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米爾斯海默?_風聞
托卡马克之冠-自由撰稿人-不首先使用种族歧视和双重标准2022-04-07 10:20
一個苦口婆心勸美國人別再唸經了的倔老頭,進攻性現實主義是他的代表成果,但他的觀點可絕不止進攻性現實主義。
米爾斯海默,或者説以他為代表的美國政策研究學術界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和政策形成過程幾乎完全隔絕。
這種隔絕不僅僅是學術界的建議和成果被排除在如今徹底被黨棍和政務官系統所把持的美國政策形成過程,還是一種思想和精神世界的隔絕,簡單來説就是, 美國的政治學者們和美國的政策制定者們不是兩個羣體,而是兩個物種,二者之間的隔絕幾乎是物理性的。
那麼這種隔絕是怎麼出現的呢?很簡單,米爾斯海默這類人拒絕翼贊大政,拒絕進行“因為我是神之子,所以我戰無不勝,因為我戰無不勝,所以我是神之子”這種循環論證(代表作福山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而是頑強的企圖重申科學決策、國家利益、客觀現實等等這些傳統決策因素的重要性,所以他和像他一樣的人顯得不合時宜了,由此被隔絕在了決策形成過程之外。
如果你仔細讀過米爾斯海默的作品,會發現他的理論是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思想主軸的,即少談些主義,多談些問題。

這人是個爛人,但“少談些主義,多談些問題”這句話本身是對的
他在中國最初為人所知,是他的那本作品《大國政治的悲劇》,從這本作品中,米爾斯海默的代表性國關理論——進攻性現實主義首次為人所知。
需要指出的是,個人認為這個翻譯實際上是有問題的,這書的原名是《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個人認為其正確的翻譯應該是《強權政治的悲劇》。
因為這本書全書都在探討大型政治實體之間的互動關係,它們相互間的博弈,衝突,矛盾等等,但這裏所説的“大型政治實體”並不特指主權國家,而是泛指一切政治實體,比如歐盟,它不是一個主權國家,但沒有人會否認它是一個政治實體,因此翻譯成《大國政治的悲劇》容易讓人產生此書在論述主權國家間關係的錯覺,這是具有誤導性的,也是違背了此書宗旨的,實際上,按照米爾斯海默的觀點,主權國家之間的互動只是政治實體間互動的一種形式,而非全部。

實際上政治實體間的互動在大多數時候都不是以主權國家為單位的,主權國家之間的互動反而是少數情況,當年英帝國內部的每一個海外領嚴格來説都是一個主權實體,然而做決策的永遠是倫敦白廳
這本書究竟講了些什麼呢?
大致是這麼幾部分:
國際關係本質上依然奉行叢林法則,國際社會本質上處於無政府狀態。
暴力是人類社會的元邏輯,地面力量是暴力的最高表現形式,水體則是暴力投射的最大阻礙,因此,欲施暴,必用陸,欲控暴,必用海。
對於美國這麼一個離島國家來説,與中心地帶(俄羅斯)維持良好的關係,以分裂邊緣地帶(歐洲,東亞)應該作為萬世不移的基本國策。
少唸經,多半事,少談些主義,多談些問題。
這就是這本書的內容,這些觀點我們今日去看或許平平無奇,但要注意米爾斯海默提出這些觀點的時代背景,《強權政治的悲劇》是在2001年出版的,這個時間節點極其關鍵,因為那是伊拉克戰爭之前,科索沃戰爭之後,阿富汗戰爭當年。
以下是這本書出版前後的時代背景:
這一年對美國來説是烈火烹油的一年,雖然這一年發生了911事件,但是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美國的權力和聲望恰恰因911事件而如日中天,911發生後小布什公開宣佈,要麼站在我們一邊,要麼站在恐怖分子一邊,沒有中間地帶,逼着整個世界人人表態個個過關,而天下莫敢不從。

911事件其實壯大而非降低了美國的聲勢,事件發生後全世界都在美國的脅迫下站隊表態,美國內部形成了集體記憶,找一個敵人出來然後不顧一切弄死它成為了當時美國的社會共識,普世帝國缺的從來不是槍炮錢糧,而是共識,萬人敢死,帝國莫當,帝國敢死,天下莫當
對阿富汗戰爭有印象的朋友應該記得,當時並不是説“美軍發動了阿富汗戰爭”,而是“多國部隊發動了阿富汗戰爭”,“多國部隊”這個措辭,在當時的語境下,實際上就是“天子六師”的意思,美國就是世界秩序無可置疑的主導者。
也是在那個時候,美國人在越戰後第一次開始露出“因為我是神之子,所以我戰無不勝,因為我戰無不勝,所以我是神之子”這種循環論證的苗頭。
在這一年年底,中國加入了世貿組織,美國內部當時普遍認為此事標誌着美國主導下的國際體系徹底消化了中國,接下來只需要等待中國慢慢“民主化”即可,中國在911事件發生後也第一時間聲援了美國,中美關係空前良好。
在這一年,歐洲對於美國主導下的國際體系表現出主動參與,積極融入的態勢,前面説到的“多國部隊”裏,歐洲可是出了不少力氣的。

冷戰後如日中天的美國,編排點拉鍊頓的笑話,已經是當時中國人能做的最大限度反抗了
2000年俄羅斯結束了第二次車臣戰爭,2001年車臣武裝對俄羅斯進行大規模恐怖襲擊,在2002年俄羅斯就發生了莫斯科劇院人質事件,再加上此前的科索沃戰爭和北約東擴,美國來來回回不厭其煩的抽俄羅斯的臉,也因為這一系列事件,俄羅斯內部像普京這類親西方派就是在這一時期開始對西方的幻想逐步破滅的。
科索沃戰爭僅憑空襲就大獲全勝的經驗讓美國軍方越發迷信空中優勢的重要性,所謂“零傷亡”的概念首次被提出,越戰後一度消弭的空軍制勝論再度沉渣泛起,空軍的咄咄逼人甚至一度讓美國海軍的一等人地位險些不保,另外米爾斯海默本人還是空軍出身。

天下無敵從來不代表可以包打天下
以上就是《強權政治的悲劇》一書出版時的時代背景。
現在我們來梳理一下。
在一個美國主導下的國際秩序如日中天,以至於美國可以逼迫全世界人人表態,個個過關的時代,在一個美國人開始循環論證“因為我念經,所以我會贏,因為我總是贏,所以我念的是真經”的時代,在一個美國和俄羅斯關係急劇冷卻,和中歐關係空前良好的時代,在一個空軍制勝論再度甚囂塵上,甚至零傷亡概念開始被炒作起來的時代,一個空軍出身的人開始強調地面力量的重要性,鼓吹與灰頭土臉的俄羅斯搞好關係,防備低眉順眼的中國和歐洲,並且公開反對美國人搞循環論證,號召美國人多關注現實,多關注國家利益,不要意識形態掛帥,搞經本位,甚至公開宣稱世界依然是一個無政府社會,並不是全世界都圍繞着美國轉。
知道什麼叫不合時宜了嗎?知道什麼叫頭鐵了嗎?知道什麼叫指出皇帝光着身子的小孩了嗎?
雖千萬人,吾往矣,説的就是這種人。
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全部言中了。

孤勇者未必一定要頭破血流,衣衫襤褸,總是喜歡説一些不合時宜但完全正確且極有必要的話,也是一種孤勇,比如在人人都念經的時候你不念,這也是一種頭鐵
在普世價值日漸崩塌的當下,提醒世人尊重現實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是在那個宗教狂熱的時代下明確指出神並不存在,這就叫彌天大勇。
後來美國人唸經唸的越發瘋狂了,已經唸到天不生新自由主義,萬古如長夜的地步了,但他還是不改初心,繼續對這種文革行為進行指責,於2002年再次推出了一篇論文,並在這篇論文的基礎上進行了拓展,於2007年出版了《以色列遊説集團與美國的外交政策》一書,對美國不顧及國家利益,單方面且毫無意義的親以色列行為大加抨擊。
這本書比《強權政治的悲劇》更潑辣,它説了這麼幾個內容:
在美國有着具體邊界難以準確界定,但客觀上確實存在的以色列遊説團體,這些團體對美國的對外政策有着巨大的影響力,這種影響力之大,已經到了近乎於一票否決的程度。
這一羣體中的相當一部分甚至並不是猶太人,而是出於某些形而上學的宗教理由而對以色列持無條件偏袒原則的其他羣體,且這一羣體與新保守主義者有相當程度的重合。
在這一羣體的影響下,美國的對外政策,特別是中東政策表現出了極端的不理智,極端的怪異,極端的不現實,你在美國的中東政策中可以找到任何東西,唯獨找不到國家利益。
找盟友的前提是要有共同利益,就算沒有共同利益,至少也應該有共同敵人,如果連共同敵人也沒有,那至少對方應該有個人樣,而以色列三者全無。

以色列最大的問題絕非動手打人,而是沒有人樣,打人就打人,盡走下三路算怎麼回事?連回收廢舊水泥的作坊和種草莓的田地都不放過
以色列遊説團體本質上與美國的農業遊説團體,鋼鐵遊説團體,紡織遊説團體並無不同,他們假裝自己的利益與美國的國家利益保持一致,並以此為藉口大吃財政飯,簡單來説,美國撥款養活了一羣遊説自己的人,在米爾斯海默和這本書的另一共同作者斯蒂芬·沃爾特看來,這麼做極其愚蠢。
以色列遊説團體在美國的學術機構中常年執行“控制辯論”策略,以此確保美國的學術界“只討論他們希望討論的話題,同時避免得出他們不希望得出的結論”。
此書一出,米爾斯海默和沃爾特幾乎立即就陷入了輿論漩渦,而且不出所料,基本上就是種族歧視,反猶主義,陰謀論那老三篇,我們今天看這老三篇已經不以為然了,但要注意,那是在2002年,那是轉經筒們聲勢浩大的時代,當時米爾斯海默和沃爾特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
當時這本書的出版導致學術界中有相當一部分人立即與米爾斯海默拉開距離,劃清界限,相關爭辯和討論的範圍甚至超出了美國之外影響到了歐洲和中東,引發了一場關於以色列遊説團體的大討論,由於該書尺度極大,範圍極廣,基本上奠定了美國學術界關於該領域的學術研究範式,迄今為止依然沒有任何人的任何學術成果超出該書的範疇。

一個經常被忽略的事實是,以色列的院外遊説集團中很多人甚至不是猶太人,也不是猶太資本代理人,而是狂信徒,真信末日審判的那種
然而米爾斯海默還沒完,他在2011年再次出版了一本書,《為什麼領導人要扯謊:在國際政治中撒謊的真實原因》
他講了這麼幾個內容:
一國的領導人往往不會對外國撒謊,因為要做出正確的對外決策,準確且及時的信息至關重要,而不同國家的領導人之間往往缺乏信任,尤其是在涉及重大國家利益的時候,毫無信任可言,因此撒謊毫無意義,因為撒謊的前提是信任,在沒有信任的情況下,撒謊反而會破壞從外部獲取準確真實信息的機會,因此反而不如互相保持坦率誠實更有效,哪怕保持坦率誠實會導致嚴重敵意也一樣。
簡單來説,出來混要講信用,説殺人全家就要殺人全家。“進行了坦率的交流,充分交換了意見”總好過嘻嘻哈哈一團和氣的開務虛會。

基辛格有三個優點,一説人話,二説人話,三還是他媽的説人話
一國領導人往往會對本國民眾撒謊,因為做出對外決策時往往會面臨內部政治阻力,一些符合國家利益的決策往往不符合本國的政治正確,為了在國家利益和政治正確中取得平衡,對內撒謊就成了降低政治阻力,推動決策形成的重要保障。
簡單來説,既要當婊子的好處,又要立牌坊的體面,很多時候其實並非領導人的需要,而是公眾的社會需要,為了滿足這種需要,領導人必須左右橫跳,因為沒有任何社會會承認自己為了好處不擇手段,唯利是圖。個人可以承認,但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永遠不會承認,所有社會都認為自己是偉光正的。
我們中國人對這一點應該深有體會

片面追求師出有名,以至於為了有名而不出應出之師,這是病,得治
他還特別舉了小布什打伊拉克的例子——薩達姆沒有對外撒謊,伊拉克確實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但小布什對內撒謊了,他必須要對民眾説自己是為了消除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才進攻薩達姆政權的,而閉口不談歐元進入伊拉克對石油美元的重大威脅,而美國民眾的生活,恰恰建立在石油美元而非道德之上。
最後他做出總結,任何國家,為了國家利益,當撒謊時便應撒謊,不要對此有心理負擔,因為國家沒了利益一天都活不下去,道德終究是不能當飯吃的。
需要指出的是,和對美國發動的其它戰爭不同, 米爾斯海默對伊拉克戰爭總體來看是持正面評價的,他對伊拉克戰爭的抨擊相比較他對其它戰爭的抨擊反而相對較少,因為伊拉克戰爭確實客觀上維護了美國的核心國家利益(石油美元),米爾斯海默對伊拉克戰爭的抨擊,主要集中在具體的軍事策略等單純技術層面和反對過度強調伊拉克戰爭的意識形態色彩,對於這場戰,他還是持正面態度。像科索沃戰爭這種為他人做嫁衣的純意識形態聖戰他是持全盤否定態度的。

小布什縱有一萬個不是,至少他打退了歐元對中東的入侵,他發展了中美兩國的關係,他任內四次訪華,每次要中國納貢他都遵守承諾給甜頭,任內從來沒有給陳水扁任何好臉色(阿扁的麻煩製造者這個綽號就是他取的),拎得清輕重,捍衞了國家利益,在美國的角度上看,他算稱職的領導人
米爾斯海默受到一貫遲緩笨重的中國學界關注,還是在他於2018年出版了《大幻想:自由主義之夢與國際現實》一書之後。
其實個人認為這本書的標題也是取的有問題的,這本書的正確標題應該是《為什麼普世意識形態都是在扯犢子》。
這本書的內容説起來也很簡單——我不是針對誰,我是説在座各位普世價值都是垃圾。
這書用了相當龐大的篇幅講了這麼一個道理:
每個人對於什麼樣的社會才是心目中的理想社會都有一個大致的想象,而這種對於理想社會的想象,米爾斯海默借用了亞里士多德的概念,稱其為人類社會的“第一原理”,米爾斯海默認為,由於每個人對於理想社會的想象都是不一致的,這導致人類社會永遠不可能就什麼才是人類社會的“第一原理”達成共識,因此,真正的理想社會永遠不會出現,因為你心目中的人間天國,在另一個人眼裏就是人間地獄。
簡單來説,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在一個連披薩上到底該不該放菠蘿都不能達成共識的世界上,談“普世價值”本身就是在扯犢子,因為任何價值體系都有其適用範圍和特定受眾,一旦超出這個範圍,理論破產人破防就只是時間問題。
米爾斯海默在書中進一步強調,由於普世意識形態註定會在超出其適用範圍時破產,但這類意識形態自詡普世的特點又總是讓其具有超出適用範圍的趨勢,因此,這種內在結構性矛盾註定了普世意識形態終究成不了氣候,因為其鼎盛之日,往往就是待斃之時。

天國王朝這部電影常看常新,它幾乎把對普世價值那一套該説的話都説盡了“在我掌權之前,神讓我們勝利過幾次?”“你們失敗不是因為你們不夠虔誠,而是因為你們沒有備戰”“戰爭的結果不僅取決於神的保佑,還取決於軍械,糧食,飲水,兵力”
近一百多年來的人類近現代歷史一再驗證了這一點。
就比如蘇聯後期,蘇聯中後期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真的有點信了,結果被阿富汗的聖戰士給搞的理論破產人破防,當時蘇聯人無法理解,我是來解放你們的,你們怎麼可以抵抗呢?
聖戰士表示,不好意思,你礙着老子做禮拜了,生死事小,清真事大,毒刺導彈,來,107火箭炮,來,古蘭經,來。
幾十年後,美國人把蘇聯人犯過的蠢又犯了一次,阿富汗聖戰士能夠同時把兩大普世帝國給搞到理論破產人破防,只能説天生一物,必使其被一物克,而使其克一物。

統戰價值的核心是要敢於拼命,對於小國弱國而言,只要敢玩命,軍火是不會缺的,你總能找到各種意想不到的贊助商,美國的毒刺導彈和中國的107火箭炮,在阿富汗那是有口皆碑
這本書又進一步強調,民族主義,地區主義,國家主義,本位主義等非普世意識形態由於有着明確清晰的利益邊界,且其內在邏輯承認自身的侷限性和適用範圍,不妄圖在全人類範圍內建立理想社會,因此反而能夠長期且穩定的維持自身存在,其內在結構性矛盾遠小於普世價值,以至於很多所謂的普世價值體系,本質也是用普世價值體系做包裝的民族主義,地區主義,國家主義和本位主義。
比如特色什麼什麼的,比如一國建成什麼什麼的,比如新保守主義,比如歐式社民黨,這一套大家都懂。
眾所周知,雙腳離地容易摔斷脖子,調子起的太高容易理論破產人破防,一開始就承認自己只是個俗人,就好那一口吃香喝辣,反而延年益壽。

實際上蘇聯的理論破產人破防問題早在波匈十月事件和布拉格之春時就已經初露端倪,但真正對全蘇聯社會造成總體影響,要等到蘇聯阿富汗戰爭時期了
這本書出版時在國內引發了巨大轟動,特別是學界,一部分人是苦新自由主義久矣,但是自己水平有限又反駁不出個子醜寅卯來,看見突然有這麼一本美國高水平學者有理有據,邏輯清晰的反駁新自由主義的書出版,一下子久旱逢甘霖,赤子見父母,可算是遇到親人了。另一部分人是信新自由主義那一套信得真,心心念念要拿這一套來“啓蒙”芸芸眾生的狂信徒,結果一個為美國當過兵打過戰,蜚聲美國高等學府,聲名顯赫海內外的著名學者,突然跳出來把早已危機四伏的新自由主義罵的一文不值,於是國內這些信得真的人一下子理論破產人破防了。
這也可以側面看出國內的人文社科水平究竟有幾斤幾兩。
他的這些作品,實際上已經算是相當收斂鋒芒的了,畢竟歲數大了,不容易動氣,實際上他早年的作品遠比當下潑辣,比如他1983年的作品《常規威懾》,這部作品簡直可以説是政論版的《三體》,他從頭到尾就在説一件事——威懾的置信度來自於觸碰紅線後立即無條件完整兑現,不被兑現的威懾等於沒有威懾,兑現了的威懾,哪怕再小,也會讓人慎重對待。

提爾皮茨的風險艦隊理論實際上是現代威懾理論的先驅鼻祖,他反覆強調威懾兑現的必要性,威懾的置信度源自於兑現,突破底線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然而德軍高層不聽他的話,奉行避戰保船策略,居然異想天開試圖把艦隊作為談判籌碼,最後淪為斯卡帕灣的一抹彩虹,誠為天下笑
還是那句話,出來混要講信用,説殺人全家就要殺人全家。瞻前顧後,首鼠兩端,不僅讓人看不起,還極其有害。
然而可嘆的是,像他這樣的有識之士,是被徹底隔絕在美國的決策形成過程之外的,即使他一次又一次預言正確,形同先知,但美國的決策形成過程還是不願意聽取他的任何意見,導致他雖然名聲顯赫,在學界幾乎可以説是聲震八方,但是美國的決策形成過程卻更樂意去追捧福山一類的翼贊文學家。

話又説回來福山這人其實還行,他在自己的另一本作品《美國處於十字路口》中委婉承認了《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一書過於武斷,他的最新觀點相比較以前已經高度現實主義化了,歷史終結論畢竟是90年代初期的作品,那種局面下,話説的太滿是可以理解的
他的預言有多準確呢?
他曾經表示,中國遲早會成為美國主導下的世界體系的重要受益者,這種受益將讓中國成長到足以挑戰美國對世界秩序主導權的地步,特別是中國進入美國主導下的世界體系後,西方社會的現金流和技術成果將大量為中國所用,最終將讓中國徹底成為美國主導下的世界體系分割不掉的一部分,美國根本無法像某些人吹噓的那樣消化中國,因為中國的體量實在是太大了,連中國自己都消化不掉自己。
他説這些話是在什麼時候?2001年。
中國是在這一年的年底才加入世貿組織的。

章家敦大師的《中國即將崩潰》也是在2001年7月出版的,而且章帶師和米爾斯海默同樣出身於康奈爾大學,同樣的院校,同一年出書,但做人的差距就是這麼大,在章大師寫就鉅作《入世效應衝擊,中國勢必走向衰退》的時候,米爾斯海默在警告美國不要樂極生悲,中國入世必生變局,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
哦對了,他還説過,美國對俄羅斯和中東國家極其愚蠢且不理智的政策不僅無助於國家利益,而且會讓廣大發展中國家前所未有的警惕西方,破壞掉西方在冷戰期間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信譽,最終導致這些國家去尋求“另一個選擇”,他們會積極追捧第二個強權以保持和西方的平衡,哪怕這個第二強權實際上並不具備和西方對抗的實力或者意願,也會被發展中國家推到前台。
他是在2004年這麼説的,而當時伊拉克戰爭的大規模軍事行動階段剛結束不久。
他的預言如此精準,以至於他被美國的決策形成過程徹底排斥在外——沒有人會喜歡逆耳忠言。
當下美國的決策形成過程中充斥着黨棍和政務官,這些人只會做兩件事,唸經,勾兑。唸經環境下,現實利益沒有生存空間,勾兑方法下,科學決策沒有生存空間,而米爾斯海默從80年代開始就幾十年如一日在倡導科學決策,倡導現實利益,對於看不慣的事情,不問風向,不顧政確,該罵就罵,該噴就噴,而且還罵的有理有據,讓人找不出破綻來。
在一個以勾兑治天下的時代,在一個不要説維護,就連認知國家利益都極為困難的時代裏,強調科學決策,強調維護國家利益,鼓吹拓展國家利益,鼓吹理性思維,他註定曲高和寡。

跟這種蟲豸談國家利益純屬自找沒趣,然而這個時代是屬於蟲豸的時代,只有蟲豸才能上位,米爾斯海默的打法沒有問題,可惜被版本針對了。
要注意,雖然他一直反對意識形態掛帥,但他並非完全否定和忽視意識形態的作用,實際上他一直在強調要合理的運用意識形態工具以謀取國家利益,簡單來説,他對意識形態的態度是完全工具化的,他認為,人使用工具並不意味着人必須信仰工具,實際上他一直主張應該合理利用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在宣傳渠道和邏輯構建層面的壓倒性優勢,去向其它國家,特別是那些潛在合作伙伴和競爭對手的精英階層中去灌輸,植入新自由主義思想,從而規範和控制其行為模式,以便使其行為更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
但他一直強調這只是一種次優手段,一種輔助方法,而且必然激起當地的民族主義和地區主義反彈,掌控世界的關鍵,歸根到底還是靠暴力,無法靠陸軍的暴力施行或者海軍的暴力控制去達成的目的,靠意識形態終究是做不到的。
所謂有武裝的先知才是先知,沒有武裝的先知只是瘋子。

沒有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洪秀全只是那個時代無數鄉村巫婆神漢,算命半仙中的一位而已
米爾斯海默的這種思維方式,與他的人生經歷息息相關,他在17歲時就參軍入伍,加入陸軍,當時美國正在打越戰,越戰的爛泥潭導致了美國人第一次理論破產人破防,甚至因理論破產人破防而催生出了“垮掉的一代”,親眼目睹這一慘狀的他便去西點軍校深造,據説他去西點軍校的初衷是試圖在美軍一線戰鬥人員中普及專業軍事知識,提升軍事素養,以免出現一羣對戰場實情缺乏瞭解,滿懷理想情懷的“鍋蓋頭”懵懵懂懂就被驅趕上戰場,最後理論破產人破防,批量出產蘭博這種反社會分子和垮掉的一代的情況。
實際上17歲就參軍入伍的米爾斯海默就曾經是一個這種鍋蓋頭,想必他恰恰是經歷過理論破產人破防的階段後才脱胎換骨,停止唸經,走向現實的。

越戰叢林地獄對美國社會的塑造是極其深刻的,它直接改變了整個美國社會的基礎結構,二戰後揚基佬那種樂觀天真的社會特質從此成為過去時,陳丹青曾經説美國“人人長了一張沒有受過欺負的臉”也從這個時候開始消逝,美國社會就此開始感受到現實的重量,這是第一次理論破產人破防
他1970年從西點軍校畢業後加入了空軍,幹了五年,這五年是美國越戰走向失敗的五年,但卻是美國外交走向成功的五年,他作為一個空軍軍官,最大的感受就是空軍卵用沒有,用他自己的話説,很多地方理論上已經被炸到不可能有任何生物存在了,但越共總是能從最匪夷所思的地方鑽出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徹底拋棄了對空中優勢的迷信,重新審視起了那些在下方的泥巴地裏打滾,真刀真槍和越共玩命的鍋蓋頭們。

越戰導致了相當一批傷痕文學的出現,典型代表作就是《第一滴血1》和《全金屬外殼》,前者是聲淚俱下,控訴社會,後者則是黑色幽默,辛辣刺鼻。
這也是他在自己的著作中一再強調陸軍,海軍,地緣控制這些傳統到有些老掉牙的事物的重要性的原因,相同的觀念其實中國也有過,對越自衞反擊戰和兩山輪戰期間,我軍前線將士在實際體會了戰地生活後,不約而同得出結論——大炮不能上刺刀,解決戰鬥還得靠步兵。

對越自衞反擊戰最成功的決策就是快進快出,打完就跑,這讓我軍總體保持了相當良好的精神面貌和高昂的士氣,沒有像美國人一樣陷在爛泥地裏,隨後的兩山輪戰也通過抽調全國各地部隊輪番上陣的方法極大緩和了長期作戰對部隊心理的影響,還練了兵
但這段時期美國在外交上的大幅度成功又讓他意識到,或許戰場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戰場上,於是在以空軍現役軍官的身份報考了南加州大學的國關碩士學位,從此走上了國際關係學者的道路。
這種充滿火藥味的人生經歷和三觀塑造過程顯然不可能留下任何的幻想和天真,他是在垮掉的一代中成長起來而且沒有垮掉,還在設法解決問題的人,而軍旅生活又總是能讓人把注意力完全放在現實問題上,他的現實主義思維由此而生,所謂的進攻性只是因為主動權在美國手上而已,主動權在手當然應該進攻,美國處於守勢之後,他又開始高呼美國應該關注自己的力量邊界,該妥協就妥協,不要胡亂擴大戰線了。
這種聞過火藥味的人,對現實的嗅覺顯然不是書齋勇士們所能比擬的。
一言以蔽之,米爾斯海默唯一的問題,就是生錯了時代,但如果他不是出現在這個時代,他大概率是無法獲得當下的地位的,在一個蟲豸滿地爬的世界裏,説人話本身就成了最大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