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主流輕視的“表情包”, 正激起一場加密的話語權爭奪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2-04-02 23:10
✪ 彭蘭|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本文原載《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導讀】2022年3月17日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威爾·史密斯的“耳光照”登上西方各大媒體的新聞頭條,美國有些共和黨議員趁勢將其變為表情包,炒作政治話題,用以抨擊美國總統拜登導致通貨膨脹和油價上漲。
表情包作為社交互動的手段,不僅可以作為代際區隔、羣體區分的標籤,也可以作為政治立場與行動的標籤。研究指出,視覺傳播與民族主義的互動關係在Web2.0時代得以延續,因網絡亞文化、網絡表情包等新特徵的介入,圖像文本不僅僅成為新網絡民族主義肇始的動因,並且成為網絡交鋒的手段和資源,進而形成一種“競爭性視覺行動主義機制下的網絡民族主義新模式”。
本文原載《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思考。
表情包:密碼、標籤與面具
互聯網帶來的虛擬交往,在初期有一個侷限,那就是它不能全方位地傳達人們的情緒,特別是缺乏面對面溝通中常用的“表情”,因此情緒傳達手段的不斷創新成為虛擬交往進化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線索。從最初用純字符組合成的表情符號,到後來圖形化的表情符,再到當下豐富的表情包,“表情”手段的發展,也從一個側面映射了網絡文化的更迭。
今天,人們所説的表情包,主要指用於表達情感、情緒與態度的圖片。表情包可以是簡單的圖形符號,也可以由真實人像、動漫人物、動物、自然景色等構成,有時還會輔以文字,包括網絡流行語,越來越多的表情包以多種元素組合的方式呈現。
隨着表情包構成元素以及組合方式的多元化,表情包的意義與作用,也從早期單純的情感表達,走向多樣化。這種多樣性,往往與表情包中隱含的多重密碼以及編碼與解碼的複雜與多義相關。這也使得表情包有可能成為各種羣體的標籤,以及社交互動中的面具。
▍表情包的意義生產與多重密碼
相較文字,表情包更存在多義性,其複雜的意義生產過程,是由編碼者與解碼者共同完成的。
(一)社會熱點+羣體文化:表情包生產與使用中的編碼與解碼
表情包的生產與使用,是一對編碼與解碼關係。表情包中每個元素的選擇、不同元素間的組合方式,都是生產者的編碼過程。互聯網中最早產生的表情符號,是由字符組合而成,其組合規律固定,在使用時也形成了共識,解碼者會採用相同的“解讀規則”,因此,通常不會產生多義性。
作為早期網絡文化的代表之一,表情符號的使用,代表一種文化的認同,追隨、遵守而不是破壞這一文化的規則,是早期網民的共識。今天各種社交平台自帶的基本表情符,是平台專業生產者提供的,它們採用的也是某些通用編碼規則,這些規則也承襲着“傳統”的虛擬互動文化。但是,當表情包生產者走向多元,表情包被賦予了人際交流的情緒表達之外的更多功能時,多數表情包往往會被添加一些其他編碼元素或規則。
相較早期的表情符,近年來表情包生產的一個主要變化在於,大量表情包是隨社會熱點而產生,也因此成為社會熱點的一種記錄方式。熱點事件、話題轉換成了表情包中的視覺符號,表情包也不再僅僅用於個人的“表情”,也在一個側面反映着社會的“表情”。現有的熱點不能完全滿足表情包的素材需求時,生產者也會在憶舊中去發掘素材,《還珠格格》等以往熱播的電視劇,也成為表情包的來源。但即使是這些老素材的挖掘,也是帶着當下的眼光。
要理解和準確使用這些表情包,不僅要知道表情包背後的那些人與事,以及它流行的由頭,還需要理解其中的社會與文化背景,例如“葛優躺”系列表情包背後的“喪文化”等。那些藏在表情包中的“梗”,更是成為一種文化“暗號”,讀懂暗號,才能用對錶情包。這類表情包往往是流動的,隨時間推移一波波更迭,將各個事件與話題催生的表情包串連起來,可以看到網絡文化與社會熱點的“行走”過程。即使退出使用,它們也成為特定的社會熱點的集體記憶的一種方式,在網絡文化史上存有自己的位置。
表情包的生產,還會打上深重的年輕羣體的文化烙印。表情包的主要生產者,是年輕網民,他們長時間浸淫在各種網絡亞文化中,解構、打破規則,成為他們在網絡中的基本文化特徵,因此,年輕網民在表情包的生產中,也會將無厘頭、解構等作為其文化底色。很多時候,他們製造的表情包在編碼上不會遵循傳統“表情符”的“表情”套路,某種意義上,打破套路,消解圖形原有的意義,正是他們所追求的效果。
近年流行的表情包,多數具有“拼貼”的特點,也就是各種元素的雜糅,且這些元素之間常常具有一定的衝突性,組合後會消解各元素原有的意義。有研究者指出,表情包採用的是一種“套層”機制,各種不同的元素層層套在一起,而“套層機制的實質恰恰在於層與層之間的不穩定,圖像成為流動的,可以隨意拆解任意組合。現在,任何一個圖像都在忐忑不安地恐懼着自己的去處,它的任意部分都可以隨時滑脱出去,彷彿孤魂野鬼,再與另一個幽靈相遇,成為一個意義套疊卻最終正正得負的怪獸”。
表情包的製作素材,有一些來自主流文化,例如,2017年熱播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的“達康書記”成為了當時熱門的表情包題材。但是,當電視劇的畫面變成表情包時,基本上已經抽離其原有語境,其原有意義也被解構。
而那些看上去傳統、主流的“中老年表情包”,其生產者並非中老年,它們更多出自專業的表情包生產者(其中絕大多數也是年輕人)。這些表情包體現了生產者對中老年的審美特徵和表達需要的理解,以自然景物、傳統文化(如書畫)等為基本元素,以高飽和度的鮮豔色彩為基調,配以各種“正能量”的問候語,它們更像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產物。它們也的確受到部分中老年使用者的認可,但是,這其中編碼的主導者,仍然還是年輕人。年輕人用他們分配給中老人的符碼,在代際羣體間劃出一道清晰的界限,並在這場以表情包為“武器”的話語權博弈中進退自如。雖然一些年輕人也會在一些場合使用中老年表情包,但這更多是他們對中老年人的調侃方式,這種調侃,某種意義上也是年輕人對中老年人所依從的主流文化的一種解構。
儘管解構是年輕網民自發生產表情包的基調,但網民生產的表情包的編碼並沒有統一、持續和穩定的規則。一茬茬流行的表情包,更多的是由某些特定由頭觸發,因擊中年輕羣體某個時段共同的“敏感神經”脱穎而出,再像病毒一樣傳染與擴散。儘管會受到外力(如平台、炒作者)的干擾和控制,但總體來看,表情包的發展還是一個“物競天擇”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有些表情包會繼承上一代流行表情包的基因,也有一些表情包會帶來全新的編碼方式。表情包所依託的羣體環境與羣體文化也在不斷變動中。
除了年輕羣體的總體文化屬性外,不同的表情包還可能會折射出各種亞羣體的文化。很多表情包是在特定的社區或羣體中產生與傳播,或代表了特定羣體的興趣與趣味,也可能與某些羣體的集體記憶相關,因此,一些表情包中還加載了亞羣體文化的密碼。使用者對於表情包的解碼過程,是意義的再生產過程,同樣,這也是各種符號系統和文化規則的混合作用結果。
即使對於平台提供的基本表情符,使用者的解碼也會產生差異,除了個體本身對圖形的理解差異外,解碼的更大差異來自於羣體文化。最典型的是原本用來表示微笑的表情符“ ”,中老年人一般將其解讀為微笑,代表了善意,而年輕人則將其解讀為“呵呵”,這種解讀,使這個符號產生了冷漠與嘲諷的意味。年輕羣體的解讀既反映了他們對於現實交往中某些虛情假意的不屑,也代表了他們對現成規則的反叛。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們爭奪話語權的一種表現,後文將進一步分析。
(二)心境與情境:表情包發出與接收中的編碼與解碼
表情包的發出與接收,組成了另一對編碼與解碼關係,這體現在每一次的表情包使用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起作用的,更多的是個人化的編碼規則從發出者角度看,作為表情包的使用者,他們會根據不同的心境和情境選用表情包,並賦予表情包“實時”的意義,這是他們對錶情包的再編碼過程。有時人們的編碼是根據網絡交流和流行文化的通行規則,有時卻在其中埋設了個人的“暗碼”,但他們或許並不總是希望這種暗碼能完全被接收者破解。因為人們“編碼”的不僅是“表情”,很多時候也包含着情緒、態度。前者是外在的,而後者是內在的。有些時候,人們發出的表情包,與他們真實的內心感受未必是一致的,甚至表情包成為掩飾或壓抑內心情緒的一種手段(後文將對此進一步分析)。這時,為了交流的順暢和自己形象的維護,他們更期待對方只接收表情包的表層含義,而不是內在的情緒。
在接收者那端,也有一個對錶情包的解碼過程。在不同的語境下,對同樣的表情包的解讀會產生差異。交流雙方的熟悉程度、雙方的關係性質、雙方所屬的羣體等這些更大的交流“情境”,也都會影響到表情包的“解碼”。
(三)從編碼、解碼到加密、解密
綜合而言,表情包的意義生產,是在表情包的生產者與使用者、表情包的發出者與接收者兩組編碼與解碼過程中完成的。編碼與解碼中參照的,既有一般的虛擬表情的編碼規則,也有階段性或羣體性文化的編碼規則,而在每一個使用情境中,使用者個體也會在其中加入個人規則,如圖1所示。
與傳統大眾文化的編碼不同的是,這一層層的規則,不僅是表情包的視覺化編碼遵循的法則,還可能藴含着對深層意義“加密”的密碼。因為有些規則並非是普適的、主流的,而是小眾的、亞文化的,甚至是個人化的,這些非大眾化的規則為某些表情包設置了加密“門禁”,並非所有人都能進入到它們的深層意義領地。作為在網絡環境中形成的開放系統,沒有人能統領表情包的規則,因此,每個羣體、每個個體都有可能在其中圈出自己的領地,暗中設置“密碼”。很多時候,羣體或個體並不想讓密碼公開化,他們希望在表情包這個相對開放的文化領域中保有自我的空間與秘密,要進入他們的空間,首先需要破解密碼,也就是理解他們的文化或心理。經過層層編碼與“加密”,看似明快的表情包,其表層意義可能會變得含混,深層意義則被掩藏起來。於是,表情包的生產與使用,不僅是編碼與解碼的過程,也是一種文化性的加密與解密過程。基於表情包的交流,很多時候也成為了文化上的試探與“接頭”。當雙方發現彼此有着共同的“密碼”時,會產生相互認同,“鬥圖”也會變成一種愉快的遊戲。而如果出現文化密碼的錯位,無論雙方是否意識到這種錯位,交流中都有可能產生尷尬。有些時候誤把對方當作同一系統的同道,也可能會在交流中生產誤解。
▍作為標籤的表情包
當表情包不斷進化,表現手段和種類越來越多,編碼和解碼中藴含的意義以及暗藏的密碼也越來越豐富時,表情包也就逐步具有了“標籤”的功能。
(一)“中老年表情包”:代際區隔的標籤
表情包的使用具有顯著的代際區隔性,因此也成為了一種反映代際特徵的標籤。
在表情包使用方面,不同年齡的人羣會有不同的模式。“90後”以下的年輕人與“60後”以上的中老年人羣之間,更是形成了清晰界限。對於年輕人來説,他們選用的表情包更偏向於人像、動漫人物、動物等元素,表情包使用也像換衣服一樣,會因時因情境不斷變化。年輕用户賦予了表情包多元的意義,也會有表情包的多種“玩法”。而對於中老年人羣(特別是老年人)來説,表情包僅僅是表達心情的。日常交流中,他們多數會使用常規的表情符,節日是他們使用中老年表情包的高峯期,這時發出的表情包具有舊時的“明信片”“賀年卡”的功能。他們“表情包庫”也會保持較高的穩定性。
如前文所説,不同代際羣體對於表情包的編碼與解碼,也存在顯著差異。有時因為這種差異,交流中也可能出現錯位。而編碼的主導者是年輕人羣,中老年人羣,在這方面是完全被動的。一方面,“90後”“95後”“00後”等年輕人羣,用“中老年表情包”來調侃中老年人羣的“傳統”與不入流;另一方面,他們又可能主動使用這類表情包,他們可以賦予任何表情包自己所需的意義,哪怕這些表情包本來是他們“分配”給中老年人的。相反,那些試圖用年輕人常用的表情包與孩子互動的中老年,往往收穫的不是認同,而是孩子們更大的嘲笑。“中老年表情包”其實也是年輕羣體表達其優越感的一個標籤。“中老年表情包”這個詞並非由中老年人羣自己創造,反而是年輕人羣為其身份認同而製造的一個標籤。因為年輕人羣使用的表情包種類繁多,有很多子集,很難用同一個標籤來界定,反倒是中老年表情包這個例外更容易成為年輕羣體整體身份認同的否定性標籤。
更值得關注的是,一些表情符(包括一些文字表達,如“呵呵”等)的原有含義被年輕網民顛覆,進而反逼一些中老年人放棄這些本來正面意義的表情符或表達,體現了年輕羣體對網絡話語權的“重構”。通過對錶情包、表情符的再解釋,他們將虛擬社交中的“意義定義權”,轉移到自己的手中。
表情包代表的話語權爭奪,不僅指向中老年人羣,更多地是指向主流話語,正如研究者所説,“表情包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是草根話語抵制主流話語的一種方式,雖然還沒有擺脱傳統的‘硬’平台,但本質是自己創立了一條以圖像為主要表意形態話語體系的‘軟’通道。”
(二)小眾表情包:羣體認同與羣體文化的標籤
即使是“90後”“95後”“00後”這些同屬年輕人羣的羣體,在使用表情包時也會有差異,而不同文化取向的羣體,也會有不同的使用偏好。在一些羣體也會出現自己獨有的小眾表情包。
在早期,網絡表情符與表情包對羣體的區隔是基於“空間”和“地界”的。在網絡論壇興盛時期,一些論壇創造了自己獨有的表情符號,例如,貓撲將表情符稱為“包子”,常用的“253號包子”表示對別人的景仰,“874號包子”表示憤怒不屑,“197號包子”表示相親相愛,“011號包子”表示寒、不可思議等等。貓撲網友在多年的使用“包子”過程中,逐漸產生了豐富的“包子文化”。熟悉社區獨有的表情符號,意味着掌握了社區成員的接頭暗號。
但隨着網絡的發展,網絡中的羣體不再囿於具體的空間,更多的羣體是跨越空間的具有相同文化趣味與追求的“文化共同體”。這些新型共同體的形成,建立在羣體認同基礎上。
羣體認同指個體認可自己某一羣體成員的身份,感覺自己與該羣體緊密聯結,並將該羣體的主觀規範、價值觀等作為自我知覺的重要維度。羣體認同為個體提供了應對挫折、變化與挑戰的心理資源,增強了個體的信任感、歸屬感、安全感和支持感。羣體認同意味着需要給羣體設置邊界。早期的網絡社區主要是通過社區空間的邊界來設置羣體邊界,但今天的一些網絡羣體,特別是某些具有文化共通性的族羣,已經無法通過社區空間來圈定,這就需要一些新的邊界。表情包作為一種普遍使用的交流符號,可以簡單明瞭地識別,作為一種邊界設定方式,也就具有可行性。
羣體認同往往需要藉助集體形式,集體儀式主要有四個功能,即識別羣體成員、保證羣體成員對羣體的承諾、促進與聯盟的合作、維持羣體凝聚力。而一部分學者認為,同步動作是儀式和集體展演的顯著特徵,包括宗教性的音樂、舞蹈、吟誦、遊行等,強調羣體成員之間動作的協調一致性。某些表情包的生產、傳播與使用過程,也是某些羣體的一種集體形式,它們雖然不像傳統的儀式那樣具有絕對的同步性,但是它們也在一定的時間週期上強調成員的一致性,如共同的使用與傳播。
美國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提出的互動儀式鏈理論,在今天也常常被用於解釋網絡中的各種互動。柯林斯認為,互動儀式有四個主要要素或初始條件:(1)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場所,無論他們是否會特別有意識地關注對方,都會因為其身體在場而相互影響;(2)對局外人設定了限制,因此參與者知道誰在場,而誰被排斥在外;(3)人們將其注意力放在共同的對象或活動上,並通過相互傳達該關注焦點,而彼此知道了關注的焦點;(4)人們分享共同的情緒或體驗。
雖然在網絡中,“聚集在同一場所”變成了虛擬的,“在場”“局外人”等也是基於虛擬場所的界定,但是,網絡中的互動儀式是實在存在的。人們即使不被囿於同一空間,也會感受到彼此的“身體在場”而相互影響。
對於表情包的使用來説,互動儀式中的後兩個要素,注意力的集聚、共同情緒或體驗的分享,變得更為確切。一些表情包誕生的過程代表着某個羣體的特定行動和其中的集體記憶,因而也成為羣體認同的重要標誌。與羣體認同相關,小眾表情包在一定意義上成為羣體文化的表徵,也是羣體文化的一種標籤。從這個角度看,小眾化的表情包就像一件外衣,錯穿了其他羣體的外衣,可能彆扭,也可能尷尬。
(三)表情包大戰:政治態度與政治行動的標籤
在一些時候,表情包也成為年輕網民的一種表達手段,成為惡搞、抗爭的方式,其中也不乏政治性意味的行動。例如,2016年1月發生的被稱為“帝吧出征”的事件中,一批大陸“90後”“00後”的網民,“出征” Facebook,並以“表情包大戰”的方式來表達他們“反對台獨”的立場,雖然後來這樣一種起源於政治動機的行動逐漸變得娛樂化,但是,表情包作為一種獨特的政治表達方式,在這個行動中得到淋漓體現。
“帝吧出征”的背後,是新型網絡民族主義的興起,學者劉海龍將其稱為“粉絲民族主義”。與之前的民族主義者不同的是,這些以小粉絲為主體的民族主義者將追星的方式平移到了國家那裏。他們認為自己擁有國家,他們投入情感,自認為有責任讓國家在與其他國家的競爭中,成為最優秀的那個,在國家遭受不公正對待時,會主動向競爭對手宣戰。他們平視、參與而不是仰視崇拜,將國家個人化,也就是“像愛護愛豆一樣愛國”。
對於這些粉絲民族主義者來説,他們的行動方式與行動武器也與早前的網絡民族主義者有所不同,圖像超越文字成為了更重要的手段,有研究者指出,視覺傳播與民族主義的互動關係在Web2.0時代得以延續,因網絡亞文化、網絡迷因等新特徵的介入,圖像文本不僅僅成為新網絡民族主義肇始的動因,並且成為網絡交鋒的手段和資源,進而形成了一種“競爭性視覺行動主義機制下的網絡民族主義新模式”。
在各種圖像文本中,表情包有豐富的生產素材,可以靈活地進行圖文組合,有可以模仿的生產規則,技術門檻低,易於傳播,也容易形成對抗與競爭,因而也成為了視覺行動主義機制中的一種重要手段。積極參與到表情包大戰,成為某些羣體政治立場與屬性的一種外化標籤行為。
在特定時間內,追隨使用某類表情包,也會傳達出使用者的某種政治態度與立場。作為一種外化的標籤,把表情包作為政治表達的手段,更為直接,也更容易相互傳染。
▍作為社交表演面具的表情包
從表情包的“公共密碼”中,我們可以解讀出它們與社會熱點、大眾文化及羣體亞文化、政治等的關係,但作為社交互動手段的表情包,我們還需要關心它在社交中的使用。從社交角度看,最意味深長的,是人們在每一次使用表情包時加載的那些個人密碼。經過了個人編碼的表情包,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人們社交互動時的一種面具。
美國學者戈夫曼將日常社交互動視作一種表演行為,表演主要在前台進行,這種表演是為了展現個人的良好形象,而給前台表演做準備的區域則是後台,前台與後台中人們行為舉止是有差異的。對應的,人們也有兩種不同的行為語言:一種是非正式的或後台行為語言,另一種是在表演場合使用的行為語言。後台行為語言通常會更多暴露自我的真實狀態,與他人互動中採用後台行為語言,可能是親密關係的體現,但也可能是對他人的冒犯,而前台行為語言則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它會更剋制以維持表演者良好的形象。從這個角度看,在網絡互動中,表情包更多時候是一種前台行為語言,在那些“前台”區域的表演中廣泛使用。相比文字,表情包更適合表演,它去除了咬文嚼字的麻煩,抽象為可以信手拈來的臉譜,同時又因為其編碼與解碼的多義性,可以使發出者和接收者各取所需,發出者可以用其掩藏自己的不良情緒,但接收者卻可以從中進行積極解讀。與真實的表情相比,表情包可以承載更多的含義,也更容易控制。在網絡互動中,它已成為一種不可替代的表演手段。
在基於表情包的表演中,我們常常會看到柔化、誇大、偽裝、敷衍等表演情形。
(一)柔化性表演
在日常交流中,文字交流會更多呈現個人的稜角甚至鋒芒,有時這也是引發摩擦與衝突的緣由。而表情包可以將人們的稜角柔化,就像拍照時的柔光濾鏡一樣,這也是一種自我形象的“美顏”。對於那些在他人眼裏一貫嚴肅、高高在上的人來説,表情包的使用有可能瞬間讓他們變得親和、接地氣。
多數表情包都具有動漫風格,這就使得它們自帶氣氛調節功能,能拉近交流雙方距離,為交流創造親切、輕鬆的氣氛。雖然不同羣體的人使用表情包有各自的偏好,編碼與解碼也可能存在差異,但很多時候使用表情包這一行動本身,就代表了友好交流的姿態。在文字交流出現問題的情況下,改用表情包,也可能會緩和氣氛。
(二)誇大性表演
相比文字輸入,表情包的發送更為簡便,因此,人們在使用表情包時會顯得十分大方,常常可以一口氣拋出一連串表情符,從表面來看這代表使用者情緒飽滿、強烈,但有些時候它或許是真實情緒的一種誇大。表情包的數量未必與使用者的情緒呈正比,也未必與使用者的用心程度成正比。表情包的誇張性使用,除了與個人性格相關外,還與互動中的表演需求相關,很多時候這是為了在互動特別是羣體互動(如微信羣)中,引起他人的注意,有時甚至會變成一種暗地較量的方式。
在羣體互動中,表情包的誇張使用也會成為一種羣體壓力,使一些本來不習慣這種誇張的表達方式的人被同化。
(三)偽裝性表演
作為面具,表情包在某些時候不僅可以弱化自己的鋒芒,還可以掩飾人們的真實心情,對心情進行“美圖”。在私聊、羣聊中不斷彈出的各種“積極正面”的表情包背後,或許隱藏着大量負面情緒。人們之所以需要對自己的心情進行“美圖”甚至偽裝,常常也是為了在虛擬社交的表演中維繫自己的良好形象,以贏得更多社會資本。
相較於文字,以圖形、圖像等為主的表情包更具有偽裝性。當人們不想寫出自己不願意寫的文字時,表情包提供了一種妥協的方案。人們將自己安置在具有“安全”的通用“釋義”的表情包裏,以表達自己對互動環境的屈從,但內心,卻可能是抗拒的。
在羣體互動中,用表情包來進行偽裝性表演,尤其常見,特別是在那些強關係的互動中。諸如微信羣這樣的強關係社區裏,羣體關係對個體的抑制與約束是較為明顯的。人們出於虛擬的和現實的關係考慮,特別是基於社會資本方面的考慮,很多時候不得不採取從眾的方式。而在壓力之下來表達個人的態度與情感的時候,表情包成為了最簡單也可以規避風險的表達方式,可以一定程度上減輕人們寫出違心的文字帶來的內心糾結。
在羣聊中,一種典型情況是,當某個人先打出一個或一串表情包時,後面很多人會完全原樣複製。這種被稱為“保持隊形”的做法意味着,後面的人不需要為如何表達而費心。“保持隊形”,多數時候意味着安全,意味着不被孤立。
作家畢淑敏在一篇名為《表情包很多的你,表情卻很少》的文章中寫道:“微笑變得越來越商業化了。他對你微笑,並不表明他的善意,微笑只是金錢的等價物。他對你微笑,並不表明他的誠懇,微笑只是惡戰的前奏。他對你微笑,並不説明他想幫助你,微笑只是一種謀略。他對你微笑,並不證明他對你的友誼,微笑只是麻痹你的一重帳幕。”這段文字並不是嚴謹的學術表述,但它也揭示了社交場合某些微笑的偽裝性。當人們可以用表情包來“微笑”“大笑”時,其偽裝性顯然更大。
(四)敷衍式表演
使用表情包的另一種可能,是對交流漫不經心但又不想得罪對方,拋出表情包可以延續互動,這是一種敷衍式的表演。相比文字表達,表情包不需要動太多腦筋,可以用低成本維持交流。
當然,並非所有表情包的使用都是敷衍的,表情包的發出者或許知道自己心裏的誠意成分,而接收者未必能判斷,作為接收者,更多時候會從積極方面解讀信息,交流才能得以維繫。一旦接收者發現了對方的敷衍,交流也就可能中止。
當然,表演或面具,都並非是貶義,它們都是交流策略的體現。對網絡互動來説,任何人都可能需要利用表情包來承載適合自己的交流策略。
▍結語
表情包是一種編碼複雜的符號系統,也是一種行走的網絡文化。未來,無論是充當個人的面具,還是作為羣體的標籤,或是作為社會的表情方式,表情包的表現形式與承載密碼還會不斷演變。另一方面,像網絡語言一樣,表情包也在迂迴包抄中,圖謀着網絡亞文化的突圍。
**本文原發《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文章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歡迎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