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列寧:要對俄羅斯對外政策及其歷史和思想基礎進行深刻反思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2-04-13 19:14
4月11日,俄羅斯外交與國防政策委員會成員、莫斯科卡內基中心主任德米特里·特列寧在《全球事務中的俄羅斯》雜誌網發表文章,題目為《我們是誰,我們在哪裏,為了什麼,以及為什麼——對費奧多爾·盧基亞諾夫邀請討論俄羅斯國際道路問題的回應》,文章就俄羅斯對外政策及其與俄羅斯思想的關係、俄對外政策理論和歷史基礎及未來對外政策走向等基本問題全面闡述了他的觀點。
譯文來源:歐亞新觀察
翻譯:尼基塔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有句名言:“被釋放出來的原子能改變了一切,除了我們的思維。”所有的重大變化和急劇轉折似乎都確實改變了周圍的一切,但人們的思維方式往往保持不變。2022年2月24 日明顯而有力地改變了我們的世界,但關於我們在哪裏以及該做什麼的判斷與3個月或6個月前大致相同。這種滯後思維必須儘快消除。從這個角度來看,費奧多爾·盧基亞諾夫提出的討論俄羅斯在新的條件下應該去往何方以及如何行動的提議絕對是及時的。
**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並非企圖破壞世界秩序,而是追求一個更為有限的目標:通過武力解決烏克蘭的一些地緣戰略、地緣政治和人道主義任務,更廣泛地説,是在整個歐洲方向。**在政治上,俄羅斯在 2000 年代中期離開了西方的軌道。“大歐洲”的經濟一體化項目終於在2010年代中期壽終正寢,此後情況不斷惡化。2022 年 2 月,發生了質的轉變:與西方日益加劇的對抗,演變成了俄羅斯與美國和北約在烏克蘭的代理人戰爭。
**這場戰爭符合改變世界秩序的複雜過程,其基礎是經濟活動和經濟力量的中心從歐洲-大西洋地區向印度-太平洋地區轉移。**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西方逐漸被亞洲巨頭——中國和印度所取代。俄羅斯在此背景下的軍事行動,從 2008 年的高加索戰爭開始,尤其是自 2014 年烏克蘭危機以來,起到了觸發地緣政治轉變的作用。2022年的軍事行動已成為重要的界線。俄羅斯與歐美關係的逆轉點已經成為過去。這在許多方面影響着全球局勢。
俄羅斯目前與西方的分裂遠比否認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或“撣去共產主義歷史上的灰塵”更深。

實際上,這是**拋棄彼得大帝的部分遺產——將俄羅斯定位為歐洲大國、歐洲大陸力量平衡的組成部分,而且也是泛歐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傳統已持續300年。**轉變是根本性的:俄羅斯長期以來一直渴望“融入”歐洲,但並非每個人都熱衷於此。在戈爾巴喬夫的領導下,俄羅斯為此付出了很多,在葉利欽的領導下,俄羅斯開始以西歐的方式進行重組,在“早期”的弗拉基米爾·普京領導下,俄羅斯鄭重宣佈“選擇歐洲”,並在歐盟和俄羅斯的對接中提出了“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託克的大歐洲”計劃,甚至叩擊了北約的大門。
但所有這些均未成功。歐洲大廈已經在美國的保護下建立併入住,但卻沒有俄羅斯。這不是任何一方的錯誤。西方集體不可能在不破壞其結構基礎的情況下,將如此大的規模納入其共同體;擴大基礎將意味着美國放棄獨霸地位。**就俄羅斯而言,俄羅斯無法遵守在沒有自己參與的情況下制定的規則,這些規則使其在歐洲統一體處於從屬地位。**自主和主權緊密地交織在俄羅斯國家性的DNA之中,融入人民及其統治層的意識中。
事實上,已經建成的歐洲大廈本質上不是全歐洲的,而是全西方的。俄羅斯在其中沒有一席之地,這一事實並不奇怪。分歧、分道揚鑣,然後與西方徹底決裂,持續了 15 年,其合乎邏輯的後果是,俄羅斯不僅需要將自己視為獨立於西方平台的政治實體,而且需要作為獨立的,首先是相對於歐洲的獨立存在的文明。
這一結論至關重要。現代俄羅斯不再是一個帝國,但它也不是一個歐洲意義上的國家。我國正式界定為一個多民族國家。然而,更確切地説,俄羅斯被稱為文明-強國。這種文明在許多方面源於歐洲,但其根源是來自拜占庭的東正教及其政治文化和對亞洲的開放性;斯拉夫血統、語言和文字屬於歐洲東部。在我們看來,歷史歐洲的這一重要組成部分,除俄羅斯、白俄羅斯、頓巴斯和塞爾維亞的一部分以外,這一歷史文化已經被西歐完全吸收,事實上,它取代了最近分裂的歐洲。俄羅斯自然處於這種新現象之外。
但俄羅斯不是歐洲№2,不是歐盟的替代品。在文明方面,它比歐洲範圍更大,延伸到太平洋,佔據了整個歐亞大陸的北部,包括許多不同於歐洲的民族,在文化和宗教上與歐洲有着歷史上的聯繫。與此同時,這些民族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處於統一的俄羅斯國家之內。這個統一的國家在許多方面不同於傳統的歐洲帝國,無論是海外帝國還是大陸帝國,最好用“強國”一詞來定義。
強國的概念不僅與帝國的概念不同,而且也不同於國際關係文獻中所使用的“超級大國”一詞。強國不是大都市和殖民地的等級制度,也不是超越對手潛力的力量,最重要的是,它們有能力保持有機團結和多樣性。這種保留可能是由於一個強大的國家開端,扮演着剛性核心和柔性框架的角色。在20世紀初期和後期的動盪中,現代俄羅斯聯邦的整個領土仍然由俄羅斯政府統治,這並非偶然。像俄羅斯這樣規模如此龐大、內部多元化程度如此之高的統一大國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文明。
俄羅斯文明力量的核心是俄羅斯人,擁有他們自己的語言、文化和宗教,但統一文明框架內的民族性因素並不是決定性的。相反,俄羅斯社會是開放的、自由的和平等的,不僅接受其他民族的個人代表,也接受整個民族的代表。韃靼人、雅庫特人、車臣人和達吉斯坦的眾多民族都可以是俄羅斯人。東正教是大多數人的宗教,但宗教寬容的傳統允許主要土著信仰的和平共處和互動:東正教、伊斯蘭教、佛教和猶太教。統一國家確保了從波羅的海到日本海、從北極到裏海的廣闊領土的和平、繁榮與發展。對於這個複雜的文明來説,“強國”是最重要的價值觀。
然而,國家本身是建立在價值體系基礎之上的,沒有這種體系,國家就會崩潰。俄羅斯帝國的解體與其説是由於世界大戰的痛苦,不如説是由於失去了對最高權力的信任和信心。蘇聯的消亡與其説是因為商店裏的商品短缺,不如説是因為官方意識形態的謊言,這種意識形態越來越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

合法性對俄羅斯人來説,不是形式上的合法性,而是正義。當這兩種原則發生衝突時,俄羅斯人的意識會更加公正。這對今天的俄羅斯聯邦來説是一個重要的教訓。人民對當局的信任並非不可動搖。
對於我們現在國家的穩定,需要它在自由和責任、社會團結、行政能力、實際參與治理、包括重大決策的原則上“重新界定”。
在這方面,**現代俄羅斯人民必須重新認識自己和國家,弄清自我意識和世界觀的基礎,並決定俄羅斯的道路應該通向哪裏。**只有這樣,才能確定政策目標以及實現這些目標的戰略和方法。這些目標、戰略和方法的總和可以用俄羅斯思想的概念來統一。簡而言之,俄羅斯的思想可以被稱為俄羅斯的真理——世界觀的基礎和一套基本原則,其中心支柱是正義的絕對權威。
**平等原則與正義構成了俄羅斯思想的核心。**俄羅斯人不認為自己是被選中的人,也不認為自己是例外。俄羅斯人並不特殊,他們與其他國家的代表保持着同樣的水平,不高,但也不低。俄羅斯的殖民經歷與西歐截然不同,在俄羅斯帝國,俄羅斯人的地位並不高於“外人”,而在蘇聯,民族共和國享有不同的特權和經濟優惠,俄羅斯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被剝奪了這些特權和優惠。與此同時,俄羅斯人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別人的領導。俄羅斯文化中沒有種族主義的空間,反猶主義——無論是國家的還是日常生活中的——被認為是一種可恥的、被譴責的現象。俄羅斯文化本身是對外開放的,其影響在俄羅斯的創造過程中被吸收。
因此,**正義、平等、開放和包容——在保持內部完整性的同時——使俄羅斯思想成為制定外交政策戰略的可靠精神指南,尤其是在世界秩序不斷變化的時期。**俄羅斯思想為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對話和在相互善意的情況下達成合理協議開闢了最廣泛的可能性。其他民族和文明可以把它理解為對內正義、對外主權和和平睦鄰共處的理念。
在這裏必須強調的是,俄羅斯思想是為俄羅斯文明而設計的,而不是作為世界其他地區的出口產品。正如戈爾巴喬夫的同事們所做的那樣,試圖用普遍主義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他們制定了“新思維”,最初是徒勞的,因此是毫無意義的。在西方模式已經達到無法逾越的極限的全球世界裏,文明平台的分歧越來越大,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想法。俄羅斯思想將通過在俄羅斯社會和俄羅斯國家政策中實現這一思想而影響世界其他地區。
俄羅斯思想不需要發明,而是需要為其當代發展進行反思。德國共產主義和後來的美國新自由主義掩蓋了俄羅斯哲學家、作家、歷史學家的遺產,從普希金和恰達耶夫到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再到宗教哲學家和歐亞主義者。現在,更加需要那些過去在許多方面未被我們探索的遺產,目的在於對現在和未來進行深度思考。這不是要在思想和行動上回到一、二百年前,而是要在我們前進的道路上找到可靠的立足點。
同樣重要的是20世紀和21世紀初實踐政治的經驗,沒有意識形態和政治偏好。放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和譴責蘇聯時期的罪行不應妨礙使用20世紀的社會實踐。同樣的方法也適用於更接近於我們的歷史時代。要記住,在對俄羅斯國家的每一種基本歷史形式的連續否定中,俄羅斯的每一種基本歷史形式(蘇聯、蘇聯、俄羅斯帝國、俄羅斯帝國的歐洲化),俄羅斯思想的關鍵要素都是在這一歷史連續體內遺傳下來的。俄羅斯目前形式的“重新界定”可能也不例外。
俄羅斯的重新界定需要認真和客觀地審查國家的外交政策,要考慮到烏克蘭的特別行動和與美國和歐洲的混合戰的結果。**烏克蘭的激烈戰鬥遲早會結束,但不要期待與西方的和平:如果俄羅斯堅持下去,這種和平的具體條件不會很快出現。**還需要對俄羅斯外交政策的經驗進行批判性分析和認識,至少從戈爾巴喬夫的統治開始,最早要從帝國時期開始。這種分析的一個重要目標是為俄羅斯外交政策的理論基礎提供材料。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裏,這些基礎要麼建立在無產階級國際主義作為國際舞台上階級鬥爭的基本形式的相當狹隘的基礎上,要麼後來借用了各種西方理論的假設。同時,每一種政治理論都是根據特定國家或國家集團的價值觀和利益而產生的,其他理論,即使是重新解釋的理論,也是不夠的。俄羅斯的國際關係理論必須以我國的利益和經驗為基礎,並符合我國的需要。
外交政策不是秘密制定的特別行動(儘管有時這些行動可能是執行這些行動的工具),而是需要一種戰略方法。
**俄羅斯文明是世界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它不能也不應該被排除在世界體系之外。同時,從俄羅斯思想出發,作為國家政策的主要基礎,包括外交政策,建立某種形式的世界秩序不應成為俄羅斯外交政策的主要目標,**正如蘇聯時期所宣佈的那樣。這是蘇聯戰略的中心要素,無論是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主義還是戈爾巴喬夫主義,都必須放棄。世界秩序是由系統的許多參與者,包括比俄羅斯更強大的參與者共同創造和改變的。
文明-強國的思想與帝國的思想大相徑庭。經濟一體化和與一些前蘇聯共和國的全面合作是完全合理的,但是試圖在俄羅斯的指導下重建一個完整的權力中心在前蘇聯空間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它受到新國家的民族主義力量的積極反對,這些力量也得到了外部的支持。最重要的是,俄羅斯不需要增容,就可以成為大國。
需要對“超級大國”這一概念進行反思。自蘇聯解體以來,當代俄羅斯不是超級大國這一事實已得到官方承認。然而,在現代世界,一個大國——不是強迫他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是恰恰相反——不允許任何人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自己,並且在必要時能夠成功地抵抗外部壓力具有優越的力量。俄羅斯有這樣的能力,也有必要的資源來實施獨立的發展道路和獨立的外交政策路線。這就是使俄羅斯成為現代超級大國的原因。
與西方關係的破裂不可避免地給俄羅斯帶來嚴峻考驗,但關係破裂最終會將俄羅斯擺脱追隨者和模仿者情結,為俄羅斯重新定義其在世界上的地位、作用和目標開闢了道路。很明顯,在西方的大規模壓力下,通過調動資源和釋放公民的創造力,保持可持續性成為一個優先事項。然而,對緊迫問題的關注不應使人們忽視基本問題,這些問題現在必須以新的方式加以解決。
俄羅斯在世界上的地位在全球範圍內具有很大的獨立價值。
從地理上講,俄羅斯不是歐洲或亞洲的一部分。相反,地理上的歐洲東部和亞洲北部是俄羅斯的一部分,這使我國成為其近鄰和更遠鄰國的一個重要因素。東方和西方歷來是俄羅斯對外政策的兩個方向,在俄羅斯歷史的現階段,外交政策明顯轉向了東方。在可預見的未來,這種情況很可能繼續下去。
為了在與西方的混合戰爭中保持平衡,在可預見的未來,俄羅斯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依賴東方國家——首先是中國,但也依賴印度,並在可能的情況下依賴亞洲和中東的其他國家。這些國家在不同程度上成為莫斯科在國際舞台上最重要的外交和對外經濟資源。為了利用這一資源彌補與西方關係的中斷和該國的發展,俄羅斯必須認真面對亞洲,而且是要面對非洲和拉丁美洲的非西方國家,加強現有夥伴關係,建立新的夥伴關係。
最近俄羅斯外交官被大規模驅逐出歐洲和美洲,這表明了應該走的道路。停止與西方國家的正常關係意味着,除軍事和特種部隊外,已經不需要相關專家作出努力。相反,需要大大加強對鄰國——外高加索、哈薩克斯坦和中亞、土耳其、伊朗、阿拉伯東部、南亞和東南亞——的專門知識和實踐能力,更不用説世界巨頭中國和印度了。歐盟和集安組織、上合組織、金磚國家的非西方組織和論壇應成為俄羅斯的優先多邊外交中心。
俄羅斯在新的國際環境中的作用不僅可以是在與西方聯合力量的鬥爭中捍衞主權,而且可以主要是在非西方內部建立新的關係模式。這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基礎——與全球大國中國和印度以及越南等其他重要角色建立戰略伙伴關係。與地區大國土耳其和伊朗有着複雜但普遍積極的關係。有與東盟區域組織互動的經驗。與非洲和拉丁美洲國家建立了重要的合作關係。這些新的次要方向現在必須優先考慮。
俄羅斯當然需要利用每一個機會來彌補制裁造成的損失,但它在非西方世界的作用不應該是狹隘的功利主義,專注於尋找規避制裁的方法。發展經濟、金融、科學、技術、文化合作更為重要——鑑於主要的非西方國家在歷史上處於上升階段,而且從文化和心理上講,非西方社會在許多方面比歐洲和北美的大多數現代社會更接近俄羅斯人民和俄羅斯文化。
與非西方國家的合作對於就一大批全球問題——安全、經濟、貿易、金融、生態、信息、文化等等——形成共同立場和廣泛輿論具有重要意義。在其中許多方面,俄羅斯可以為共同的工作作出重要貢獻。俄羅斯的積極和建設性作用可以自己成為世界知識和政治領袖之一。
俄羅斯在國際舞台上的行為應儘可能符合俄羅斯的傳統和價值觀,而不應與過去歐洲大國、現在歐盟或美國的政策相呼應。俄羅斯不謀求稱霸世界,不剝削其他國家和人民,不將自己的價值觀體系強加於任何人,不干涉他國內政,但同時堅決捍衞自己的主權、國家利益,恪守國際義務,努力在國際社會中與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文明和諧共處。
在這些關於需要整理外交政策思想的説明中,實質上只討論了一個方面——俄羅斯外交政策思想和思想基礎的形成。這個問題還有很多其他方面。我們需要學會充分看待瞬息萬變的世界,瞭解其發展趨勢,包括信息、技術、氣候等領域,這對於國際事務專家來説是非傳統的;仔細研究敵人以及夥伴和中立國的戰略和戰術;學會在信息領域更好地戰鬥,包括在自己的領土上。但有了這一切,需要從基礎開始:我們是誰,我們在哪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
原文題目:Кто мы, где мы, за что мы – и почему——Отклик на приглашение Фёдора Лукьянова к дискуссии о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м пути России
原文出處:
https://globalaffairs.ru/articles/kto-my-gde-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