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讓所有人滿意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2-04-05 08:01
我從前做過一些年的攝影老師,工作主要是指導別人拍照、修圖,進行照片點評。
2007年到2017年應該説是數碼攝影的黃金十年,2007年之前,數碼單反還不普及,玩攝影的技術門檻很高,當時我揹着一套器材出門經常會被人誤以為是記者;而2017年之後,手機攝影的算法越來越成熟,攝影的技術門檻變得極低,許多從前的複雜操作都能在手機上一鍵完成,願意揹着大相機出門的人越來越少,專業攝影在業餘愛好者人羣中漸漸沒落。
不管玩不玩攝影,大家應該多少都知道,那些年正是“老法師”遍地開花的年代,跑去國內旅遊景點很難不遇見“老法師”。由於職業的緣故,我跟無數“老法師”打過交道——甚至可以説,我曾經深度參與過“老法師養成計劃”。“老法師”這個羣體其實很有意思,他們是中國特定歷史環境下的特定產物——除了個別“老法師”長期以來一直在搞攝影,大部分“老法師”們年輕的時候物質條件匱乏,雖有一顆嚮往“攝影藝術殿堂”的心,卻無力負擔昂貴的器材;退休之後趕上了數碼攝影時代,也算是圓了年輕時候的攝影夢。
説起“老法師”們的攝影水平吧,那真是一言難盡。拍得好的有嗎?有,但鳳毛麟角,基數大了總會冒出那麼一兩個天賦異稟的。對“老法師”這一羣體而言,有兩大門檻很難逾越:一是電腦操作,數碼攝影非常依賴電腦軟件後期,但年紀大的同志往往連電腦都用不利索。我有一次上後期課,講到選片標記星標可以按快捷鍵“1”,結果底下一位老同志問我:“1在哪裏?”我瞬間就繃不住了,不知道要怎麼教下去了。二是審美水平,那一代的老同志都成長於樣板戲的年代,年輕時候受過的藝術薰陶極為有限,審美水平無限趨近於乾隆爺,大部分人極其熱愛色彩鮮豔喜慶的農家樂風格……這兩點對“老法師”的攝影水平起到了極大的制約作用。
但是不管水平怎麼樣,玩攝影的人都想得到別人認可,人家花了那麼多錢買器材,還辛辛苦苦揹着跋山涉水,難道就不值得誇幾句嗎?於是“老法師”們成立了許多同樂會,大家在羣裏互相吹捧,互相尋找慰藉。一人發片,百人點贊,其樂融融——這裏每個人都是“皇帝”,就算光着身子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誇你的新衣服好看。
這種同樂會本質上人畜無害自娛自嗨,他們又沒招誰惹誰,自己開開心心地構建和諧社會不是挺好嗎?
但我那時候年紀輕啊,很不懂事,人家叫我一聲莫老師,就真把自己當老師了。我覺得我既然是來教你們攝影的,當然得要幫助你們提高水平;要幫你們提高水平,那肯定要指出不足之處啊……接下去不用説大家應該也猜到了——我因此得罪了很多人。當然,這並不是説我是個“噴子”——碰到初學者我都以鼓勵表揚為主,但如果是些非常自以為是的“老法師”我就會指出他們的問題,因為這些人常常會是其他“老法師”的模仿樣板——樣板有問題,如果不公開及時糾正,會帶歪一大批人。
我曾經呆過一個攝影俱樂部羣,那個羣的羣主吹捧起別人的照片來相當肉麻,明明人家發很爛的照片也吹得天花亂墜。於是我私下找那羣主聊了一下,我説建羣不是為了提高大家水平嗎?把爛片説成好片會誤導其他人,大家都跟着拍爛片,把風氣帶壞。沒想到羣主轉手把聊天記錄發到羣裏,引起了一片聲討——你以為你誰啊,有什麼資格在這兒對我們説三道四!於是就把我給踢出了羣。
後來回想起來,我當年實在是“很傻很天真”——羣主自己也是混到退休年紀的人,又不是傻子,心裏能沒數嗎?人家一片苦心做舔狗不就是為了和諧嗎?誇得肉麻不要緊,把人家誇高興了,羣裏的氛圍才好,俱樂部組織活動時候願意來的人才越多……像我這種把真話一説破,讓所有這些人的臉往哪兒擱?至於照片拍得好不好有什麼關係?不少“老法師”學攝影的最終目的從來都不是想要提高水平,而是為了能聽到更多的讚美——假如直接有人哄着他們騙着他們,還要辛辛苦苦提高水平幹嘛?
好在終歸有些人來學攝影的目的是真的為了提高自己的攝影水平,他們想要聽真話,因此反而特別喜歡我。他們覺得其他老師為了不得罪學員只會打哈哈拍馬屁,只有我的直言不諱才能給出有價值的建議幫到他們,這些人慢慢就跟我成為了關係非常好的忘年交。那時候有個朋友看到我老是得罪人,曾這樣告訴我:“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讓所有的人喜歡你。所有人都喜歡你,那你肯定是個虛偽的人;有的人喜歡你、有的人不喜歡你,説明你是個真實的人。”
從此之後我就不再困惑得罪人的問題了——為什麼要讓所有人都喜歡我呢?什麼事都要考慮其他人的想法難道不累嗎?誰能是完美的呢?説錯話做錯事不是很正常嗎?八面玲瓏,或許能有更多的朋友;但保持自己的真實,才能找到可以深交的朋友。“真實”成了我的個人標籤,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莫老師的誇獎是含金量最高的,誰要是能從莫老師這裏得到肯定,高興地跟過年似的。
儘管我始終沒學會討“老法師”喜歡,但這些年的歷練終究讓我世故圓滑了很多——碰到過度自信的“老法師”我會儘可能保持沉默,不去破壞人家良好的自我感覺。假如一定要讓我對“老法師”的“攝影作品”發表意見,我會説:我覺得很好啦!要求不用太高嘛!一大把年紀又不是為了成名成家,自己玩得開心就好嘛!
就這樣,即使在不得不成為一個社會人之後,我還是把自己的一大部分耿直都保留了下來——反正也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不如忠於自己做一個真實的人。
可是吧,如今我又發現,做真實的人可以很容易,也可以很難——難易程度取決於關注你的人有多少。
什麼時候人可以最真實?——當你獨處的時候。獨處時無論你説什麼做什麼都沒人看見,這種時候誰要是還裝模作樣戴着面具做人那是腦子有病;我以前做攝影老師的時候圈子也不算大,説真話得罪人那就得罪唄,就算他們是衣食父母我也不願做舔狗伺候着,合不來那就不要勉強;可是當公眾號的讀者越來越多之後,很快就發現了一件事
——有越多雙眼睛注視着你的時候,要想保持自己的真實就越難。
在疫情之前,這個公眾號一直是我自己的小博客,想到什麼就來上面寫一寫,關注人數常年保持在兩千多,閲讀量最多也就幾百。這兩年讀者突然變多的同時,我很早以前寫的一些文章卻也被舉報看不了了——嗯,雖然喜歡我的人多了,不喜歡我的人也多了起來。
起初我就有點糾結,畢竟活了那麼多年,頭一回兒受到那麼多的關注,沒啥應對經驗——無視不太好,太當回事兒也不太好。我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我行我素想寫啥就寫啥的日子到頭了,接下去得要接受羣眾的監督了。於是我採用了一個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把文章寫很長,提高閲讀門檻,先把那些沒耐性讀長文的人排除在外,以減少噪音——後來發現這個方法作用有限,有很多人根本不看完文章就罵娘了。
我那時候認識一位文辭非常犀利的碼字前輩,私下交流的時候我問他:你那樣的文章發出來,罵你的人肯定很多吧?那位前輩仰天長嘯:哈哈哈,罵就罵,當他們放屁!
話雖如此,真要當放屁還是不容易——一兩個人在你臉上放屁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可如果是幾百號人一起在你臉上放屁,那是會中毒的……
比起當年那個愣頭青,現在的我早已不再執着於爭辯是非對錯,也無所謂是否説服他人。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你,別人愛怎麼想是別人的事,我管好我自己就行——但問題在於,即便是這種想法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網絡世界裏的是是非非遠比現實生活中更復雜和麻煩,因為現實中如果有人不喜歡我,我知道他是誰,他對自己的行為也有所顧忌,大家頂多一拍兩散;網絡上的人神出鬼沒,我在明他在暗,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好久之前發的帖子都能被挖出來搞點文字獄,拉幫結派對你持續“追殺”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你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是誰。

這篇文章我都發了一年多了,最近才被人挖墳出來,不過被下架的只是音頻
於是我在許多時候都選擇沉默——就像當年面對“老法師”的“攝影作品”時一樣。我儘可能只寫印度而不寫中國——寫印度的時候可以想説什麼説什麼,語氣尖酸刻薄一點也無妨;論及中國的時候,往往只能點到為止,表達觀點必須儘可能委婉——即便如此,也會有人説你“陰陽怪氣”。一談到關於中國的話題,就會突然間冒出來許多政治家、戰略家、思想家,一個個在那兒“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好好好,你們説得都對,我不説總行了吧?
可是回到中國之後,當我自己置身一些事情之中,親身經歷親眼所見,以我的性格就很難繼續保持沉默了。我還是從前的那個原則——不寫自己沒去過的地方,不評論自己道聽途説的事情——我的觀點一定是基於自己的見聞和感受,而非網上那些真假難辨的信息。可是一旦説出自己真實的想法,難免就有人不喜歡聽。有人説,本來還以為你是個愛國人士,結果是個反賊。我想,看來是我和這些人在如何定義“愛國”的問題上有所分歧——國內很多人理解的愛國就是無條件支持和服從國家政府的決定,但我並不認同這樣的想法。首先,我們中國的優勢在於長期戰略,可戰略的制定和執行是兩碼事,戰略落實到具體複雜的社會層面會碰到許多意料之外的狀況,指出戰略和政策執行中出現的問題並不代表反對整個戰略;其次,“無條件支持”也並不符合中國傳統價值觀。中國傳統價值觀裏,這種人叫做“愚忠愚孝”,杜甫、范仲淹、魯迅那樣的憂國憂民的才是“真·愛國”。
可是我發現吧,如今誰要是敢“憂國憂民”,那就是“給形勢抹黑”、“給境外勢力遞刀子”,“漢奸”、“反賊”的帽子立馬就扣了上來。
每個人都會説“愛”,每個人對“愛”的理解卻大相徑庭。有些人或許覺得千依百順甘願獻身就是“愛”,在我的理解中“愛”源於包容——無論是愛我的太太、還是愛我的祖國,都不是因為她完美無缺,而是因為我知道她的缺點和問題,並且願意包容和接受。像我這樣的人在牆外待得久了,難免知道很多不該知道的事,但這一點都不會影響我對中國的愛,因為我能夠理解也願意包容——“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大抵就是這樣一種感受吧。而想要“認清真相”,離不開理性客觀的態度。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些不喜歡我的人究竟屁股是坐在哪邊的,因為我為了儘可能理性客觀經常把自己搞得裏外不是人——有人覺得我跟上頭的聲音不一致所以是恨國黨,也有人覺得我經常維護中國所以是小粉紅,左派右派都看我不順眼……歸根結底還是那個道理——當許多人注視着你的時候,要做真實的自己往往就會進退兩難。
我最近連着三篇文章都被不喜歡我的人舉報了,那兩篇關於疫情的文章被刪在意料之中,讓我比較意外的是,《中印美俄巴“五角虐戀”史》那篇也被舉報刪了——刪了本來倒沒啥,可這篇東西連累到了毛克疾兄弟,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那篇文章發了之後,南亞研究通訊照例進行了轉載,結果他們剛轉載完,違規通知就來了——或許是由於分管的區域不同,我作為原創作者,只是被刪了文章;他們作為轉載者,卻被封號7天。

中間那篇“解讀”經刪改後已重發。另外兩篇不發了,沒看到的朋友就只能抱歉了
看過那篇文章的人應該都知道,內容並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被刪是因為隱晦地提到了某些歷史事件,但即便如此也絕不至於嚴重到要封號7天。負責南亞研究通訊的毛克疾跟我聊起這事兒的時候相當感慨,他説咱們兩個自帶乾糧的五毛都是一顆紅心向着黨,被這樣對待真是太傷心。尤其他們南亞研究通訊是個日更號,全靠着一羣不拿錢的在校學生幫忙蒐集資料做出來的,憑的是一腔愛國熱忱,給國內的政策研究人員提供了大量有深度有價值的資訊文章,這次被這樣一搞深受打擊。我説沒辦法,我現在目標太大,人家會拿着放大鏡來找我的問題,你是被殃及池魚,只是我沒想到你作為轉載者受的處罰比我還重——後來我們通過申訴,總算是撤銷了封號的處罰,那篇文章在撥亂反正後神奇地復活了一天,然後又被第二次刪除。大家看,這就是一個例子:審查制度的原意是為了保護人民——政策本身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在執行落實的過程中很難避免不被濫用,於是一些人評價起來就會兩極分化。
對於這種情況,我沒有能力去改變,只能去適應。年輕的時候,我曾是如此的無所畏懼,很難想象自己會變得老成世故;馬齒徒增,有了各種得失牽絆之後,發現想要無所畏懼地做自己才難……但究竟要如何權衡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上一篇《比疫情更危險的,是對疫情的恐慌》我寫的時候已做好了必死的決心,就算被封號也無怨無悔。沒想到那篇東西半天閲讀量接近100萬,勢如星火燎原,大家開始重新審視“過度恐慌”的問題。我那篇雖然死了,但後來其他人寫的《上海接下來最迫切的,是消除市民的“新冠恐懼症”》(已被刪)、《面對疫情,上海人真正怕的是什麼?》又前赴後繼發了出來,既然達到了拋磚引玉的目的,那麼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孟子有云: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只要無愧於天地良心,只要我認為有必要,即便有千萬人注視着我,我也依然做真實的自己,説真實的想法。我的想法或許會招致攻擊,但也能聚攏朋友;我的想法或許不一定對,可是“敢不敢”説出來,難道不比“對和錯”更重要嗎?
性格這個東西恐怕吃再多虧也很難徹底改變,不過這並不意味着我今後會變得口無遮攔——古往今來,喜歡説真話的人大都沒啥好下場——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痴長到了現在這把年紀,真實生活中的我只是個喜歡讀書旅行拍照寫字過着自己小日子的中年人,沒那麼多“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操;跟我無關的事情,我會繼續保持沉默;惹是生非從來不是我的性格,未經實證和調查的紙上談兵更不願意摻和……畢竟,光是我自己經歷過的故事都還來不及寫——託上海封控的福,我最近終於有時間填以前的坑了。
喜歡我也不好,不喜歡我也好,都是你們的自由選擇,我不會試圖去改變,也不想要任何的強求。既然註定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只能感謝大家對我這種任性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