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從熱戰到糧食戰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4-06 15:06

梁雲風 | 文

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洛倫茲(Edward N.Lorenz)1963年在一篇提交紐約科學院的論文中説,“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週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這個著名的“蝴蝶效應”的理論,用在今天的俄烏戰爭引發的全球糧食危機中同樣適用。
自2月24日俄羅斯開始發動對烏克蘭的戰爭以來,俄烏戰爭正在快速地形成一場席捲我們餐桌糧食危機“龍捲風”。在這場“龍捲風”之下,全球糧食市場禁運、減產等消息不斷,糧食和農資價格不斷高漲,令不少依賴糧食進口的國家戰慄不止。
中國是農業大國,也是人口大國,糧食問題一直都是敏感的大問題。俄烏戰爭再次讓我們看到,全球化時代的戰爭沒有局外人,俄烏戰爭產生的蝴蝶效應,加大了全球糧食供給和貿易的不確定性,中國人的飯碗,只能端在我們自己的手上。
烏克蘭的糧食減產是“蝴蝶”翅膀扇動引發的第一陣“龍捲風”。
對外人來説,戰爭只是新聞,但真實的戰爭意味着農民逃離家園、基礎設施和設備遭到破壞、交通運輸的中斷、該地區經濟陷入癱瘓,繼而嚴重影響到糧食的耕種。烏克蘭大部分高產的農田都位於東部地區,而這些地區正是戰爭最激烈的地區。
烏克蘭農業政策部門3月23日發佈消息稱,烏克蘭11個州2022年主要春季作物預計播種面積為599萬公頃,比去年(767.9萬公頃)減少168.9萬公頃。全球關於烏克蘭2022年收成減少的擔憂已經成為現實。
全球三大黑土分佈區中,烏克蘭黑土面積獨佔40%,是全球主要農業生產國和出口國,素有“歐洲糧倉”之美稱。
根據烏克蘭農業政策部門的預測,由於俄烏衝突烏克蘭全境播種面積可能會減少30%,這將對進口烏克蘭小麥、玉米和食用油等農產品國家的糧食安全產生負面影響。

受戰爭影響,更大的問題是全球農資價格大幅度上漲、糧食禁售,同樣加劇糧食危機。
一方面,由於俄烏戰爭爆發,歐美等國家加大了對俄羅斯及其盟友白俄羅斯的制裁。而兩國是全球包括尿素和鉀肥在內的幾種關鍵肥料化合物的主要出口國。
另一方面,俄烏雙方都宣佈暫停出口糧食和化肥等農資產品。
3月10日,俄羅斯宣佈暫停化肥的出口,隨即烏克蘭也在12日宣佈暫時禁止所有類型的化肥出口。
有分析師表示,俄羅斯與白俄羅斯分別是第二大和第三大鉀肥生產國,疊加此前白俄羅斯鉀肥被禁止出口,全球合計約40%的鉀肥供應將受到影響。
在工業化農業高度依賴化肥保持產量的今天,2022年的化肥危機很可能和農業危機一樣嚴重。
俄烏戰爭的特殊性在於,世界三大糧食出口國,有兩大糧食出口國在打仗,這危及嚴重依賴糧食進口國的餐桌。
根據聯合國貿易統計數據庫,俄羅斯和烏克蘭是許多重要穀物和油籽的出口大國,其中小麥、大麥、葵花籽和玉米的出口量均居全球前五名。其中俄羅斯是世界上最大的小麥出口國,烏克蘭則位居第五。兩國合計佔全球大麥供應的19%、小麥供應的14%和玉米供應的4%,佔全球穀物出口量的1/3以上。兩國還是葵花籽油的重要出口國,烏克蘭葵花籽油出口佔全球市場的49.6%,俄羅斯則佔23.1%。
而世界第一大糧食出口國美國的主要出口貨物是大豆和玉米,嚴重依賴進口俄烏兩國糧食。歐美、北非和中東都是吃麪包的,美國的大豆和玉米無法對烏克蘭和俄羅斯的出口補缺。
戰爭開始後,基於本國糧食的安全等考慮,俄烏兩國先後下令禁止出口糧食。3月8日,烏克蘭政府宣佈禁止出口黑麥、大麥、蕎麥、小米、糖、鹽和肉,直到2022年底。3月10日,俄羅斯也通過了一項法令,在8月31日之前禁止出口白糖和原糖,並在6月30日之前禁止向鄰近的歐亞經濟聯盟(EEU)國家出口小麥、黑麥、大麥和玉米。
農業是一個全球系統,俄烏的糧食禁售措施,以及烏克蘭糧食減產的預期,讓很多國家也紛紛緊張起來,這其中包括了全球穀物主要出口國之一的阿根廷,全球面粉主要出口國的土耳其,歐洲主要農產出口國之一的保加利亞,以及印尼等主要糧、油出口國,均要求優先確保國內糧商獲得充足供應、麪粉製品價格不會飆漲。
出口管制導致的後果就是,那些嚴重依賴糧食進口的國家已經在苦苦應對食品成本上漲導致的通脹,而這些國家大多又是發展中國家,尤其以中東和非洲國家最為嚴重。
聯合國糧農組織數據顯示,當前約有50個國家依賴從俄羅斯和烏克蘭進口以保障本國30%或以上的小麥供應,多數為北非、亞洲和近東區域的最不發達國家或低收入缺糧國。其中埃及所需的小麥70%來自烏克蘭和俄羅斯,黎巴嫩90%以上的穀物需從烏克蘭和俄羅斯進口,利比亞43%的進口小麥來自烏克蘭,突尼斯對烏克蘭小麥的依賴程度為32%。
國際穀物理事會主任阿爾諾·佩蒂表示,如果俄烏軍事衝突持續下去,依賴烏克蘭低價小麥出口的國家將從7月份開始面臨短缺。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警告,俄烏兩國供應鏈紊亂將危及全球數以百萬計民眾的糧食安全。
這也讓我們看到,農業供應鏈多元化的重要性以及糧食自給自足的迫切性。


雖然從總體來看,俄烏戰爭對我們國內的糧食價格和農產品供應影響有限,但依然值得我們警醒。
近年來,國家領導人一直強調“確保國家糧食安全,把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但我們面臨的壓力仍不算輕鬆。
應該承認的是,我們對糧食進口的依賴仍佔比不小。海關總署發佈的數據顯示,2021年,中國進口糧食16453.9萬噸,佔糧食總產量68285萬噸的24.1%,達到了歷史的新高,糧食對外依存度為19.4%。這表明我們大口徑的糧食對外依存度已越來越高,令人擔憂。
總體來説,中國的口糧自給率穩定在98%以上,其中稻穀完全自給,小麥自給率為95.4%,玉米自給率近年穩定在98%以上,但大豆自給率從100%降到了18%,食用油自給率不到50%。
**大豆和油料是我們對外依存度最高的兩種產品,也是我們的軟肋所在。**2021年進口大豆9651.8萬噸,佔總進口的58%。大豆近5年平均進口依賴度為87.88%。美國和巴西佔到中國進口大豆總量的八成以上。
棕櫚油近5年平均進口依賴度高達99.97%,菜籽油的平均進口依賴度為14.45%,2020年進口依賴度超20%。馬來西亞和印尼是中國最大的棕櫚油進口國。
可見,一旦發生戰爭等不可預測事件,美國、巴西,印尼和馬來西亞“卡一卡脖子”,中國大豆和油料確實將面臨比較嚴峻的問題。
中國社科院的一份報告甚至認為,到“十四五”期末,中國大陸有可能出現1.3億噸左右的糧食缺口,加以極端氣候、地緣政治紛爭及“雙碳”達標等等,都會讓糧食安全問題更加棘手。
為什麼中央領導人一直強調糧食安全,這也是因為我們當前的糧食自給率仍存在較大的風險。俄烏戰爭的爆發再次讓我們看到,快速更新糧食安全觀,正視中國的糧食問題刻不容緩。

在《中國糧食安全戰略與對策》一書認為,中國農業大學王宏廣等專家提出,糧食安全不僅僅是一個國家或者地區的安全,需要我們用全球視野來考慮糧食安全。
放在俄烏戰爭的背景下,我們也深刻地看到,糧食不僅僅是保障人類健康的食品,往往也是國家間鬥爭的武器。
世界糧食危機產生的原因主要包括四個方面,分別是全球糧食生產消費的不平衡,人口增長,全球環境和氣候惡化以及戰爭與衝突。其中第一條尤為重要,儲糧大國產糧接近全球糧食總產的一半,控制了世界糧食出口的80%,而多數發展中國家由於機械化和良種化程度不高,造成糧食供應相對不足。一旦發生自然災害或者戰爭等,儲糧大國就可以手中的糧食為武器進行鬥爭。
這樣的事,在俄烏戰爭雙方中有,在《中國糧食安全戰略與對策》中,也記錄了很多這樣的歷史事例。
上溯到二戰剛結束那會兒,糧食短缺是全球普遍現象。當時法國每人每天只能領取兩塊麪包,英國直到1949年還在實行麪包、馬鈴薯和糖果的配給,而整個歐洲更是有數百萬人飽受飢餓折磨。而美國由於本土沒有遭受戰火,糧食產出正常,此時,附帶政治條件的糧食援助,便成為美國的重要地緣政治手段。
1954-1956年,糧食援助佔了美國對外援助的一半以上。不過要想吃美國人的飯,就不能砸美國人的鍋,自然得乖乖聽美國人的話。
到了20世紀90年代,美國更是直接把別國的飯碗搶到了自己的手裏,美國不僅控制了作物產業的知識產權,還一手取消了對發展中國家的糧食援助和補助,逼迫各國打開農業市場,從而讓美國的農產品趁虛而入,將其他國家的農業逼入絕境。
以大豆為例,中國大豆自給率為何從100%降到了目前的18%,根本原因還在於美國單方面對中國揮起了關税的大棒,導致中國大部分大豆企業破產,ADM、邦基、嘉吉、路易達孚等跨國糧商則趁機收購,大舉收購破產的大豆壓榨企業,原本在國內大豆產業中份額佔比不到10%的國際糧商,迅速控制了80%的大豆進口貨源和國內油脂壓榨產能的85%。家喻户曉的“金龍魚”食用油就是ADM和新加坡豐益國際旗下的產品。中國大豆自此失去了自主權,大豆市場對美國的依賴越來越高。
在阿根廷,1996年起,美國農業公司孟山都憑藉轉基因技術,通過先免費後收專利費的方式,不到十年時間,控制了全國90%的種子市場,從阿根廷大豆產業的外來户成為了最重要的參與者。
中國與阿根廷大豆“失控”的教訓仍在眼前,如何保障糧食安全的議題仍擺在所有國人面前。**我國有14億多人口,每天一張嘴,就要消耗70萬噸糧、9.8萬噸油、192萬噸菜和23萬噸肉。**正如中國農業大學農民問題研究所名譽所長朱啓臻所言,“中國作為一個人口大國,經不起糧食的波動,糧食必須絕對安全,少一點也不行。”
世人皆知美國戰略家、前國務卿基辛格曾經説過著名的“誰控制了石油,就控制了所有國家”,但其實這句話的後面還有兩句——“誰控制了貨幣,就控制了全球經濟;誰控制了糧食,就控制了人類”。
無論是軍事戰、金融戰、貨幣戰抑或者是能源戰,背後支撐的基礎都是糧食,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糧食戰”。《糧食戰爭》作者拉吉·帕特爾認為,糧食戰的本質是糧食的政治化,是市場、權利和糧食體系的隱形戰爭。
於國際形勢日益複雜的今天,在糧食安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有絲毫麻痹大意,不能認為進入工業化,吃飯問題就可有可無,也不要指望依靠國際市場來解決。


從現實情況看,我國遭遇糧食戰的風險仍然較大。這既包括我國部分農產品對外依存度大,進口糧食來源集中度高,容易受制於人,也包括糧食運輸高度依賴海運,容易受限乃至中斷;此外,國際糧食市場是賣方市場,我國缺乏話語權,糧食禁運風險仍然存在。
針對這些問題,很多專家提出了自己的解題思路。比如王宏廣教授認為,要實施“大豆進口替代工程”,降低大豆對外依存度30個百分點;建立起多元、長期、穩定的進口源,保證有糧可買;開闢新的國際糧食運輸通道等,從不同角度有的放矢。
但筆者認為,根本的糧食安全,還得從自身出發。
對照中美農業方面,我們有幾個方面是比較突出的短板。
**一是育種技術。**前面我們提到孟山都用轉基因技術佔領阿根廷大豆市場,這就是他們育種技術的領先之處。種業發展十分重要,被稱為農業的“芯片”。中國是大豆起源國,在大豆單產、品質上長期具有優勢,但美國通過各種手段收集我國大豆品種資源,又通過先進的育種技術培育新的大豆品種,形成了後來先到的局面。我們必須下大力氣補短板,解決“卡脖子”技術,並擁有自己的知識產權,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不被“斷種”。
關於種業,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事,我國是最大的生豬生產和消費國,但是這些生豬中,約90%是“洋豬”後代,有數據統計,2020年我國進口種豬超過2萬頭。正邦集團董事長林印孫在2021年兩會期間提到,從1994年到2007年,我國本土種豬市場佔有率從90%跌到只有2%。“種豬國產化”成了擺在產業界面前一道亟待破解的難題。
**二是農業效益。**怎麼讓農民願意種田,願意保護耕地,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們每年都提要穩增長,要保證18億畝耕地紅線,這個背後其實都是農民種田有沒有賺到錢的問題。農民種田賺到錢了,就會保護耕地,年輕人也會願意回到農村繼續做農民,否則,農民離開土地,大量農田拋荒,土地和農民的關係弱化了,中國的糧食安全就成了無源之水了。因此,如何穩定實施農資補貼、農機補貼,提高糧食價格,讓種糧農民的收益能夠得到保障,也應該放在糧食安全的重要位置。
**三是支持大型糧食企業發展。**全球四大糧商中(ADM、邦基、嘉吉、路易達孚),前三家都是美國企業。**進入21世紀以來,四大糧商壟斷了世界兩市交易量的80%,控制了美國、巴西、阿根廷等主要原料市場和全球運輸及倉儲系統。**如何培育一批重點農業企業,發揮他們在化肥、農藥、種子、飼料、獸藥等生產物資方面的配置,在糧食種植、交易、存儲、運輸方面的功能,通過企業走出去,在全球市場上競爭,甚至抵禦“糧食戰”,都應該是應有之義。
某種程度上説,因為俄烏戰爭雙方都是糧食大國,所以這場戰爭放大了糧食在這場戰爭中的影響,但實際上,人類歷史上的糧食戰從未間斷過,美蘇之間的“黃金換糧食”,建國後美國對中國的糧食禁運,以及當前仍在持續的中美大豆戰,都告訴我們,糧食是生活必需品,也是外交工具,更是國家之間競爭的利器。中國不尋求對外開展反人道的糧食戰,但我們不得不防,不得不早做準備。

參考資料:
【1】王宏廣等:《中國糧食安全戰略與對策》
【2】原子智庫:《朱啓臻:俄烏戰爭影響全球糧價,中國如何確保自身糧食安全?》
【3】參考消息:《美媒:俄烏戰爭重創全球糧食供應》
【4】浙江貿促:《出口大國禁令頻出,關鍵原料面臨斷供!這場全球性危機會到來嗎?》
【5】經濟參考報:《多國限制出口 全球糧食價格居高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