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説(寫在4月10日)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04-10 08:30
“當道德鬆弛之時,愚蠢很容易成為萬惡之源。”——阿來
在阿里巴巴杭州西溪濕地總部的企業文化園裏,有幾座雕塑被前來參觀的人列為必看的項目,其中一座青銅質地、長度超過6米的船的雕塑格外引人注目。船上,有6個“人”。從6雙手持划槳的姿勢看,大概已分化為兩個陣營,他們看起來像是卯足了勁,奮力地往兩個相反的方向劃去。
這樣的划船場面無疑是很搞笑的,這樣的搞笑也是“風清揚”馬老師喜歡的。這座雕塑的名字叫“愚人船”。

據説,曾有人這樣解釋它的內涵,每個人在奮力搖槳、但因為用力相反,船始終“靜止不動”,如果沒有團隊合作,就算是一羣聰明人,也會像一羣愚人在划船。
作為雕塑,“靜止不動”本是它的天然屬性。如果説,僅僅因為船上的人看起來勁沒有往一處使,而判定人們離心離德,沒有同舟共濟,結論會不會草率和武斷。
再則,同舟共濟,那完全是特定環境下發生的事件。春秋末期的《孫子》有清晰的記載:“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而濟。遇風,其相救也,若左右手。”
故事中的吳人和越人雖“相惡”,在一條遭遇風雨的船上,幸虧沒有腦子進水,互相較起勁來。但是,結局仍有點像童話裏的公主與王子一見鍾情一樣,共渡難關抵岸後的吳人和越人有沒有繼續好好玩耍,不見下文。
有一位“阿里人”發現,船似乎擱淺在礁石上而動不了。船上的人使勁地往相反方向划動,準備“撕開”石頭,以便讓船入水,可以正常行駛。所以它的寓意是:只要錢到位,石頭都幹碎!
這個“發現”很特別,也非常符合“愚人”的作為。不過,最終可能被“撕開”的多半不會是石頭,而是那艘船。
這座雕塑的作者是一位生於1968年、靦腆寡言的雕塑家,頭銜是北京中央美院的教授,我從未聽他本人對這件作品發表過創作感言。
顯然,靜止的“愚人船”劃開的則是岸上看客們湧動的心海。然而,誰又能單純而輕鬆地做個看客,而不是正在被安置往船上呢。

愚人船,船隻是道具或是某一種場合,愚人才是主角。愚人船,這是一個古老而又年輕的比方,也許很難走進現實。作為一個吸眼球的文化符號,它的最早出處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理想國》第六卷。
為了説明什麼樣的人適合領導城邦,柏拉圖舉了一個例,説:“請設想有一隊船或一隻船,船上發生這樣的事情:船上有一個船長,他身高力大超過船上所有船員,”船長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好,航海知識也不高明。船上的水手都吵着要取代船長,可是,這些水手也不懂航海術。他們還説,航海術根本是不可能教的。如果有人要教,他們就把這個人碎屍萬段。他們殺掉或趕走船長指定的接班人,把船長麻翻。
接着,柏拉圖指出,因為船長的無能,船員的野心,城邦、國家被變成了一艘危險的愚人船。
無能的船長是如何當上一船之長的。看來,假設不一定是真,但船上有一羣愚人是千真萬確。
15—17世紀,歐洲流行過一種“愚人文學”,1494年,德國人文主義學者塞巴斯蒂安·勃蘭特發表了諷刺長詩《愚人船》首開先河,相應的,反映愚蠢和瘋癲內容的諷刺寓意繪畫也流行一時。
愚人是被無知矇蔽的人,不是通常認為的智力有缺陷的人,但結果沒有大的差別。勃蘭特借“愚人”挖苦人性的缺陷:愚蠢、貪婪、吝嗇、驕傲、誹謗、放蕩……這首近8000行的長詩很快在歐洲流行起來,不斷再版,並引起多篇模仿之作。
到1498年,那個年代最出色的畫家丟勒為這首詩做了插圖。稍後,尼 德 蘭 畫 家 赫尼羅姆斯·博斯(1450—1516)從勃蘭特的詩中得到靈感,畫了一幅《愚人船》。博斯擅長畫各種妖魔鬼怪和奇異的造型,注重的不是人的外形,而是人的心理,這樣的繪畫很符合後來心理學的認知。博斯在當時的歐洲北方不受重視,他的畫多被收藏在西班牙。到20世紀,博斯被重新發現,1918年,他的《愚人船》畫作輾轉入藏於法國盧浮宮。

讀過法國學者米歇爾·福柯(1926—1984)的名作《瘋癲與文明》的人,應當對博斯的這一幅作品不會感到陌生。
《瘋癲與文明》這個漢譯書名是從英譯本而來的,法語原著的書名是《古典時期的瘋癲史》。福柯説的“古典時代”不是傳統概念的古希臘、羅馬時期,而是指文藝復興之後的時代。在福柯的眼中,16世紀,“古典的瘋癲經驗誕生了”。古典的瘋癲以專為隔離而非治療的瘋人院為象徵。
在《瘋癲與文明》中,福柯在談及“愚人船”的概念時,屢屢提及博斯的這一幅同名畫作。畫上畫着一隻船,船上載着一羣正在大吃大喝,狂歡作樂的烏合之眾,領頭的竟是僧侶和修女。他們不憂飢渴,因為船上長着生命樹,能夠自動長出雞鴨魚肉,空中還有酒瓶不住倒下美酒。這樣的生活看去當然讓人羨慕,因此,船下有人想要爬上船來,還有人伸手向船上的人乞討一份殘羹。
這裏,愚人的形象喻示當時社會中所呈現出來的人的種種弱點、罪惡和荒誕性,尤其是往往將矛頭直指教會和神職人員的腐敗。
對博斯的《愚人船》及其同類作品最好的解釋當屬福柯的金句,他説:“愚蠢不加區別地把一切人送上它的瘋癲方艙,迫使他們接受普遍的冒險。”
正是福柯,他把愚蠢和瘋癲並列在一起。他説:“在學術作品中,瘋癲或愚蠢也在理性和真理的心臟活動着”,與愚人船對應的是幻覺,與瘋人院相對的是理性。“理智就表現為時時處處地譴責瘋癲,教導人們懂得,他們不過是已死的人,如果説末日臨近,那不過是程度問題,已經無所不在的瘋癲和死亡本身別無二致。”
福柯還説,以空氣和風車為假想敵的唐·吉訶德,“臨終時已迴歸理性和真理”,“這位騎士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瘋癲。在他眼裏,瘋癲表現為愚蠢。”

按孔子所言“朝聞道,夕死可矣”,唐·吉訶德戲劇的一生算是可以明白地閉幕了。
當道德鬆弛之時,愚蠢很容易成為萬惡之源。
今天,在更多的鬧劇、傻劇中,原本在表演中次要的瘋子、愚人蜂擁並擠佔了舞台中央。他們滔滔不絕地發表道德説教,捍衞宇宙真理,製造出反諷的喜劇效果,終將充當世人的笑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