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摳摳搜搜囤積者背後,都有段綿長幽暗的痛苦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4-14 17:15
我小時候使筷子不好,又吃飯粗疏,桌上偶或會掉飯粒兒。我爸媽常叮囑我把飯粒兒——無錫話讀成mi su——撿了吃了,又笑我簡直下巴有縫,不然怎麼老漏飯。我被嘲笑得大不以為然。
後來年長了,這習慣改了。
一方面是筷子使熟了,另外……
我上大學前,在家裏住,衣食無憂;上大學後自己租房掙錢過日子,稍微餓過幾頓後,特別饞肉,尤其是紅燒肉。出去吃飯,在家開伙,每次都連盤帶碗都吃乾淨了。真餓過幾頓,很深刻地明白了這點:
“這每粒飯,都是我敲鍵盤敲出來的。”
那會兒還愛在家裏囤泡麪。不一定吃,只偶爾午夜餓起來時,摸出一包就有,看着都開心。
村上春樹在哪篇小説裏提過,他戒煙,是因為怕被煙癮控制,萬一煙癮上來了沒得抽,難受;同理,你囤幾包泡麪不費功夫,但想吃時吃不到那份抓心撓肺,經歷過的自然明白。
大概每個愛囤積的人,都有這麼一點前因。
我已故的太婆,20世紀初生在常州,據説是家鄉出了事,才來無錫的,怕了。
她牀底下,總藏着一缸小米。別人來打砸收,也搜不走,她覺得安全。每當被説起來,便是:
“你們沒吃過苦頭!”
後來我讀阿城《棋王》,裏面説到過類似的囤米故事,大概是長輩們共有的習慣。
小説裏“我”還給愛吃的王一生,説了另一個囤積的故事,即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
那個故事結尾,經歷艱險的主角犯了囤積病,在褥子底下藏餅乾。
王一生對這個故事,有很矛盾的評價:
“這個人是對的。他當然要把餅乾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講,他是對失去食物發生精神上的恐懼,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寫書的人怎麼可以這麼理解這個人呢?”
但王一生又認為:
“傑克·倫敦,這個小子他媽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飢……他後來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當然會叼着根煙,寫些嘲笑飢餓的故事。”
當“我”試圖辯白,“傑克·倫敦絲毫也沒有嘲笑飢餓”時,王一生不耐煩:
“怎麼不是嘲笑?把一個特別清楚飢餓是怎麼回事兒的人寫成發了神經,我不喜歡。”
但過了些時候,兩人再遇時,王一生又承認,“你在車上給我講的兩個故事,我琢磨了,後來挺喜歡的。”
這裏王一生態度的變化,我這麼理解:
他自己對吃有着類似的虔誠,對飢餓有着類似的恐懼。所以他承認傑克·倫敦寫得很真切,但不喜歡這種故事被如此明晃晃地揭露出來,於是覺得倫敦“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要過些時候,不覺得這故事在扎自己了,才會承認:
“後來挺喜歡的”。
話説,大多數奇怪的行為,多少都有過心理陰影。
我遇到過上飛機緊緊捏着暈機嘔吐袋,還會問我要不要不要他就拿了的朋友,那是真嘔過;遇到過凡是見高速公路休息區必須上洗手間的朋友,那是真憋過;也遇到過打遊戲快完蛋了都不肯吃藥的朋友,打到結尾都一大堆道具留着呢——那是小時候打遊戲,真彈盡糧絕過。
三十一年前,姜昆與唐傑忠合作一個小品,裏頭有段台詞:
“我着急。那醋,我打了一洗澡盆;那醬油,兩水缸;豆油,十五桶;味精,兩抽屜;五香面兒,一大衣櫃;黃醬,一被窩!”
乍看很好笑,但當時的背景,是價格闖關。
物價要漲。真有盛夏搶毛衣毛褲的、一個人搶購五百盒火柴的、一個人搶購200公斤食鹽的。據説有一斤裝的某牌酒從20塊躥到300開外的。
每一個讓人微笑的小包袱,都可能藏着許多人痛苦的生活經驗。

順便,給姜昆寫這段相聲的,是梁左先生。
後來他寫《我愛我家》裏,和平夢迴1970年代。當賈志國説她想吃啥就能吃啥時,和平要求吃:
“炸饅頭片兒……抹上厚厚的一層芝麻醬,再撒一層厚厚的綿白糖,咬一口……”

生在1982年的賈圓圓吐槽:説了半天就吃這個,我都能做。
大風大雨闖過來的爺爺解釋:
那誰不會做呀。關鍵是那會兒沒原料。這個以前啊……啊對,就是現在,這些東西都是憑證、憑本、憑票供應,每人每月是半斤油半斤糖半兩芝麻醬……
所以爺爺也不滿意了:
“還厚厚的一層,美死你……”
——那真是苦過的人,才明白其中的辛酸。

類似的故事,巴爾扎克小説《歐也妮·葛朗台》裏也有。
英法交戰時,糖一度是奢侈品,所以哪怕拿破崙都下去了,吝嗇鬼葛朗台還覺得喝咖啡不該放糖,“多放點牛奶就不苦了!”
囤積和吝嗇,是會有延續性的。
有時哪怕苦勁兒過了,還會綿延下去。·1
餘華《許三觀賣血記》結尾有段絕妙的劇情。許三觀一輩子靠賣血來渡過難關,很是慳吝,不肯為自己花錢,除了賣完血後去吃個炒豬肝喝杯黃酒。到晚年,想自己享受一回了,習慣性去賣血,人家不要,他急得哭了。妻子説,我們自己有錢。給他點菜,問他要什麼。許三觀反覆要了三份炒豬肝與黃酒,排在桌上,笑逐顏開;吃一份,看兩份,對妻子説自己就這輩子吃得最好。
——所謂有錢了什麼什麼買兩份,吃一份看一份,大家都當笑話講,其實特別寫實:
匱乏過的人,都有對匱乏的恐懼;吃着碗裏是身體高興,看着鍋裏的是心理高興。
會為了幾塊錢講究,在物質上自苦?那是為了克服心理的痛苦啊——我們無權苛責,天知道這樣的人,吃了多少實實在在的苦呢。
大概,真得經歷過了,才會知道,每一種囤積背後,都有無限深藏的痛苦與陰影。
那藏在褥子下的餅乾,牀底下的米缸,不下糖的咖啡,幻想裏“厚厚的一層芝麻醬”,三份炒豬肝與黃酒。
真得經過了,才能明白那份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