2022-03-29 08:59

從生意場上意氣風發、酒桌上觥籌交錯的商場總經理,變成每天的大事是老人有沒有換尿布、長沒長褥瘡的養老院院長,劉華只用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
他披上了簡陋的戲服,打開快手直播的鏡頭,專心和一羣垂暮老人演起了《羋月傳》,唱起了《學貓叫》,揮舞着扇子扭起二人轉。

🟧 安養院日常(視頻經過加速處理)
他自稱“活寶院長”,將自己的養老院比喻為“百歲幼兒園”,用起了“中國快樂養老模式發起者”的標籤。鏡頭裏,劉華肢體誇張搞怪,歌聲粗獷歡脱,老人們被逗得前仰後合。有人説他“譁眾取寵”“作秀”,甚至質疑老人是否真的快樂。
劉華説,“老年人的需求其實是被嚴重忽視了。有人説我拍快手是在營銷,我確實在營銷,因為我想告訴全中國的養老院,老人們的快樂很簡單,但也真的很重要。”
這是“快樂養老第一人”劉華的故事。

一間採光充足的大廳裏,地板、瓷磚擦得能照見人影。中央空調不停歇吹出暖風,外面狂風大作,但過濾進室內的,只有冬季冰冷但燦爛的陽光。
北風撞擊玻璃門發出的“哐哐”聲,被一箇中年男人的吆喝蓋住了。他站在寫有“怡然安養院”字樣的講台前,拿起麥克風,一遍遍地用濃重的唐山口音大聲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咯!小孩子不聽話呀,慣的!為什麼不打他呀,捨不得!”
沒有人大聲叫好,銀髮觀眾們的反應並不熱情。一大半老人坐在輪椅上,佝僂着身體。坐在後排的老人眼神遊離,盯着窗外發呆,還有老人悠悠地站起又坐下,脱掉馬甲,走過來走過去。

🟧 劉華帶着老人們做保健操
劉華似乎對一切習以為常。他順手接過老人脱下來的馬甲遞給護理員,保持着洪亮歡快的聲調,一邊笑眯眯地唱着調子七拐八扭的《小草》:“沒有花香啊嗷啊呀,沒有樹高嗷啊嗷!”一邊衝着台下擠眉弄眼。
老人們被他滑稽的調子逗笑了。等到唱起《怡然之歌》時,氣氛熱烈多了。那是安養院院歌,由老歌《打靶歸來》的曲調譜寫而成。一位大爺坐在輪椅上,顫巍巍地起了個頭,幾十位老人熟練地唱了起來。唱到激動處,幾位老人忍不住半舉起了手,但又伸展不開,慢慢放了下來。

🟧 劉華帶着老人們拍視頻(視頻經過加速處理)
“咱們慢慢地唱啊,動作幅度不要太大,悠着點。”劉華眼尖,注意到老人磕磕絆絆的動作,出聲提醒。
等到老人們開了嗓,唱了歌,做了僅限於上半身活動的保健操,已是早上十點半。老人們被護理員推着四散離去,剩下的人扶着助行車,慢慢踱回房間,也有人留在大廳裏曬太陽聊天。
站了兩個小時的劉華一直沒有坐下來。他風風火火地走來走去,誇一位老人理的新發型精神又好看,又跑到電梯旁,和坐輪椅的老人搭話:“輪椅要怎麼停啊?”老人指了指扶手旁的閘門。“對,要打閘!行輪椅的時候要注意什麼?”老人扭了扭身子。“對,要繫上安全帶,真棒!”
轉頭他又問護理員:“要怎麼上坡,怎麼下坡?”穿着紫色制服的護理員回答流利:“上坡要正着推輪椅,下坡要倒着推。”劉華點了點頭。

🟧 集體活動時,老人們表演歌舞
“院長確實嘮叨啊,會一直提醒你各種各樣的事情。”護理員張麗霞笑着説。她看了怡然安養院的快手視頻,慕名而來,經過實習期的培訓和考核,成了安養院的一名正式職工,“但他真的很好,叫我們姐,會記得我們有人感冒了,見到我們就主動打招呼,處理事情也公道。我們其實要的也就是一個公平。”
一句話的時間,大廳裏已經不見了劉華的身影。他大步流星到了走廊,指揮一名實習護理員拖乾淨了地上一塊硬幣大小的水跡。
這是怡然安養院院長劉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上午。

🟧 窗外是温暖的冬日
在快手平台上,@唐山市古冶區怡然安養院(id:97709339) 的簡介一欄,寫的是“中國快樂養老模式發起者”,安養院的日常直播包括早上和下午的集體活動,以及查房時和老人的談心。
“吃飯的時候是直播間人數最多的,大家都好奇老人吃什麼。”劉華會給老人報報菜名:“中午咱們吃雞腿,還有菜花炒肉,有五香豆腐絲兒!”

🟧 一週菜單
下午兩三點,劉華查完房,關掉了直播。他癱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咕咚咕咚”大口喝着水,臉上寫滿疲憊。
“人們總覺我作秀、表演,看我的視頻感覺不到快樂,甚至質疑老人是否真的快樂。我覺得,他們所説的快樂依據的是他們自己的感受。”劉華説,“老年人的需求其實是被嚴重忽視了。有人説我拍快手是在營銷,我確實在營銷,因為我想告訴全中國的養老院,老人們的快樂很簡單,但也真的很重要。”

2015年4月,劉華在朋友圈刷到一條求助信息,一位熟人的孩子因為生病需要換肝,劉華想着捐100元,也在朋友圈轉發了這條募捐信息。但沒想到,朋友們都把錢捐到了劉華這裏。他乾脆建了個羣,把6000多塊的善款交到家長手中。
“這個羣還解散嗎?就別解散了吧,大家都挺樂意做善事的。”劉華想着,公益志願組織“善行天下”(後更名為“大唐善行”)就這樣脱胎於一個匆匆聚集的微信羣中。
此後,羣裏不斷有人求助,出了意外的工地民工、奄奄一息的早產兒,都是他們的救助對象。羣成員的規模日益壯大,從70多人擴充到了幾百人,後來還遭遇了“捐款騙局”。“有一次捐了錢,結果發現人家開的車比你的還好;還有一次為治病我們籌集了40多萬,結果病人兩口子離婚了,原來是為了轉移善款。可氣吧?”劉華説。
到後來,羣裏只做兩件事,助學和助殘。“之前我們每年資助100多個貧困學生,到現在控制資助人數每年20個學生,沒有斷過。我們當地有殘障學校,我們會每月去看望他們,幫助他們。”
資助貧困學生時,劉華意外發現,孩子們的家裏,通常會有一位或幾位重病的老人,因為疾病硬生生把家裏拖垮了。孩子的父母外出務工,照顧老人的重擔自然落到孩子身上,對於稚嫩的肩膀而言,這些責任太過沉重。

🟧 怡然安養院外景
“這些爺爺奶奶老了、病了,誰可以幫忙照顧他們?我們的隊員也建議過建一個養老院,但是我的薪水負擔不起這個。所以我們用了第二個辦法,組織起來,走進養老院做義工。”劉華説。
他走訪過許多養老院,大多異味沖天,老人們身上沾着屎尿,就這麼躺在牀上。“整個環境十分壓抑沉悶,就好像不是一個養老院,而是一個人生終點站。老人們就像被遺棄在那裏、兒女不管的感覺。”

🟧 怡然安養院,老人在房間內養的盆栽
有一次,劉華去看望一個90多歲的卧牀老人,給老人剪指甲的時候,劉華的眼淚掉下來了:“腳指甲、手指甲,長得像鈎子一樣,都已經長到了肉裏。”老人顫顫地告訴劉華:“這裏沒人給我剪過指甲。”還有一家養老院,護工每兩小時巡視一次。劉華問,老人如果在牀上大小便了呢?護工説,趕上了就收拾,沒趕上就倆小時後再説。
這一點,劉華不難理解。給老人洗漱非常麻煩,有時要花一兩個小時,才能確保洗乾淨、不會感染、不長褥瘡。尤其是遇上小腦萎縮的老人,不肯配合,甚至毆打護理員。如果沒有管理層強制定下的衞生標準,護工當然不會自找麻煩。
這段經歷,劉華至今回憶起來都在唏噓。

🟧 怡然安養院的雙人間內景
2019年2月,商場的生意不太好做,劉華下定決心辭職。後來無意中得知,唐山當地青年企業家協會里的一對夫妻想要開一家養老院。劉華找到他們,説自己可以帶着“大唐善行”的成員去院裏做義工,只要他們願意優惠接收幾個貧困、孤寡老人。夫妻倆答應了。“大唐善行”資助學生的家中老人,就這樣成了怡然第一批住户。
“我是看着怡然一點一點建起來的,後面一搭二就,我乾脆就辭了職,去做院長了。

🟧 怡然安養院洗手間內景
沒辭職之前,劉華每天飯局不斷。自從當上了養老院院長,“人家會覺得你這個人完了”,劉華描述,“你身邊的那些朋友瞬間就消失了,他們覺得你沒用了。”
後來,劉華身邊只剩下三個朋友。一個是以前認識的商户,一個是商場的職員,倆人經常來看劉華,陪他聊天。還有一個朋友,給他買來大量養老行業的書籍,只要劉華開直播,就到他直播間問候。
隨着怡然一點點建成,劉華的生活開始被雞毛蒜皮的小事填滿。他開始知道,在養老院裏安裝門簾比安裝門更方便,因為開門時受到的慣性,很容易讓老人摔跤甚至骨折;他養成了看到輪椅就要叮囑的習慣,老人常常忘記把腳放在踏板上,護理員推輪椅時不仔細看,老人的腳腕就容易卡進輪椅縫裏,造成骨折等傷害。
零食也不能帶進養老院,除非是家屬帶來的,因為顆粒狀的食物會讓老人噎住,甚至進入氣管;刀具、鋭器全部沒收,以防有老人產生自殺傾向;他還強制規定,傍晚五點半後,家屬不得探視,因為有心智不健全的老人,會趁着夜色跑出去。劉華也逐漸理解,小腦萎縮的老人平常可以很正常,發病時就變得不可預料,辱罵毆打護理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前段時間入住了一個老太太,也是看到我們快手的視頻來的,來的時候不明顯,但是當晚就發現她的小腦萎縮特別嚴重。她晚上不睡覺,在樓道里遊蕩,去敲每一個房間的門,把所有人叫醒,還把所有老人的毛巾都偷了出來。”劉華説。
周圍的老人不堪其擾,都找劉華訴苦。後來,這位小腦萎縮的老太太,竟在半夜硬生生把房門拆了下來。劉華沒辦法,最後只能把老人勸退了。
“堅強,你開一家養老院,心志要非常堅強,因為崩潰和挫折隨時都會來。”劉華盯着辦公桌上的藥瓶,裏面裝着治療心臟病的藥物,“這是我自己吃的,胸口不舒服了就吃幾片。”

🟧 老人直播唱歌
怡然安養院配備有當地三甲醫院急救科退休的醫護人員,以及在當地衞生院工作幾十年、具有主治醫師資格證的醫生;所有護工,都由唐山市長期照護保險服務中心培訓合格,並實名登記後,才可持護理員證上崗服務。“我們醫務室的肖淑蘭大夫,她的經驗極其豐富,好幾個老人犯病時都是被她救回來的。”劉華介紹道。
在怡然安養院工作之前,護理員肖淑芬曾輾轉過古冶區好幾家養老院工作,但怡然似乎是不同的。按照怡然安養院的規定,老人每天洗漱兩次,冬季一週洗一次澡,夏季兩三天洗一次。要達到這個標準,護工需要在晚上七點半休息,早上四點半起牀。
“(那些養老院)給飯的時候,都是控制量的,為了節省成本。護工餵飯的時候,最多問一句‘還吃不吃了?’”肖淑芬説,“你知道,有些老人是不怎麼能説話的,那護工也不管他,感覺他吃飽了就行。沒人在乎老人喜歡吃什麼,討厭吃什麼,都是有什麼喂什麼。但怡然是老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從來不會明裏暗裏給你設限,院長和護理員吃的菜是一樣的,頓頓有肉,老人還會加一道專門的肉菜。”
在劉華的鏡頭裏,怡然的食堂是有名有姓的存在。“我家的大師傅,曾經在直播裏邊揉麪邊跳舞。”劉華哈哈笑起來,“我跟他們説,你們做飯時各種各樣精心設計的小花樣,我都會給你們錄上,這樣做出來的飯都是香噴噴的。”
另一位護理員陳淑娟説起這個,胸都挺直了一些,“我們處得跟親姐妹一樣,雖説每個護工都會專門負責幾個老人,但我們都是互相搭把手的,見到事情就做,能幫的就幫。我只要上班就能看見劉院長,陶院長性格也好,大老闆(養老院投資人)也常常下來,和我們打招呼聊天,一點架子都沒有。”

🟧 劉華到房間去陪老人聊天
陳淑娟靠在走廊上,一邊説着話,一邊眼睛不停地四周張望。她負責的老人們都在午休,站在走廊上,可以同時看到幾個房間的狀況。寫有她名字的胸牌已經摘下,她怕等下抱老人起牀時,胸牌的掛鈎會刮傷老人。“等下再掛回來,我叫陳淑娟。”她笑眯眯地説。
據唐山市民政局發佈的數據,截至2021年年底,唐山市共有培育養老服務機構361家,牀位35916張,入住老人16990名,入住率大約為47.3%。怡然的220張牀位已經住了約150名老人,入住率大約為70%,目前人數還在持續增長中。相比其他同行,劉華已經交出了一份不錯的成績單。

當初做義工時,養老院的衞生和老人的情緒,是最觸動劉華的兩個方面。當怡然的潔淨已經成為一項硬性規定時,劉華開始琢磨,如何能讓老人快樂一點。
在養老院製造快樂,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劉華喜歡上網,性格豪爽,愛玩愛笑,在商場工作時,就常常帶着員工拍一些跳舞唱歌的視頻。初到養老院,劉華也帶着老人們拍拍手,做做操,開展一些極其簡單的活動。
直到有一天,劉華看到一位老人走道很有意思,“像小企鵝一樣”,徵得老人的同意後,劉華給她錄了一段模特步視頻,沒想到在快手上反響熱烈,隨後就有第二條、第三條。

🟧 視頻經過加速處理
唱歌的、拍二人轉的,後來劉華還和老人們翻拍起“熱劇”。在《新上海灘》裏,拿着枱球杆的“許文強”,對着戴墨鏡的銀髮“馮程程”深情告白;《西遊記之女兒國》中,戴着酸奶盒冠冕的“女兒國國王”依偎在披牀單的“唐僧”懷裏撒嬌——拍這支視頻,是一對結婚幾十年的恩愛老夫妻。

乍地看,這些視頻形式遠大於內容。一支《夜上海》舞蹈,老人們只是拿着扇子簡單扭幾下,沒有隊形;幾十秒的《羋月傳》,老人穿着窗簾布,對不上口型,也沒有表情變化。
“大爺大媽連正常話都説不清楚的,我就讓他們念一二三四,動嘴就行,然後後期配音上去。”劉華説。老人們記不住手勢舞的動作,劉華就教他們:“這個動作是拉窗簾,這個動作是發牌,這個動作是擦玻璃。”老人們被這些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劉華開直播時,底下經常有老人走神。可他明白,對於這些老人而言,能坐在這裏已經很難得了。“他們的意願是最重要的,想留在這裏就留,堅持不住了就回房間。他們要是激動了我們還會害怕,怕他們心臟承受不了。”
這些“粗製濫造”的視頻自然無法切中網友的神經,但劉華不在意這個。“有的老人連走路都不方便,做保健操也僅限於上半身,他們跳的舞真的好看嗎?肯定不好看。但是他們就是喜歡看自己出現在鏡頭裏,他的兒女、朋友都能看到他,給他發消息,誇他。”

🟧 劉華和老人翻拍《射鵰英雄傳》
模仿《羋月傳》的視頻發佈後,演羋月的大姨特意給劉華炫耀,説住在美國的親戚朋友都看到她演戲了。“對我來説,拍視頻的意義在於這個。”劉華説。拍到後來,很多遠在齊齊哈爾、遼寧、黑龍江,甚至四川的老人都千里迢迢趕來,在怡然住下,就是為了上鏡,“説要做網紅老太太”。

🟧 cos上海灘
對劉華而言,找準每個老人的快樂點至關重要。
張玉榮老人出身於評劇世家,卻沒有機會從事評劇行業。老人愛唱歌,但每次劉華將鏡頭對準她時,她都推拒再三。慢慢地,劉華髮現,只要他主動唱第一句,老人立刻會跟着唱第二句,然後就自己唱起來了。
也有老人不愛出鏡,也不愛參加集體活動。一位叫蘇瑞華的老人跟劉華反映,“你們這些比劃着跳舞的動作,我覺得沒有質量,你應該帶着他們讀詩!”
劉華主動找她談心,她就拉着劉華進房間,給他看自己年輕時候的照片:“你來了解一下我的人生。”又對着鏡頭流利地背誦起小説《紅巖》的第一段:“抗戰勝利紀功碑濃黑,隱沒在灰濛濛的霧海里,長江、嘉陵江匯合處的山城,被濃雲迷霧籠罩着。這個陰沉沉的早晨,把人們帶進了動盪年代裏的又一個年頭。”一字不差。

🟧 蘇瑞華老人展示自己年輕時的照片
之後,劉華去探望她時,開始和她對詩,從唐詩宋詞到現代詩,不拘範圍。老人對不上來時,劉華會悄悄換一首她會的;老人想到一首新的詩詞,也會主動找劉華對。

🟧 蘇瑞華老人和劉華對詩
一位姓侯的大爺有心臟病,不敢參加活動。他經常邀請劉華去房間“做客”,“特別熱情,説‘來我們家坐坐’,給我們倒茶、拿水果,和我們嘮嗑,特別鄭重。他要的就是這種儀式感,其實這件事每天都在重複,這就是他的快樂。”
有的老人擅長繡花,有的老人擅長書法,劉華都會專門給他們錄製視頻。院歌《怡然之歌》是員工自己填的詞:“每個人其實都有特長,你要給他們舞台,他們就願意展示。”

🟧 劉華帶着老人們做手工花
“這裏是真的好,我之前就住附近,看到快手視頻就自己溜達着過來了。”家住唐山本地的劉玉佩奶奶性格十分開朗,老人説,“(子女)他們忙,我和他們説我要住養老院,他們都不願意,怕傳出去名聲不好聽,我就沒搭理他們。我是專門衝着院長來的,他就是招人稀罕。”

🟧 張述姬老人的畫作
摸索了一段時間,劉華逐漸意識到在“快樂養老”中“雨露均霑”的重要性。很多慕名而來的老人,視頻沒有錄到自己的時候,會生氣,抱怨劉華“不稀罕”自己了。
“老人們的世界很小,我的關心和鏡頭的分量對他們來説很重要。”劉華笑着説,“他們愛我、在乎我,他們想要我的關心,那可能是老人們的生命支點之一。”

温暖和快樂填滿了劉華生活的縫隙,但意外和陰翳如影隨形。
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將近十點,劉華的手機突然響起,驚慌失措的護理員告訴他,有老人要自殺。“當時我都準備睡覺了,那種精神衝擊得有多大。”劉華無奈地説道。
他讓護理員迅速打120,再通知家屬,然後立刻驅車趕往安養院。老人用刮鬍刀割了自己的手腕,房間的臉盆裏接了半盆血。奇怪的是,老人被抬上車時面色紅潤,説話聲音響亮,連氣兒都沒喘。送醫後,醫院判斷沒有急救的必要,把老人轉到了普通病房。
劉華意識到,老人可能不是真的想自殺,而是想靠自殺博取子女的關注,他猜測,那盆裏的血可能兑了水。老人的女兒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過了幾天給劉華打電話道歉,懇求説還是想把老人送來住。劉華婉拒了:“你們還是多陪陪老人吧,等他哪一天發自內心想住養老院了再來。”
這是發生在劉華身上的真實故事,也是同行們的普遍經歷。劉華曾收到家屬的私信:“如果老人在怡然安養院死了,你們賠償多少?”他還碰到過老人已經住了好幾個月了,家屬還會換陌生的手機號打電話來,探聽養老院的真實收費情況。“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再做養老院院長了,那可能是因為我被這些事情真正傷透了心,寒心了。”

🟧 劉華
所幸,劉華成為了上百位老人的生命支點,這些老人,也悄悄成為了劉華的生命支點。
在查房時,劉華常常被老人緊緊拉着手不讓走;話都説不清的老人,和劉華分享她最近的“戀愛故事”,炫耀她的新發型;癱在牀上無法動彈的老人,會對着劉華的一句“小白兔”,認真地唱一句“白又白”。
67歲的老人劉玉芹老人年輕時雷厲風行,如今因為腦血栓後遺症,連話都説不清楚,唯有“劉華”這兩個字,她念得字正腔圓。
老人行動不便,但每天都會從窗口往外望,因為那裏正好能看見劉華的車。車不在,説明劉華今天沒來,第二天再碰見劉華,她就要問:“昨天你沒來啊,你昨天去哪兒了?”
有一次,劉華直播時正值過年,劉玉芹老人要來劉華的手機,要給女兒撥視頻。“原來大姨是想要給我發一個紅包,但她自己沒有錢,就用我的手機打電話給她閨女,讓閨女發一個紅包。”劉華大笑起來,“用我的微信讓她女兒給我發紅包,當時場面可好玩了。”
怡然安養院明文規定,不允許職工接受老人和家屬的任何禮物和紅包,如果老人想要感謝護理員或職工,可以花80塊錢做一面錦旗,職工每收到一面錦旗,院方就獎勵職工100塊錢。如今,大廳的牆上,錦旗已經沒地方掛了。

🟧 牆上的錦旗
護理員張麗霞之前沒有照護過老人,剛上崗時也覺得髒、臭,心理上無法接受:“我來幾天就和我姐説,我受不了了想走,但是後面好像有根繩子拉着你似的,這些老人是真對你好,看着我忙就催我坐下歇歇,有什麼好東西也給我吃,把我當女兒看,我就走不了啦。”
這些護理員都是劉華經過仔細考察篩選出來的。他在職工中間埋了“暗哨”,自己也會儘可能觀察留心。
“有一次碰見一個老人小解完,忍不住又小解了,護理員抱怨了一句‘怎麼不一次解完啊’。當天我們就將這位護理員辭退了。”劉華回憶,“沒辦法,只要有這種心態,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還有一次,大廳裏的老人們正在做操,一名實習護理員輕輕挽着一位不能動彈的老人的胳膊,帶着他小幅度活動手臂,劉華舉着直播手機,指了指她説,“那樣的就是盡職盡責的人,不像其他護理員只站在旁邊看熱鬧。”

🟧 護理員帶着老人小幅度活動手臂
怡然對護理員要求高,也會給予相應的物質回報。護理員肖淑芬透露,她工作過的幾家當地養老院,薪資差不多是2800-3000元,但在怡然,每月可以拿到4000多。此外,怡然設立了衞生獎、安全獎和全勤獎,在崗滿半年,月薪還會再漲300元。
在劉華看來,快樂養老的對象不僅限於老人,還在於員工。“他們要是壓力大,對待老人的態度也會變,老人也不會快樂”。
家屬也要快樂。“他們把老人放我們這兒,能夠安心,不牽腸掛肚的,他們也會快樂。很多家屬來看望老人,都會被我們的氣氛感染,也會參與到活動中來。”

🟧 圖源快手@唐山市古冶區怡然安養院
什麼是真正的快樂養老?在劉華看來,這不是每天歌舞相伴就能完成的,“我無數次地想,‘快樂養老’的‘快樂’究竟指什麼。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
不能參加活動的老人,要如何讓他開心?劉華總結了三點:滿足老人陪伴的需求,對一天三頓熱乎飯的需求,對洗得乾乾淨淨的需求。聽起來好像太簡單了,但劉華覺得,這才是從根本上解決了老人內心最脆弱的點,“老人快樂的閾值,比你們想象的低得多。我只是摸索着找到了這把鑰匙,打開門一看,就全明白了。”
最近,劉華在組織老人們學英語,“80多歲的老人學英語又有什麼用呢?我告訴他們,等他們的兒女來看望他們時,他們可以對孩子説一句‘good morning’,孩子們得有多驚喜啊。對於老人們,這一瞬間的驚喜,就是他們的快樂所在。”

會因為累或者不被理解而放棄嗎?這個問題如果問一年前的劉華,答案可能是肯定的。那時,養老院剛開業不到一年,“快樂養老”還是個不成形的概念,無數煩心的事情和壓力壓得劉華喘不過氣來。
“但是現在我可能不會考慮放棄了,我在養老院感受到了普通人根本無法體會的快樂。庸俗一點説,我做總經理時也拍視頻,粉絲就一萬多人,現在有幾十萬人是我們養老院的粉絲。不謙虛地説,我覺得我創造了很大的社會影響力,讓我產生特別特別大的成就感。”
劉華看着沐浴過槍林彈雨的老兵,在養老院裏人生清零,名利、物質和榮譽都變成了如煙往事;他也目睹過物質條件優厚的老人,幾個月內失去兒媳兒子,從此在世上形單影隻;他聽過從青梅竹馬到白髮蒼蒼、相濡以沫幾十載的老夫妻的愛情故事,也陪伴着一些獨自懷念逝去的伴侶,在思念裏度過餘生的老人。

“每個老人都是一本書,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是我沒有經歷的人生。”劉華説道,“對着老人,多累我都覺得快樂。”
作者:葉承琪
編輯: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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