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了為什麼不生孩子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2-04-11 21:56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近日,隨着各省市陸續公佈《2021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以及人口調查數據,備受關注的出生人口和自然增長率出爐。
已公佈數據的22個省份中,廣東省出生人口最多,共計118.31萬人,河南省、山東省緊隨其後。
9個省區出現人口負增長,包括山西、河北、湖北、上海、江蘇、湖南、內蒙古、重慶和黑龍江。
與此同時,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1年我國出生人口1062萬人,與五年前的峯值——2016年1786萬的出生人數,相差700萬。

我國2016年至2021年出生人口變化(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
人口自然增長率為0.34‰,與十年前2012年的7.43‰相比,下跌明顯。
與人口自然增長率下降趨勢相伴的,是結婚年齡的迅速延長。
多地經歷了初婚年齡進一步“上升”。以安徽省為例,據其民政廳的最新數據,2021年,安徽省結婚登記平均年齡為33.31歲。
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判斷,“當下的中國正處在百年人口大變局的前夜。未來兩三年內極可能迎來中國人口增長由正轉負的重大轉折”。

生育率低,一定是件壞事嗎?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田豐告訴南風窗,在生育問題面前,我們不僅要關注人口總量、生育數量,還要充分考慮人口質量、人口結構。
他還指出,人口調整有窗口期。抓緊時間提高人口素質,也許比催生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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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 字
費孝通在《生育制度》中有段著名的論述:“生孩子以維持社會的新陳代謝是一句通盤的話。所謂通盤的話是因為這裏並不指定誰得生孩子。”
但他隨後寫道:“從具體的個別例子説,實在並沒有一定要生孩子的道理,可是,生育既是一件損己利人的事,若是社會不把這件事作為通盤性的責任,社會完整也就乏了保障。誰不願把這責任讓別入去擔負,自己優哉遊哉地逍遙於為子女做犬馬的劬勞之外?”
費老的話扼要地説明,生育長期在中國社會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在強調個體自由的新一代年輕人面前,承擔“通盤性責任”的人越發減少。
一個最明顯的數字,是國際通行的總和生育率:2.1。
這是國際社會公認的人口世代更替的水平——考慮到死亡風險,平均每對夫婦需要生育約2.1個孩子,才能讓兩代人之間人數相等。
最新數據表明,當下中國總和生育率為1.3,這一數字,是國際學術界認為的“極低生育率”水平。

歷年來中國女性總和生育率(圖源:網易新聞)
連續十多年人口負增長的日本,總和生育率約1.4。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主任賀丹於今年提出概念——中國人口已經步入“零增長”階段。
在這一階段,出生人口和死亡人口相差正負100萬人。而在2021年,全國僅新增78萬人,人口自然增長率0.34‰——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次跌破1‰。
田豐對南風窗分析,中國學術界早在20多年前就已經提出“人口拐點”的概念。但今天問題的關鍵是——“中國人口拐點下降速度過快,比預期早,給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比預期要大”。
在公佈的一系列數據中,田豐認為,一孩生育率最值得重視。近年中國一孩生育率鋭減,“如果不願意生一孩時,二孩、多孩就更不可能”。

如果不願意生一孩時,二孩、多孩就更不可能
一孩生育率與何相關?2019年底發佈的《生還是不生?來自16萬人的生育調查》中指出,主力育齡婦女大幅減少是當前出生人口大幅跳水的重要原因。
《報告》指出,1987年至1992年, “出生人口從峯值2529萬大幅降至1875萬,導致20-35歲主力育齡婦女2013年達到高點1.72億後迅速下降,2018年降至1.62億人”。
田豐則認為,在過往的經驗裏,20歲至29歲是黃金生育年齡,只有在這一年齡段結婚生子,女性才有可能多孩。但現在,人們的初婚年齡往後延長,同時帶來一大重要變化——生育結構的改變。
這與中國社會現代化的發展息息相關。“從某種程度而言,我國向上社會流動的機會減少、路徑窄,導致了新一代的年輕人在人生的各個階段競爭過盛、被迫內卷,”田豐説。
“在‘內卷’時代,人們教育年限延長。而為了得到更好的工作,奔向更好的生活,自然要壓制生育慾望、犧牲黃金生育年齡,率先實現個人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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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文化
極低生育率背後的社會心態是什麼?提出“低生育陷阱”概念的學者魯茨提出三個分析機制,認為低生育率國家如果缺乏政策干預,出生人口會因這些“自我強化”機制持續減少。
一是人口學角度。隨着人口負增長慣性,潛在母親數量的減少將導致出生人口持續降低。
二是社會學機制,即年輕一輩受父輩低生育率的影響而降低生育意願。
最後一個機制為經濟。低生育國家往往伴隨人口老齡化,在社會帶來的悲觀經濟預期下,年輕人不願意生育。

(圖源:電視劇《82年的金智英》)
田豐對南風窗表示,這些年,中國社會一大變遷的表現是:生育文化在家庭、代際之間的衝突。
“中國有傳宗接代的生育文化傳統,但這種生育文化如今不再流行。我身為70後,習慣了家裏有幾個小孩的環境。但80後、90後呢?他們認為一個家庭一個小孩才是正常的,取而代之的是‘生育恐懼症’‘養兒無用論’。”
生育文化的變遷,在田豐等社會學家看來,對生育率的影響是巨大的。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宋健曾在受訪時建議,中國要構建新型婚育文化,首先要提振20至44歲青年人的生育信心——“加強適齡青年婚戀觀、家庭觀教育引導”。
不過,即使生育與社會文化、經濟環境密切相關,並不意味着低生育社會是不可逆的。多個被低生育困擾的歐亞國家進入21世紀,都經歷了生育率的回升。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曾在2016年的一篇學術論文中,將這些國家分成四類。第一類是國家的總和生育率曾下降到 1.3 以下的極低水平,此後小幅回升至1.5左右,例如日本、德國。

2021年3月,德國共迎來65903名新生兒,創下23年來新高。根據德國的家庭福利政策,新生兒父母可享有共14個月的“帶薪產假”,雙方可以自由分配產假時間,休產假的一方每月可獲得300至1800歐元的“父母津貼”
第二類國家的總和生育率曾從 1.2 左右的極低水平大幅回升到1.6至1.8的較高水平,如俄羅斯、愛沙尼亞等——上述趨勢與國家經濟密切相關;第三類國家的總和生育率本來就較高,但近年也在回升,如法國、英國。
第四類國家包括亞洲國家韓國、新加坡,它們的總和生育率回升勢頭較弱,一直徘徊在極低水平。

根據韓國統計廳發佈的《2018年人口動向調查出生·死亡統計暫定結果》,2018年韓國去年合計出生率為0.98名,這意味着韓國女性在育齡期(15~49歲)生育的平均嬰兒數還不到1名(圖源:視覺中國)
各國生育率隨着各國家庭政策的頒佈而變動,但效果不一。南開大學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系教授吳帆總結:歐洲各國的家庭政策基本都包括了三個方面的內容,“對工作—家庭平衡的支持、對兒童發展的支持、對育兒家庭的財政支持”。
田豐則表示,低生育率的中國社會,很難與其他國家的舉措一一類比。
“舉個例子,我國不孕不育率近年升高,這並非中國人不想生,而是生不了的問題。而對於這一羣體,我們缺乏輔助措施。”
田豐坦言,目前學術界仍未完全弄清楚阻礙中國年輕人生育的原因。
“我們應該先判斷,究竟是年輕人打心底不想生,還是生育成本過高阻礙了其生育慾望,亦或是結婚年齡的延長讓其錯過生育。”

日劇《我,到點下班》中,女主從職場女性角度表示:有了孩子以後女性容易收到母職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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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總量不是唯一標準
鑑於目前的生育政策難以短期起效,現階段是時候討論的“元問題”是:人口負增長,一定是壞事嗎?
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認為,低生育率是未來中國最大的人口風險。按照目前的超低生育率水平,他預測,“三百年後中國人口將鋭減至2800萬上下。”
“為防止出現過於嚴峻的人口虧損問題,尤其是青年赤字和人力短缺,中國需要樹立 ‘人口儲備’的戰略意識。” 穆光宗強調。
田豐告訴南風窗,理解一個國家的人口問題,不止觀察人口總量,還要觀察該國的人口結構。
“實施計劃生育政策以後,我國的年輕一代大多數為獨生子女。而老齡人口卻隨着人均預期壽命的延長而持續增長。目前,中國已整體進入深度老齡化階段。”

中國已整體進入深度老齡化階段
他代表了學術界另一派的觀點,認為人口總量並非衡量人口問題的唯一要素。中國適度的人口規模,田豐認為,只要人口總量和經濟發展相互匹配,足以支撐我國養老事業和社會穩定即可。但在這個階段,提高人口素質變得重要。
他分析,從社會養老角度來看,我國從“養得起”到“養不起”,有一個大約兩代人的時間窗口期——這中間關乎經濟發展和人口結構變化的過程。
因此,“要有高素質的人口提高生產效率,提升社會整體生產水平,支撐社會的養老成本。”
一個需要思考的命題是,我們的教育如何跟得上後工業化時期經濟發展的需求。
田豐多年致力青年農民工和青少年文化的研究,曾為“幹一天玩三天”的三和大神寫過一本名為《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的書。在他的調研裏,很多像“三和大神”一樣貧窮家庭的小孩有一個共同心態:“他們不再相信教育改變命運,不再把高考當做人生最大的希望,甚至在高考或中考前就失去了奮鬥的目標”。

教育也需要跟上後工業化時期經濟發展的需求(圖源:電視劇《小歡喜》)
他因此主張,未來的教育改革應向貧窮家庭的人羣傾斜,通過教育給予他們期許,讓其堅信接受教育是一種改變命運的手段。
田豐告訴南風窗,現在有兩個不同的戰略選擇。一個是在接下來的窗口期,人口數量保持在較高水平,達到能夠養老的人力資源水平。另一個則是在人口規模下降情況下,個人的生產效率大幅提高,支撐起沉重的養老成本。”
但他認為,個體是否生育受生育文化影響很大,很難改變一代人的想法。
“我們要做好低生育率下經濟發展轉型的長期準備,尋找讓1個人的生產效率,等於1.5個人的辦法。” 田豐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