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列國志(八)“阿蘭之門”卡茲別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2-04-08 23:18
大高加索山脈東西走向,整體而言西段要更為險峻高聳,遺世獨立的斯瓦涅季正是位於這一段。格魯吉亞與俄羅斯大致以大高加索山脈西段的山脊線為界,就跟中國和尼泊爾的邊界類似。
在蘇聯時代,格魯吉亞曾經有五條公路能夠通往俄羅斯,其中兩條目前都已廢棄。政治原因固然是一方面,大高加索構成的天然屏障也實實在在切斷了南北的聯繫,就算公路修通也只在有限的季節能夠通行;一旦無人維護,大自然很快就會奪回自己的領地。
剩下的三條公路中,第一條公路沿着黑海沿岸連接俄格,繞開了高加索山脈,這條公路在事實獨立的阿布哈茲控制下,所以嚴格來説不歸格魯吉亞管;第二條公路是連接南奧賽梯和北奧塞梯的羅克斯基隧道(Roksky Tunnel),南奧賽梯目前事實獨立,所以也不歸格魯吉亞管;只有第三條從卡茲別克(Kazbegi)到印古什的軍用公路能夠通行,是目前連接俄格唯一的公路口岸,而這唯一的口岸,一碰到兩國關係不好就會關閉——2006到2013年之間關了將近8年。我從格魯吉亞去俄羅斯,有幸走過卡茲別克的公路口岸,通關花了四個多小時,這事兒我下個章節裏面會跟大家細説。
換一個角度來考慮,阿布哈茲和南奧賽梯之所以能夠事實獨立,正是因為有公路能夠從俄羅斯源源不斷得到支援和補給。這兩個地方其實是大國地緣政治博弈的棋子,就跟在俄羅斯支持下事實獨立的東烏克蘭頓巴斯地區是一回事兒。俄羅斯需要通過阿布哈茲和南奧賽梯對外高加索地區進行政治和軍事介入——畢竟美國對格魯吉亞進行了全面介入,來而不往非禮也。關於這個問題,在之前章節《高加索列國志(四)“作繭自縛”顏色革命》中已經闡述過。

目前格魯吉亞與俄羅斯相連通的三條公路,只有一條控制在自己的手裏
阿布哈茲是黑海邊上的一個度假勝地,每年有大量的俄羅斯遊客來這裏度假。從2014年起阿布哈茲就實現了跟俄羅斯的經濟一體化,使用俄羅斯盧布,共享經濟和關税,俄羅斯人到阿布哈茲不需要簽證,反之亦然——也就是説,所謂“事實獨立”的阿布哈茲目前更像是俄羅斯聯邦下面的一個“自治共和國”,“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俄羅斯的一部分。就好像老張的老婆住到了隔壁老王家,名義上還是老張的老婆,但她跟老王才是“事實上”的夫妻。
南奧賽梯的情況差不多,大部分南奧賽梯人都持有俄羅斯護照,毫不掩飾自己對俄羅斯投懷送抱的態度,並且連具體方案都想好了——與俄羅斯的北奧塞梯合併,脱離格魯吉亞成為俄羅斯聯邦的一部分。連接南北奧賽梯的羅克斯基隧道是在1984年由蘇聯修建的,可説是南奧賽梯政府最有經濟價值的資產。
南奧賽梯是真正意義上的蕞爾小國,要比慘的話全球罕有對手——面積3900平方公里,比北京市大不了多少,目前總人口約7萬;地無三里平,絕大多數國土都是山地,只有10%的土地可以耕種;與此同時它還是個內陸國——北邊靠着大高加索山脈,南邊被不懷好意的格魯吉亞包圍着。南奧賽梯甚至連自己發電都發不出,得從俄羅斯買電。
在爭取從格魯吉亞獨立的期間,羅克斯基隧道乃是南奧賽梯的命脈,政府通過收取過路費和貨運關税來掙錢。蘇聯解體後,整個高加索地區一片混亂,南奧賽梯成為了走私者的天堂,這條隧道一度是條重要的走私通道——AK-47等武器裝備從俄羅斯流出,外界的輕工業產品和日用品、阿富汗的毒品則通過隧道流入俄羅斯……

連接南北奧塞梯的羅克斯基隧道(圖片來源:Wiki)

2008年後俄羅斯出錢整修一新(圖片來源:Quora)
由於平時毫無存在感,“奧賽梯”這個名字估計國內99%的人都沒聽過。但大家可能想不到的是,奧賽梯民族不但非常古老,而且還跟我們中國曾有淵源。關於奧賽梯人的記載最早可見於《史記·大宛列傳》,太史公把他們稱為“奄蔡”。歷史上大部分時期,奧賽梯人都被稱為阿蘭人(Alan),東漢三國時期關於“阿蘭聊”和“阿蘭”的記載,説的也是奧賽梯人——而所謂“阿蘭”正是“雅利安”(Aryan)一詞的古伊朗方言發音。
有木有突然覺得這個“雅利安人”簡直無所不在?德國人、印度人、伊朗人都自稱是雅利安人,咋又冒出來一個奧賽梯人呢?那麼誰才是真正的雅利安人呢?
在前面阿塞拜疆的章節裏,我就講過大高加索地區非常接近雅利安人的發源地。根據基因人類學的研究,東歐的斯拉夫人和大高加索地區的民族,也確實是現存的雅利安血統相對最為純正的人種,高達40%到50%,相比之下曾經高舉雅利安種族主義旗幟的日耳曼人只有19.5%,自稱“雅利安”的伊朗人只有18%,還不如北印度人的29%。
結合歷史考古研究的發現,其實大概率奧賽梯人才是雅利安人真正的直系後裔——我接下來幫大家把奧塞梯人和雅利安祖先的傳承關係縷一縷。
大家都知道,歐美大部分地方的語言都屬於印歐語系,印歐語系下面有各種語族,比如日耳曼語族、意大利語族、斯拉夫語族、印度-伊朗語族……等等一大堆。之所以會把這些語族歸類到同一個語系,是因為它們之間存在許多共同點。學界對於這一現象的成因有兩種假説,一種假説認為世界各地的人原本各説各的話,在交流過程中相互影響和借用,有些詞彙在交流中漸漸統一了起來,所以現在看起來很像;另一種假説認為這些語言之所以存在共性,是因為能夠追溯到一個共同的源頭,這個源頭就是“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s)。

如今世界上講印歐語系語言的地區分佈

印歐語系分支樹
我個人傾向於相信曾經確實有過一種原始印歐語,這比較符合我自己觀察到的語言發展趨勢。既然有原始印歐語,自然就應該有説這種語言的“原始印歐人”,那麼問題就來了——原始印歐人最早是從哪兒起源的呢?
原始印歐人的起源地也有好幾種假説,諸如安納托利亞起源説(Anatolian hypothesis)、北歐起源説(North European hypothesis)、印度起源説(Indigenous Aryanism)、亞美尼亞起源説(Armenian hypothesis)……雅利安人的孝子賢孫們都想追認這塊老祖宗的金字招牌,好讓自己的文明顯得根正苗紅源遠流長。在眾説紛紜的這些假説中,只有一個假説在學界被最為廣泛地接受——“墓葬假説”(Kurgan hypothesis,Kurgan是俄語裏墓葬的意思)。

學界普遍認為,原始印歐人發源於東歐大草原
“墓葬假説”得名於高加索山脈北部東歐大草原(Pontic–Caspian steppe)的“墓葬文化”(Pit Grave Culture,也叫“顏那亞文化”,Yamnaya Culture,Yamnaya是俄語中“坑”的意思,專指當地的一種古老墓葬形式),考古學家在那裏發掘出了許多風格獨特的墓葬。這些墓葬的歷史大約在公元前3300到2600年間,當時就已經發展出了單獨的墓室,並有着豐富的陪葬品。墓葬文化相比同時期世界上其他地區的文明有不少先進之處,比方説掌握了陶器、輪子、冶金等技術,最重要的一點在於——他們馴化了馬匹,馬匹是古代雅利安文明的一大重要特徵。有了這些考古證據的佐證,就使得“墓葬假説”在所有原始印歐人起源假説中的可信度是最高的。

墓葬文化的影響範圍

墓葬文化從東歐大草原向外傳播的路徑和時間,到伊朗的時間相當晚

出土的墓葬(圖片來源:Wiki)

墓葬文化出土的器物
“墓葬文化”開疆拓土的那段時間,世界尚未進入“信史”時代——也就是説當時沒有任何其他文明對其留下文字記載。最早對東歐大草原原住民的記錄來自於公元前5世紀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他説在公元前8到7世紀,高加索和黑海的北邊,住着一羣叫做辛梅里亞人(Cimmerians)的族羣。但這個記載存在爭議,因為根據公元前714年的亞述編年史(Assyrian annals),辛梅里亞人應該住在黑海以南的地區,而且在高加索以北也沒有發現跟辛梅里亞人有關的考古證據。
但可以確定的是,不管之前東歐大草原的主人是誰,從公元前7世紀開始,統治這裏的是斯基泰人(Scythai)。斯基泰人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遊牧帝國,在其最強盛的時候佔領了無比廣袤的土地,最西到達歐洲烏克蘭以東的喀爾巴阡山脈(Carpathians),最東一直到達我們中國陝甘寧的河套地區,所以咱們中國人跟斯基泰人也算是老相識了。中國史書裏面所提到的“塞種人”,説的就是斯基泰人,屬於“西戎”中的“允姓之戎”。另外有説法認為,中國歷史上經常提到的“粟特人”,其實也是斯基泰人的一個分支,“粟特”(Sogdia)這個詞的詞源正是來自“斯基泰”。

歷史上不同時期活躍在東歐大草原的民族

斯基泰人曾與波斯、羅馬分庭抗禮
話説這個斯基泰人,曾經有一個分支叫做薩爾馬提亞人(Sarmatian),薩爾馬提亞人本屬於斯基泰文化的一部分,他們之所以會跟斯基泰人分道揚鑣,很可能是因為意識形態出現了分歧——斯基泰人崇拜原始的自然神,而薩爾馬提亞人崇拜火神——對火的崇拜,正是古代雅利安文明的另一大重要特徵。
薩爾馬提亞民族驍勇善戰,並且似乎女人也跟男人一樣在戰場上廝殺。墓葬考古發現了很多身穿戎裝的薩爾馬提亞女性,她們的遺骨佈滿了戰鬥的傷痕,並且有長矛、弓箭等武器陪葬。因此有推論認為薩爾馬提亞女戰士正是希臘傳説中亞馬遜女戰士的原型,就連Sarmatian和Amazon的詞源都很相近。各位請注意:亞馬遜女戰士跟亞馬遜雨林完全沒關係,發現美洲大陸這才幾百年,而亞馬遜女戰士早在古希臘神話中就有了。

出土的描繪有亞馬遜女戰士的陶罐。

傳説中的亞馬遜女戰士很可能就是薩爾馬提亞女戰士
這些從斯基泰人分支出來的薩爾馬提亞人,後來自稱阿蘭人,成為了我們史書中的“奄蔡”。4至5世紀的時候,阿蘭人一部分被匈奴征服,跟着“上帝之鞭”阿提拉(Attila)的大軍去了歐洲;還有一部分從公元7世紀起便在高加索地區定居,9世紀左右在現今的奧賽梯以及高加索北部區域建立了阿蘭王國(Alania),並且皈依了東正教,這正是現代奧賽梯人的來源。中國古代的絲綢之路曾經從高加索地區的阿蘭王國經過——從各方面來講,奧賽梯人都可説是我們中國的老熟人了。

東歐大草原上的阿蘭人,一部分去了歐洲,融入歐洲消失不見,另一部分則紮根在現在的奧賽梯

10到12世紀的阿蘭王國,涵蓋了現在的南北奧塞梯
根據語言學家的研究,現存語言中最接近古斯基泰語的正是奧賽梯語;而根據基因研究表明,斯基泰人正是“墓葬文化”的後裔。在漫長的歷史中,曾經的斯基泰人和薩爾馬提亞人都已被斯拉夫人同化和吸收,這也就意味着,現代奧賽梯人極有可能是與原始印歐人關係最近的直系後裔。各種證據可以相互佐證——無論是地理、語言還是遺傳基因,奧塞梯人都與原始印歐人一脈相承,或許這個自稱“阿蘭人”的民族才是現存最純正的“雅利安人”。
看高加索的歷史,正是一部亞歐大陸各民族在這裏你來我往的歷史。民族認同是人類最古老最牢固的族羣認同,根植於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文化、共同的信仰。民族認同這個東西是一把雙刃劍,既能夠讓像奧賽梯這樣的小民族在夾縫中不屈不撓地掙扎延續數千年之久;然而當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相沖突的時候,民族延續的求生欲也能把國家搞得四分五裂。
在整個大高加索地區有許多個民族,但是跨高加索南北生活的民族,只有奧賽梯人。奧賽梯這個地方被高加索山脈攔腰斬斷,一半在歐洲,一半在亞洲,天然就具有分裂的趨勢。
沙俄統治了奧賽梯之後的19世紀,高加索駐軍司令曾經説過:“只要看一眼地圖,就可得出結論,奧塞梯人的土地在很多方面都值得政府的特別關注。我們若要牢固佔領奧塞梯,就必須斷然沿高加索的山脊將其分為兩部分。”不過那時候奧賽梯人跟俄羅斯人有着共同的東正教信仰,意識形態相一致,是北高加索少有的親俄民族,更是俄羅斯用來抵擋高加索地區伊斯蘭教擴張的重要力量,因此分裂奧賽梯的計劃就被擱置了。
然而到了蘇聯紅色政權時期,無神論的蘇共上台,宗教信仰皆為牛鬼蛇神,於是在民族眾多的高加索地區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地方和中央的意識形態衝突,出現了叛亂。蘇聯中央政府為了便於管理和控制,預防性地把南北奧賽梯被分割到了不同的行政區域——北奧塞梯被劃在布爾什維克派的山區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Mountain Autonomous Soviet Socialist Republic),南奧賽梯被劃在孟什維克派的格魯吉亞民主共和國,如此分裂格局延續至今。在之前《高加索列國志(二)“病毒鬥士”亞美尼亞》章節裏我曾經寫過的納卡地區跟南奧賽梯也是同樣的性質,明明亞美尼亞人居多卻被劃給了阿塞拜疆,造成了如今無解的歷史問題。蘇聯原本以為高於一切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認同能夠壓過民族認同的分歧,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

南北奧塞梯的分裂始於蘇聯時代
如今俄羅斯境內的北奧塞梯全稱是“北奧塞梯-阿蘭共和國”——奧塞梯人從未遺忘祖先的榮光,當年的阿蘭王國至今仍是他們的驕傲。但這種驕傲是殘缺的,南奧賽梯依然孤懸於高加索南麓。
據統計現在全世界大概有72萬奧賽梯人,超過50萬人在俄羅斯,而南奧賽梯只有不到5萬人(總人口7萬並不都是奧賽梯人)。這樣一個人口還不如我們一個鎮子的小地方,靠着與北奧塞梯的血脈紐帶,靠着俄羅斯背靠背的支持,倔犟地堅持自己的訴求。當你瞭解了奧賽梯的歷史之後,便能夠理解南奧賽梯的這種倔犟——自己祖先建立的阿蘭王國,曾經跟格魯吉亞王國平起平坐,如今憑啥要淪為格魯吉亞的附庸?南奧賽梯對俄羅斯不計前嫌,就算要當小弟,也只當俄羅斯的小弟,因此現在南奧賽梯最大的夢想就是跟北奧塞梯合併,加入俄羅斯。

歷史上的阿蘭也算是高加索地區的一個大王國
我不得不説當年蘇聯將南北奧塞梯一分為二的“平衡術”實在是有些不厚道,奧賽梯人的親俄立場矢志不渝,結果落得個南北分治;相比之下,格魯吉亞人才是打一開始就不喜歡俄國。
話説19世紀沙俄擴張到格魯吉亞的時候,被廢黜的格魯吉亞王子心有不甘,拉起大旗召集人馬來反對沙皇的統治。當時有個叫做喬皮卡什維利(Chopikashvili)的奧賽梯家族在格魯吉亞東北山區頗有影響力,家族首領名為卡茲別克(Kazi-Beg),他們選擇了堅定不移地效忠沙俄,並幫助鎮壓了起義。沙俄為了嘉獎這種忠誠的行為,卡茲別克的兒子加布裏埃爾(Gabriel Chopikashvili)被授予了少校軍官與下級貴族(Aznauri)的頭銜。從此,這個紮根于格魯吉亞的奧賽梯家族開始使用“卡茲別克”作為姓氏,而他們的封地後來也被俄羅斯人命名為了“卡茲別克”(“卡茲別克”是一個俄語名字,格魯吉亞化的發音為“卡茲別吉”(Kazibegi),這兩種讀音是可以混用的)。
如今每個來到格魯吉亞的遊客都知道卡茲別克,但恐怕很少人知道這裏是以一個奧賽梯家族的名字命名的——卡茲別克的壯麗風光今人嚮往不已,而當年卡茲別克家族的歷史已湮沒在塵埃裏。
卡茲別克山是去格魯吉亞旅行的必到景點,這座山峯海拔5054米,雖然只是高加索山脈的第七高峯,卻是毫無疑問最著名的山峯。它跟高加索最高峯厄爾布魯士山一樣,都是正在休眠的活火山,最後一次噴發大約是在公元前8世紀,已經沉睡了2800年。這座山峯有着非常鮮明的錐形活火山外觀,因此顏值很高。
大家都應該聽説過在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天火的故事——宙斯為了懲罰普羅米修斯,將他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每天讓一隻鷹去吃他的肝臟,又讓他的肝臟重新長好,讓他日日夜夜反覆承受同樣的痛苦。傳説中鎖住普羅米修斯的地方有兩種説法,一是在卡茲別克山,二是在厄爾布魯士山。民間更傾向於認為是在卡茲別克山,人們甚至還考證出了鎖住普羅米修斯的具體地點——大約海拔4000米高處的一個被命名為“伯利恆”(Betlemi,即Bethlehem)的洞穴,相傳那裏有許多神聖的遺物,比如亞伯拉罕住過的帳篷,以及耶穌出生的馬槽。
然而有意思的是,高加索當地也有類似於普羅米修斯的神話。上個章節中講到過的狩獵女神達利,有一個半神的兒子叫做阿米拉尼(Amirani),教會了人類冶煉並使用金屬,結果他和他忠實的獵犬一起遭到詛咒,被鎖在了高加索山上。獵犬會不斷地舔阿米拉尼鎖鏈,讓鎖鏈變得越來越細,然後每當他快要能夠逃脱的時候,鎖鏈就會被換成新的。阿米拉尼的傳説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到3000年的鐵器時代,而最早的普羅米修斯神話直到公元前8世紀才出現,因此更可能是後者借鑑了前者。

被鐵鏈鎖在高加索的阿米拉尼

被鐵鏈鎖在高加索的普羅米修斯——這樣一看是不是很像阿米拉尼的翻版?
按照現在格魯吉亞的行政劃分,卡茲別克地區屬於“市”的行政級別(Kazbegi Municipality),這個市的首府是一個叫做斯特潘茨明達(Stepantsminda)的小鎮,這座小鎮正是眺望卡茲別克山的最佳地點,因而成為了一個熱門的旅遊地點,住在這裏清晨有很高的概率看到卡茲別克日照金山。“斯特潘茨明達”其實就是“聖史蒂芬”(Saint Stephan),得名於曾經在此隱居的一位格魯吉亞東正教修道士。後來卡茲別克家族管理此地的時候,將這個鎮改名為了“卡茲別克”,直到2006年才重新改回先前的名字,不過許多人依然偏愛“卡茲別克”這個簡短方便的名字——對於遊客來講,更是隻知有“卡茲別克”,不知有“斯特潘茨明達”。
在斯特潘茨明達鎮上仰望卡茲別克山,你所無法忽視的是位於山前的一座教堂——格格蒂聖三一教堂( Gergeti Trinity Church)。雪山的背景和教堂的前景,幾乎是卡茲別克山的標準照。這座教堂始建於14世紀,矗立於懸崖之上,有着絕佳的開闊視野。在2018年底之前,都要需要徒步上山才能抵達這裏,而現在有了一條嶄新的公路直接通到這裏。

19世紀的斯特潘茨明達鎮

斯特潘茨明達鎮




卡茲別克山的日照金山標準照


換個角度看格格蒂聖三一教堂


一些從格格蒂教堂那邊繼續登高的遊客
現在卡茲別克市的這個行政地區,歷史上叫做赫維(Khevi,意思是峽谷),乃是整個高加索地區兵家必爭的戰略重地。因為在很長一段時期裏,這裏曾是唯一一條翻越大高加索的貿易路線——能夠翻越大高加索的地方雖然有好幾個,但想要成為貿易線路的話,需要有足夠寬闊的道路和充足的沿途補給。整個高加索山脈只有兩處適合商隊和軍隊通行的地方,一個是靠近裏海岸的傑爾賓特(Derbent),另一個正是卡茲別克地區的達里爾峽谷(Darial Gorge)。

一百多年前的達里爾峽谷
僅僅是從達里爾這個詞,就能看出這個地方的古早淵源——Darial的詞源來自於“Dar-i Alān”,即“阿蘭之門”(Door of the Alans)。在過去,正是奧賽梯人的祖先阿蘭人佔據了峽谷通道周邊的土地,並且時不時通過這座峽谷進犯高加索山脈以南的地區。
傳説亞歷山大大帝曾經在大高加索修建了鐵門,以抵擋大高加索北方的蠻族,那道鐵門被稱為“亞歷山大之門”(Gates of Alexander)。殊不知“亞歷山大之門”在一神教的歷史觀中非常重要,在一神教的傳説中有一對著名的大反派叫做歌革和瑪各(Gog和Magog,伊斯蘭教中對應Yajuj和Majuj),歌革和瑪各的反派形象並不固定,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各種妖魔鬼怪——他們是撒旦的手下,是帶來世界末日的人,是彌撒亞的敵人,是北方不潔淨國家的國王……而羅馬時期的猶太史學家索性認為,那些威脅着帝國安全的蠻族斯基泰人正是歌革和瑪各的後代(這就跟清代中國人認為俄羅斯人是“羅剎鬼”一樣),多虧了“亞歷山大之門”將歌革和瑪各隔絕在外。

歌革和瑪各自古以來都是新月沃地的重大威脅

對照古代地圖看你會發現,歌革和瑪各其實就是當年的“蠻族”——斯泰基人和日耳曼人

斯泰基人進犯中亞正是通過達里爾峽谷——這張地圖上標識為“斯泰基之門”
“亞歷山大之門”的傳説故事有着眾多的版本,然而鐵門究竟在什麼地方卻是眾説紛紜,有人認為在傑爾賓特的“裏海之門”(Caspian Gates,這個地方是真實存在的,後面的章節我會去探訪),也有人認為就在達里爾峽谷,還有説法認為是裏海東南岸的戈爾幹長城(The Great Wall of Gorgan)。

幾個傳説中“亞歷山大之門”所在的位置
根據史學家的研究和考證,最有可能的是,亞歷山大大帝跟這些門都沒啥關係。亞歷山大確實曾經穿過裏海之門追擊波斯總督貝素思(Bessus),但他並沒有停下來加固它。從後世虛構的《亞歷山大大帝傳奇》(Alexander Romance)開始,人們將裏海之門和達里爾峽谷的通道混為一談;而羅馬人或波斯人修建的堡壘,也被誇大成了青銅門、鐵門甚至鐵牆。


19世紀的達里爾峽谷曾有殘存的堡壘和城牆
但不管有沒有“亞歷山大之門”,作為大高加索山脈唯二適合大部隊通行的地點,達里爾山口的戰略價值不言而喻。自古以來守衞達里爾山口的武裝力量大都成為了割據一方的軍閥,即便名義上臣服於古代的格魯吉亞王國,實際上卻是高度獨立的勢力。正因如此,當年守在斯特潘茨明達收過路費的喬皮卡什維利家族,才會自主地選擇效忠沙皇,幫着鎮壓格魯吉亞流亡貴族的起義。
卡茲別克地區西邊緊鄰着奧賽梯,在距離斯特潘茨明達鎮十多公里的地方,可以進入特魯蘇峽谷(Truso Gorge),我在前面章節裏提到過的前歐洲最高的村莊瑞斯村(Resi)正是在這座峽谷裏,如今由於軍事管制原因被撤空了。特魯蘇峽谷中的路況極差,我兩度驅車深入,第一次僥倖走到了公路盡頭的軍事檢查站,一路上頗為驚險,涉水路段連車牌都被衝得掉了下來;第二次在半路上便遇到懸崖落石將路堵死,不得不退了出來。峽谷中的風光格外壯美,路上零星散落着幾座碉樓,以及一些被遺棄的村莊廢墟;峽谷深處有一個修道院,如今變成了可以讓遊人歇腳的客棧;公路的盡頭是一座軍事檢查站,檢查站上方的扎卡哥里要塞(Zakagori Fortress)廢墟引人遐想,而我們則不得不止步於此。

右邊這邊溝正是進特魯蘇峽谷的岔路

第二次試圖進入,半路上就走不過去了


峽谷內的風光相當不錯

開到裏面就沒有車道了,我們當時開車涉水而過

扎卡哥里要塞

這是前面一張照片裏山脊上的那座房子,相反的順光角度



峽谷裏有大量被遺棄的廢墟

地上一塊塊的是收割下來打包好的冬季牧草

依然生活在當地的牧民

第二次進特魯蘇峽谷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小插曲。我和同去的一個朋友在峽谷入口處飛無人機,那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主要是想用無人機拍一些地質地貌,沒想到突然開過來一輛軍車,上面的人兇巴巴地跟我們説這裏是軍事管制區域禁止飛無人機。我説這裏又沒有任何軍事管制區和禁飛的標誌,我們哪兒知道不讓飛,不讓飛那就不飛了唄。那些人繼而要求我們刪掉拍的照片視頻,於是我們把手機裏的緩存視頻給他們看了下,當着他們面刪了——但他們貌似不知道無人機裏還有存儲卡。
這件事想起來覺得挺好笑的,我們原來根本不知道這裏有敏感的軍事設施,這些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折騰,反而勾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我回來後仔細研究了一下無人機的照片,還真有拍到了疑似軍事設施的東西。

我們飛無人機是為了拍這個

結果發現峽谷裏還真有一處軍事設施
只要一看地圖,就能明白特魯蘇峽谷何以如此敏感,這條峽谷夾在北奧塞梯和南奧賽梯之間,裏面的每一條分岔路都可以通往邊界。從前的旅人可以經由特魯蘇山口(Truso Pass)直接往來奧賽梯,如今兩邊敵對的關係自然意味着需要在這裏進行設防。

卡茲別克地區複雜的山河形勢、天然的地方割據、重要的戰略位置,都讓歷來的統治者操碎了心。沙俄征服了大高加索地區之後,為了方便調動部隊和傳遞情報,以更好地控制這個地區,修建了一條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格魯吉亞軍用公路(Georgian Military Road)。這條公路經由達里爾山口連接了第比利斯和北奧塞梯的首府弗拉季高加索(Vladikavkaz),總長212公里,是第一條也是當時唯一一條穿越高加索山脈的公路。
假如你親臨實地的話,可能會覺得這條公路並沒什麼了不起的,算不得特別險峻,跟中國現在的一些山區道路比起來差遠了。但大家要知道,這條道路可是從1769年之後就開始修了,一直修建到了1863年才全部完工,花了400萬英鎊(相當於2020年的3.91億英鎊)。那個年代在整個俄羅斯境內都還沒什麼像樣的道路,因此堪稱工程奇蹟,極富傳奇色彩,是軍事需求推動基建的典型案例……從此之後俄羅斯才得以通過這條公路連接和控制了南北高加索。

軍用公路沿途風光


這是軍用公路靠近達里爾峽谷的地方
我正是沿着這條公路從格魯吉亞來到了俄羅斯的車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