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過成這樣子,正是因為我要成為一個跟母親相反的人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22-03-29 08:02
來源:一席
黎紫書,馬來西亞華語作家。
你在這些普通的女人身上看到的生命力,你看到她們的可怕的力量,其實常常是勝過男人的。在面對困難,在面對困境,在面對人生還有命運給她們的各種考驗的時候,這些平凡不過的女性,她們展現出來的光芒,我覺得是很嚇人的。
相反的路,重疊的人
2022.03.12 杭州
各位一席的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黎紫書,來自馬來西亞。很高興有機會到一席的講台來跟大家相會。可惜的是因為疫情的關係,我不能夠到現場去。此刻我人在美國巴爾的摩,我的家裏。
我是一個寫小説的人。我寫小説已經二十多年了。在馬來西亞用中文寫作不容易,因為讀者少,發表的機會也很少。我之所以能夠堅持到今天,主要是因為我本身是一個喜歡講故事的人。
那今天我就來跟大家講故事。我的故事是關於一座平凡的城鎮跟兩個平凡不過的女人。
為什麼是女人呢?這就要説到我最新的長篇小説《流俗地》,去年在中國大陸出版了。

這是一部羣像小説,書裏面寫到的人物很多,其中六七成都是女性。這麼多的女性,以至於很多人把這本書當成女性主義小説來看待。而對我自己而言,我本身就是一位女性,用女性的視角去書寫女性的故事,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
再説我本身就是在一個充滿女性的環境裏面長大的。我母親生了四個女兒,沒有兒子,我就是老二。因為父親常年都不在家,所以家裏一屋子都是女性。我母親孃家的姐妹也特別多,來往也比較密切。
到我上學了,我上的中學是一所女校,班上全部都是女生。可以説我的整個成長過程其實都是圍繞着女性的。等到我想要以老家為背景寫一部小説的時候,很自然地,隨着情節的開展,我腦子裏面蹦出來的全都是我在生命當中看過的、接觸過的,和我所認識的各種各樣的女性。
今天要跟大家説的這兩位女性是我老家的兩個長輩。她們一輩子都住在我的老家馬來西亞怡保,幾乎沒有離開過。她們跟這座城鎮的關係是如此不可分割,以至於我其實也説不太清楚要跟大家説的是兩個女人的故事,抑或是一座城鎮的故事。

先來介紹一下我説的這座城鎮吧。怡保是我的老家,是馬來西亞中部霹靂州的首府,據説是馬來西亞的第四大都市人口聚集區。説它是一個城市,因為它以前也有過一段繁華歲月,曾經是以盛產錫礦聞名的。

▲ 馬來西亞怡保舊街場
可是在我出生的時候,怡保的錫礦業已經沒落了。在我的記憶當中,怡保一直是一個破破落落的地方,沒有什麼建設,沒有什麼發展。

▲ 馬來西亞怡保舊街場一隅
裏面的人的生活步調都是慢悠悠的,幾十年如一日;一代一代年輕人都想往外面跑。

▲ 馬來西亞怡保舊街場鳥瞰圖
它是如此地破落,以至於我真的不好意思把它叫做一座城市,所以向來都把它叫做城鎮,大概就跟中國大陸的小縣城是一個意思吧。

我人生中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她不是怡保人,她老家離怡保大概有40公里,是在郊外。她生長在一個橡膠之家,她自己、她父母,還有十多個兄弟姐妹,全部都是居住在橡膠林裏的。
後來英國政府為了對付馬共游擊隊,就把橡膠林的人家全部都趕出來,集中在一個地方,這種地方都叫做新村。在馬來西亞,全國各地這種新村是相當多的,而且裏頭的居民基本上都是華人。

▲ 視頻來源網絡
在我媽成長的那個新村,每一户人家的祖籍都是廣西,每一户人家的營生都是跟橡膠有關的。你進到村子裏面去,每一個人説的都是廣西話。
在那樣的年代,我母親是沒有機會上學的。她很小就要像大人一樣,一大早就要出門去割膠,中午之前一定要把膠汁收回來。她還有個責任,就是看管底下的弟弟妹妹。
到了母親成年以後,她外出打工,幫補家用。那時候她是跟着工頭走的,乾的都是工地上的粗活。而在這個時候,她認識了一位從吉隆坡過來的建材供應商,英俊挺拔,衣冠楚楚。
接下來的故事就變得很老套了。我的母親就被這位相貌堂堂、可是已經有了家室的男人迷得團團轉,甚至為了他不惜與家人鬧翻,無論如何都要跟這個男人走。
而這個男人卻不敢把我母親帶到吉隆坡安置,就在怡保找地方租了一棟房子。就這樣,我母親住在怡保,生下了四個女兒,她就成為了一個怡保人,一生都被捆綁在怡保。
可當年在我母親的眼中,怡保卻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因為人生路不熟,她像是一個村姑一樣來到了這個城市。她除了廣西話以外,只能説一點廣東話,一點點的華語,完全不懂得説國語,我們的國語是馬來語,還有英語。
在城市生活對我母親來説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尤其她還是獨自一個人。因為我父親他家是在吉隆坡,事業也在吉隆坡,所以他只有每個星期六下午回來,星期一早上就走了。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是一個膽子很小,很沒有見識,有點無能,很膽怯、很自卑的婦人。
怎麼説呢,比如説小時候我們家裏很窮,我父親他嗜賭,經常把原來要給我們的家用都在賭桌上輸光了,所以家裏時常缺錢,總是欠着房東的錢,也欠着水電局的錢。於是經常有水電局的官員上門,要切斷我們的水電。
那時候父親總是不在。我記得每次只要有人在外面用馬來語叫門,我母親就很害怕很害怕。她一看外面的人是穿着制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我們幾個孩子全部都攬過來,慢慢地後退,退到房子後頭的某一個角落,不作聲,也叫我們不要出聲,假裝家裏沒人,好像這樣子就能夠逃過去。
那時候我的感覺是母親很窩囊。我覺得母親語言能力不好,不能溝通,而家裏又實在是拿不出錢來。母親又覺得,如果出門去應對的話,讓鄰居看在眼裏,實在是讓全家人都覺得很丟臉。
再説另外一個事情,這個事情在我的腦海當中一直有很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小學時候的事情。我是一個很孤僻、也不喜歡上學的孩子。我對小學的生活是沒有什麼記憶的。可是這一件事情我是特別有感受。
我們學校每年年中的時候有家長日,老師會請家長過來,談一下學生的功課和表現。因為家長日一定是在平時的上學日,所以父親是一定不在的,他只有週末才回來。家裏只有母親。
可是家裏實在是離學校太遠了,我上的學校離家超過十公里。加上我的兩個妹妹還小,我母親要照顧她們。所以我就是那個每個家長日都沒有家長來見老師的學生。
每一年的這一天,我都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一個一個同學的家長進來,向老師鞠躬,老師就會把那個孩子叫過來,見過老師以後,家長就可以直接把孩子領走了。而我就只是坐在那邊,看着別人的父母進來。
我經常看着門外那些白花花的陽光,每一年都在幻想,幻想母親今年會不會給我一個驚喜:她會突然良心發現,她會突然出現在白花花的陽光當中,我母親來了!每一年我都這樣幻想,每一年這個幻想都沒有成真。
就這樣,小學六年過去了。其實上了中學以後學校還有家長日,也是每年都有,可是我就索性不跟我母親説有家長日這回事了,因為我知道,她是不會來的。
到了那時候,我可能也不想我母親來了。因為中學的時候,我在學校是一個很酷的、特立獨行的學生,在老師眼中、同學眼中,他們都覺得我酷死了。我其實心底裏面多少是不太希望讓我的老師、朋友和同學看見我有這樣一個灰頭土臉的、不知所措的母親。

時光飛轉,到了2016年,那年我得了一個獎,就是南洋華文文學獎。這對我來説是很重要的獎,因為它本身有一種終身成就獎的意思,而且我是這個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得主,又是唯一的女作家,所以這個獎對我來説是一個很大的光榮。而且它還會給一筆相當可觀的獎金。
那是五六年前,我都四十多歲了。有了這筆獎金,突然我就豪情頓生,我想我要把媽媽帶過去,讓她看看我得獎的樣子,看看我領獎時候的那種光榮。
那時候母親接近八十歲了,她不是不想,不是不敢,只是她身體虛弱了,行動已經不太方便,很戀家,不太願意出門。我看得出來她不是特別興奮,可是因為是自己的女兒得獎,總是不能拒絕。結果她答應了。
就在安排行程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了一個事情。我被這個事情嚇到了,我在問自己:我出道二十幾年了,之前年輕的時候也算是得了一些我自己覺得很光榮的獎,可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有一次想到過要把媽媽帶過去看我領獎?
想起來這個事情後,我覺得很不合理,又特別地愧疚。我記得那個頒獎禮是在我們抵埠後的第二天下午舉辦的。我就跟母親在酒店住了下來。
第二天下午,我對着鏡子梳妝。而我的母親早早就把衣服換了,她就坐在牀沿上看着我打扮。

我記得我在梳妝鏡裏頭看着自己在前景,而後景有母親的身影。她一直在看着鏡子裏的我,然後突然嘆了一口氣,説了一句話,她説:“你跟我真像。”
我愣了一下。經常有人説我跟我媽長得很像,説我們兩個是一個模子裏面出來的。每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當面評價的時候,我跟我媽媽就會互看一眼,非常不以為然。可是那一刻我想,是不是母親終於承認了我跟她長得很像這個事情呢?
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我母親就接下去説話了,她説:“你只要決定了要幹什麼事情,不管別人怎麼説,你都會一意孤行,自己硬走出一條路來。”
母親説完這番話,我呆住了,我在想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她這麼説應該是想起來我在十多年前的時候,在毫無具體計劃的情況之下,居然辭掉了一份看起來挺有前途的穩定的新聞工作。那份工作我已經做了十多年,有一天我突然決定放棄,從此成為了一名全職作家,這是非常沒有保障的。
我承認這個事情我很任性,最後也總算是勉強走出來了一條路。可是母親呢?我那一刻想,你憑什麼這麼説?你想起什麼了?你一生是怎麼樣地一意孤行!你怎麼樣走出了一條路!
雖然我不動聲色,可是心裏面反應很大,對母親的這番話我非常非常地不認同,激烈地在心裏面跟母親爭辯。後來我在去那個頒獎禮的過程中,整個腦子都是爭辯的聲音。我就坐在那兒,一直在想着母親那番話,心裏就在跟自己説:沒有!我才不像你!我就不要像你!
然後我發現了一個事實,就是我的人生過成這樣子,我一生這麼倔強,一生這麼好勝、這麼任性,經常都豁出去,正是因為我刻意要挑一條跟母親相反的路,我要成為一個跟母親相反的人,我不要像母親那樣活着。
而怎麼樣是一個跟母親相反的人呢?
其實我要做的就是一個勇敢的,有能力面對問題的,不會輕易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不會輕易愛上相貌漂亮的男性,遇到變壞的愛情能夠有勇氣撒手,也有能力從一個泥潭當中抽身出來、免得自己越陷越深的這樣一個女性;遇到問題可以挺身而出,有能力解決的這樣一個女性。這就是一個跟我母親相反的人。
可是為什麼,到了我都四十多歲的時候,我母親跟我説,我跟她真像,説得好像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一樣?我坐在那個頒獎台下,在等着我的名字被喊起來的時候,就一直在想。
可是母親説的這句“你跟我真像”像一個咒語一樣,在那個回憶的隧道里面,我像是突然間推開了一道塵封的門,這道門讓我進去了,我看到了我過去一直忽略掉的,或者是我故意沒有想起來的種種回憶。
我突然發現,其實我一直只用一個面向去看母親,我只看到了她的一個面向。我一直都覺得,我母親認為她自己一意孤行,她想起來的應該就是她當年不顧家裏反對,硬是要跟我父親走的這個事情吧。
可是她哪裏走出了一條路來呢?她一生都陷入困境,主要就是因為她年輕的時候犯了這麼大的錯,然後她就用一生的歲月、用她的青春去彌補這個錯。
可是在那一刻,在我推開了那道記憶的門以後,我想起來了很多事情。我想起來小時候我們家裏窮的時候,我母親在照顧我們幾個姐妹的同時,還要把外面的工作接回來做。
我想起來我母親原來是當過很多孩子的保姆的。在照顧她自己四個孩子的時候,為了掙錢,還要把外面的孩子接回來照顧。我記得她照顧其他人的孩子比照顧我們更用心,因為她害怕不知道怎麼向別人的父母交代。別人的孩子被蚊子叮出了疹子,她那個驚恐的樣子就好像世界末日一樣。
我也想起來年少的時候,我深夜起來上廁所,正巧碰見我母親醒過來,因為她照顧的那個小寶寶哭鬧不停。我母親爬起來,她非常疲勞,就着一盞昏黃的燈,在燈下抱着別人的孩子,一直在哄他,滿臉倦容。
我年少的時候看到這一幕,在那種慘淡的燈光之下,我母親的那一張倦臉,那麼瘦的樣子,簡直就像鬼一樣,憔悴不堪。我當時有一種被這一幕嚇到的感覺,趕快逃回房間裏去了,什麼也不敢説。
我也想起來在家裏最困難的時候,困難到已經沒有地方住了,像母親那麼軟弱的人,那麼害怕出門的人,她在那個時期決定跳飛機,飛到台灣去打了兩年的黑工,回來就成為了一個乾乾瘦瘦黑黑的婦人。
在那時候這些往事都湧上來了,我才突然想起來,我過去總是想,母親最大的錯誤,她所受的苦,就在於她不肯、不願意對一個男人放手。
可是在那一刻我才想明白了,母親人生中這麼多個難關,每一個難關都可以是她一走了之的理由,但她都沒走,她沒有放棄的不是男人,她沒有放棄的是一個家庭,她沒有放棄的是她的孩子。
對不起,説到母親我就激動了……
那個下午,在喊我的名字叫我上去領獎之前,我突然間想通了很多事情,不僅想通了母親的事情,我也想通了自己。我明白了一個事情,明白了一個事實,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年,我每一次得獎,都沒有想過要把母親叫過去。
我突然明白了,我一直以來都是對母親懷恨在心的。我對小學那六年,每一年家長日都等不到母親來的那一種不甘、那一種憋屈懷恨在心。我不怪父親,我反而是怪母親,她是那個應該出現的人,但是她沒來。
她當時不願意分擔我的苦惱,以後我成功了,我得獎了,我也不需要你來分享我的光榮。我覺得我有一種這樣子的憤恨在裏頭。
那天下午我突然間想通了這些事情以後,在我心裏面,我覺得自己跟母親和解了,當然其實是跟自己和解了。
那一天以後,我感覺自己跟母親的整個關係和感情都不一樣了,可能母親是不知道的,但對我來説是一個很大的差別。我突然間覺得我有了一種力量,可以從另外一個方向、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向母親這樣一個人,或者其他普通的平凡的女人。

我要講的另外一個女人也是母親,是我朋友的母親。我這個朋友是我小學同校的同學,不同班。但他跟我不一樣,他是學校裏的模範生,每一年都要上台去領獎。而我小學的時候就是一個很孤僻的孩子,對周遭的事、周遭的人都不聞不問。所以我小學的時候是不知道他的。
後來到我們長大了、到社會上混了以後,我們才在機緣巧合之下相逢。那時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當年是同學,甚至也才發現原來我們住得非常近,其實是一個村子裏面的人,可是一直都擦肩而過,從來不認識彼此。
長大以後,到我們見面的時候,情況已經大不一樣了。我這個朋友,就稱他為小戴吧,小戴這個時候已經是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他是一家國際銀行的高管。他的奮鬥故事也是非常精彩、非常勵志的。可是我要跟大家講的並不是他的故事,我要講的是他的母親,我就叫她戴媽媽吧。
戴媽媽跟我媽媽一樣,是很普通的女人,要是在怡保街頭碰見她,你可能覺得她就是中下階層的一個老婦人。
戴媽媽也是出身貧寒。百年前,她的母親從老家被親戚拐騙過來南洋。因為那時候大陸生活苦,很多人到南洋來謀生,她的親戚就把她帶過來。那時候説是要替她找個工作,可是卻找了一户人家把她嫁掉了。
後來她生了幾個孩子以後,她的丈夫告訴她説,他在中國大陸的老家已經有老婆孩子,而且很想念他們,他決定要回去看看他們。結果他一去就沒有回頭。
馬來西亞這邊的這個老婆沒辦法,一個婦人要帶着四個孩子,很苦。而且她還不識字,每天養豬、種菜,還要到深山裏面去砍竹子交貨。因為不識字的關係她經常被人欺騙,她就很憤恨。
於是她決定,就算是從牙縫裏面擠,也要弄一些錢出來,讓兩個年紀最小的孩子上學去。因為這樣,戴媽媽當時就有機會上學了。戴媽媽是一個很聰慧的孩子,在學校學習成績很好。可是中學畢業以後,家裏實在沒有辦法讓她再繼續升學了。
而一箇中學畢業的女生,窮人家,實在也是沒有出路,她就只有待在家裏替母親做事,也在菜市場裏擺攤子賣菜。結果一個大户人家的公子看上了她,就追求她,後來把她娶回家去。
這聽起來好像是灰姑娘的故事,真實情況卻不是這樣子的。戴媽媽嫁過去以後,過了幾年的非人生活。因為那一户人家全家上下都不把她當人看,非常瞧不起她,把她當成傭人一樣打打罵罵,不給她飯吃。
最苦的時候她甚至連衞生棉都沒有。她被迫請求鄰居帶字條回去給她孃家的母親,請求她母親買一些衞生棉來給她。她甚至也不被允許回孃家去,所以在夫家的幾年,她只回去過兩次孃家。
最後她實在忍無可忍了。那時候小戴還是一個小孩子,還沒上學,她就抱着小戴跑回孃家去,從此就跟夫家斷絕了關係。她自己一個人把孩子帶大。這實在很苦。
她跟我母親一樣地苦。她要出來外面社會打工,找工作養大小戴。小戴偏偏身體又很弱,經常生病要找醫生。小戴媽媽經常要去借錢,甚至在小戴雨天發病的時候,要揹着小戴,套上雨衣去找醫生。
你想想這個畫面,拍成電影都要嫌它狗血,可是現實就是這樣子。戴媽媽一天要打三份工,先送小戴上學,然後她就去到辦公樓,在人們還沒上班之前,把整座辦公樓打掃乾淨。接着她又跑去另外一家旅行社上班,當一個文員。等旅行社傍晚下班以後,她又去人家家裏當補習老師,一家一家地上門去。
完成工作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了。她還要督促孩子做功課,替小戴補習。做完這些以後,她又要忙着準備第二天的早餐。做完這些她才能洗澡睡覺,每天就剩下三四個小時的睡覺時間了。
這樣子過了一年又一年,小戴中學畢業,他跟他母親説,“媽,我要去日本讀書,半工半讀,自己打工掙學費”。他媽媽聽了就説,我支持你。
她怎麼支持呢?其實家裏一分錢都沒有。她就去找她的姐姐、姐夫借錢,籌到了一個學期的學費,還有一張飛去東京的單程機票,就把小戴送上了飛機。小戴走了之後,他母親就瞞着孩子,連忙又找了另外一份工作,到餐館裏面洗碗盤,為的就是趕快掙錢還人家。
後來,小戴成為了一個成功人士。你會想,戴媽媽她應該是享福了吧?可是沒有。我見到小戴母親的時候,她都快七十歲了,她還在工作,還在給已經工作了幾十年的老東家打工。
為什麼呢?因為她把她自己一生所有的價值,都建立在有沒有工作、能不能掙錢這個事情上。我本來以為,她跟我媽不一樣,她一直都在社會上打工,她見到的怡保的舊時光應該比我母親要多。
可是我真的見到她,跟她交談以後才發現,常年以來,她都是沒有生活的;在她的字典裏面沒有“我”這個字。所以她對怡保知道的、瞭解的、感受的,甚至還不比我母親。

就是這樣的兩個女人,就是這樣的兩個你在街上碰到都不覺得她們有什麼特別的女人。而事實上,她們的人生説起來也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很平凡,沒有幹過什麼偉大的、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自從我跟我母親和解以後,我覺得我能夠用一種不一樣的眼光去看待這些看起來微小的、普通的女性了。我如果把她們的人生故事適當地剪輯起來,把那些部分翔實地、適當地組合起來,你就會看到她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你在這些普通的女人身上看到的生命力,你看到她們的可怕的力量,其實常常是勝過男人的。在面對困難,在面對困境,在面對人生還有命運給她們的各種考驗的時候,這些平凡不過的女性,她們展現出來的光芒,我覺得是很嚇人的。
而我作為一個寫小説的人,我寫到老家怡保,寫到這些女性,其實我並沒有特地去美化她們。我只是想很翔實地用我的筆,用我心中的那把剪刀,把她們的人生剪輯起來、拼起來,讓讀者看到。
在這些平凡不過的女人的人生裏頭,如果你懂得挑的話,你就會挑到她最精華的那些部分,你就會發現她完全是一個你意想不到的人,她不是她外表看起來的這樣一個無力的、軟弱的女性。
至於我自己,我覺得那天在新加坡的那家酒店裏的那一刻是很重要的,那是我人生中或者是我創作路上很重要的一個時刻。那個時刻就是,我用了大半生想要逃離,要成為一個跟母親相反的人,可是就像繞了一個大圈以後,我突然就在新加坡酒店的這張梳妝鏡裏面,跟母親相遇,我們重疊了,我們看出了彼此之間的共性。
我並沒有真的成為一個跟母親相反的人。因為在我講這兩個女人的故事的時候,其實我知道我真正要跟大家説的,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從來沒有成為這些女人以外的女人。以前我可能會很憤恨,可是今天的我覺得很光榮,自己也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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