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不深那就博,確實好玩_風聞
有嘲gether-2022-04-15 12:15
作者|魏然
編輯|恕行
第一次被發現修學分特別多,是在臨近本科畢業的時候。
一個同學來宿舍找我,説本院的教務老師喊我去一趟辦公室。臨近畢業被教務找,通常沒什麼好事。我風馳電掣般趕去,進門好久氣才喘勻。教務表示在打印成績單的時候,發現別人的是1張,我的打到第3張還沒有停止的意思。開始他們以為是打印機壞了,停下來才發現我修讀的課程達到了恐怖的數量。他們喊我來只是想知道,我是怎麼不通過教務,就能選課超出學分數規定上限的。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你們的選課系統存在漏洞”這件事委婉地表達出來。當時我沒意識到這件事似乎並不平凡,也沒有共情於他們的好奇,把這作為一個有趣的談資。
因為沒有人像我一樣,可以讓思緒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保送北大應該是一件很酷的事情,至少意味着可以在高考的時候目送同學入場,然後在大家瘋狂答卷的時候,手持剛剛領到的錄取通知書,在學校門口拍照。但於我而言,生物競賽保送到信息科學技術學院,就如同武狀元要上任做文官,表面的風光背後,隱隱昭示着一條很難的路。這讓我還未曾體會本該擁有的狂喜,便無縫銜接到巨大的壓力和焦慮之中。
於是高考結束後,我依然在做一個同齡人中的“逆行者”。進入大學前的暑假,我報了輔導班,學習英語和高數。學校新生論壇裏有着種種話題,關於大學新鮮事的討論、戀愛的憧憬、報到時準備東西的拿捏不定,也有學長對入學後艱難的語焉不詳,和新生對英語分級考試的惴惴不安。我每每只是匆匆瀏覽,不知道是自己是在畏懼壓力,還是創造出更多壓力。和我媽一起坐火車從哈爾濱去北京報到,她早早去上鋪睡了,我在下鋪準備着兩天後的大學英語分級考試,在硬卧車廂的小桌上做題到深夜。在入住宿舍後的第一個晚上,宿舍裏四位同學也僅僅是簡單寒暄,便默默投入了各自的複習中。
英語分級考試是入學後的第一道關。要根據一場統一考試的分數,將學生分為四個等級——三級、二級、一級和ABC級,分別對應需要上一到四個學期的英語基礎課程。其中ABC級顧名思義,是從頭學起,專門針對此前只學習了小語種,以及成績實在太差的同學。不同級別上多少課倒還其次,這無疑是入學後對自己所處位置的第一次真刀真槍的衡量,對自信心的影響極大。因此,大家都很重視,逛校園之類的小清新都退居幕後了。
英語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分級考試結果出來後,我位於一級,僅僅比ABC級好一點。雖然我有心理準備,還是有點失望。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與英語相比,專業課的學習將是如何慘烈的一段旅程。
不曉得編程是不是特別需要天賦——我希望是特別需要,這樣我就能僅僅用天賦不足來解釋自己在編程上遇到的困境。也許和這所學校外的絕大多數人比,我學得還算不錯,但當看到自己奮力兩天搞不定的代碼,求助下鋪信息競賽保送的同學,便在五分鐘內解決時,還是有點絕望。況且他還是在看程序的時候鼠標和鍵盤都不碰,只根據屏幕上即時顯示的信息,便判斷出遠在屏幕顯示之外的地方出現了問題。
當然,這並不是我身邊同學的上限。在他考試不及格的時候,同樣的試卷也會有人得到滿分。數學、物理、程序、算法……像雲霧一樣襲來,將我包裹,喘不過氣。期末考試之後,踏着白雪走過未名湖,博雅塔的倒影在冰面上斑駁一片,我感到一絲陌生與涼意。
在大學的第二個學期,經過每天學習到凌晨4點20,日出後方才歇息的一段時光,情況依然沒有明顯的變化。我漸漸意識到,這種差距不是努力所能彌補的。
我想過轉學院,但院系間的壁壘讓這件事從紙面上就頗有難度,更不用説轉系後需要降一級的操作了。對於小學升初中尚且着急跳了一年的我來説,這是彼時難以接受的代價。況且,常規的專業方向選擇尚還保有一絲希望。
我所在的學院第一年不分專業,大一結束時根據興趣選擇具體的系進行後三年的學習。擅長編程的人一般選擇計算機系,擅長物理的人一般選擇電子系或微電子系,餘下既不擅長編程,也不擅長物理的人,比如我,則選擇了當時剛剛開設、第一次招生的智能科學系。它的招生宣傳片由無數科幻電影片段剪輯而成,狂拽炫酷,暗暗吸引了我。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其它幾個專業於我顯然已是舉步維艱,慌亂中抓住一根稻草,也許能逃出生天。
然而稻草很快斷了。信息科學技術學院,智能科學系,這個聽上去科技感十足的專業是如此地陌生,讓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
但我又屬於哪裏呢?這種歸屬感的迷失有時讓我困惑。同樣讓我困惑的是接踵而至的專業課程,每一個新出現的難關都在刷新我對難度認知的界限。它們讓我本就不多的信心瓦解,並讓我看到一種哪怕儘自己所能,也無法抵及的境界。
我知道,自己也許可以繼續在這個專業掙紮下去,哪怕跌跌撞撞及格的水平大抵也能在社會上所向披靡,但在校園裏,在這個專業當中,面對着形形色色專業課的蹂躪,自己無疑是失敗的,而且看不到有改變的可能。

怎麼辦?我不斷地問自己。我不甘心讓日子這麼艱難地度過,但好像生活的一切都在一條既定的河流中被裹挾着前進,我無力逆水行舟,又掙扎不到岸邊,只能隨波逐流。我也知道,類似境遇的人也許還有很多,但眼前是一片黑暗和死寂,無數我解不出的問題結成一張大網,讓我聽不見周圍的人,看不見周圍的世界。
剛好那段時間,北大“流行”自殺,印象中在僅僅一年裏,以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的就有7個人。因為自殺大抵不會在寒暑假髮生,所以在學期中間,主觀感覺就是每月一個。上着課,寫着作業,身邊的同學就沒了,然後繼續上課、寫作業。
和社會新聞中一邊倒地批判自殺者“傻”和“不負責任”不同,在學校裏,大家多少持理解態度。如果活着就是痛苦,那麼大概死亡確實是解脱。儘管這種普遍的理解態度已經相當驚人。能進入到這所大學的人都不簡單,真正心理脆弱的人是邁不過那道門檻的。一定是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才能讓這些不簡單的人崩潰。
在北大,入學不易,但被退學卻相對容易。一門課掛科後沒有補考,只有重修,重修再掛,這一門課就會導致退學;四年累計掛科5門或15學分會退學;某學期超過60%的學分掛科會退學;任何形式的考試抄襲,甚至包括某些課程的論文、作業抄襲,也會退學……在我入學的當年,我所在的信息科學技術學院畢業率僅有不到90%。被退學的同學,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重新參加高考,就當一切從未發生,不願意的話,就將以高中學歷走入社會。許多人可能是所在縣、市自建國以來第一個入學北大的,縣委書記敲鑼打鼓親自相送,曾經何等風光。而今落魄歸去,這一巨大落差讓很多人難以承受。
我沒有落差,一點都沒有。在得知被這個專業錄取的第一分鐘,我就大抵知道會面臨怎樣可怕的境遇,並用此後的幾個月時間,對此做了充分的心理和行動的準備,卻依然無法倖免,無力感更加強烈。
大學二年級的深秋,爸媽去大連看房,路過北京,順道來看我。我們在家樂福地下門口的一家小店裏吃東西,坐在店裏僅有的一張能坐三個人的小圓桌上。點的菜裏有一盤鹽水肝,切成片狀,排列整齊。我一片一片默默吃着,很慢。我的眼淚下來了。我和爸媽説,我不想活了。
他們當時的表現看起來很輕鬆,我知道大概他們只是不知道怎麼處理,或者不想激化我的情緒。後來我爸委託他的一個朋友來請我吃飯,和我聊聊,看看此後是不是需要心理上的幫助。
爸爸的朋友聊的話題都是關於如何把專業課學得更好一些,但那時的我只想逃離。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在我心裏清晰起來——這件事大概只能靠自己解決。

一個人雙目盲了,可能聽力會慢慢變得很敏鋭,這在生物學中有個術語,叫做代償。我在專業課上的落寞,似乎也啓動了這樣一種現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曾經被忽視的生活吸引了自己越來越多的注意力。
我同專業課的糾纏依然在繼續,但與通選課的聯結也在增長。通選課對初學者更加友好有趣,涉及到的領域也更加開闊。雖然之前我也上過通選課,但更多是從學分、成績的角度來進行選擇,將它作為自己整體學業大廈的一些裝飾。而此時,我想上那些課,不為別的,只為喜歡。
於是,幾門通選課被我試探性地加入到新學期的課程列表中,它們的課程的名字聽上去就會令我心中微微一動。我饒有興味地投身其中,努力學習這些和專業看似毫無關係的領域,比如社會心理學、環境生態學和地球歷史概要。
地球歷史概要是通選課裏很普通的一門,講述地球的形成、演化,以及地質相關的知識。
期中時,課程安排了一次外出挖化石的活動。那是個很曬的週六,大巴車將我們拉到北京西邊不知道是什麼具體地點的山上。在沿途帶大家認識了一些地質現象和岩石構造後,我們停在了一片化石採集場。周圍滿是破碎的沉積岩,同學們每人被髮了一隻錘子,自行選擇感覺內部含有化石的岩石,猛砸便是。不時,一些化石從片狀解離的岩石中顯現出來。
我將書包大小的薄石板在地面側立起來,掄起錘子,砸石板的側面。薄石板是沉積岩,側面看有點像千層餅,即便碎裂,也是碎成更薄的片。錘子是最廉價的地質錘,一點減震的效果都沒有,砸上去經常石頭沒咋地,手震得發麻。但石頭裏可能有東西的興奮讓我根本顧不上手的疼痛,不斷地用力敲擊,試圖打開這個埋藏了億萬年的盲盒。一旦發現石頭表面出了裂縫,便更有了力氣,但又要小心受力的角度,免得把薄石板從中間折斷。整個世界都隱去了,只剩下一人、一錘、一石。
終於,石頭裂成兩半,或者説是兩個更薄的片。在兩半石片打開的剎那,一株看上去非常弱小的植物出現在眼前,似手指般長,松針般的枝葉十分纖細,但也足夠清晰。那其實不是植物本身,而是植物在岩層中留下的壓痕。我們所處的地層年代大約在4億年左右,那時陸地上還沒有動物,因此發現的化石只是幾種不同形狀的葉片,準確説,當時連“葉子”這種東西也還進化的不成熟,這只是葉子的雛形罷了。
每個人都滿載而歸,實在砸不出的同學也在老師悄悄推薦的石塊中有所斬獲。那是我第一次爬野山,第一次挖化石,似乎也是大學以來第一次參加課程附帶的實踐活動。
返程的路上,揹包裏裝滿了石頭,那是自己親手發現的化石中最精美的部分。我突然意識到世界的廣大。何必糾纏在本專業之中,與空物之陣日復一日地搏戰,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事。
我的學業,乃至整個生活,就在化石採集場裏錘子的敲擊聲中,悄然迎來了轉折。
在接下來的一個學期,我把一些專業課退掉,換成了通選課——邏輯導論,藝術概論,太空探索,香港澳門概論,中國電影史,世界遺產,運動、營養與減肥,人類的性、生育與健康,巴西文化,變態心理學,素描,油畫,象棋,國際象棋,圍棋,日本文化藝術,國際關係與東亞安全,體育新聞專題,醫學發展概論,台灣文學,教育社會學,地史中的生命,人類生物學,板塊構造與地震,普通生物學,全球變化及其對策,醫學史,營養與疾病,中醫入門,成年期疾病早期預防,電影與心理,中國當代外交熱點問題,中日文化交流史,電影中的二十世紀外國文學,電視節目製作與策劃,博物學導論,當代世界經濟與政治,廣告學概論,二戰以來影視中的兩岸關係,晚清對外關係的歷史與人物……這些燦若羣星的名字,每一個都承載了一段往事。我記得那些課堂的樣子,記得在課堂上認識的同學,幾乎每一位老師的音容笑貌,記得許許多多的作業和考題,記得有趣的課程片段與實踐經歷。它們歷歷在目,清晰無比,時隔多年依然如初見般衝擊着我的心。
我漸漸不滿足於通選課,開始大膽嘗試選修其他院系的專業課——藝術學院的好萊塢電影敍事、心理學系的普通心理學、國際關係學院的海外華僑與華人社會……每學期的學分有上限,但我想上的課太多了,於是在課選滿後又開始旁聽——臨牀醫學院的人體解剖學、中文系的金庸小説研究、體育教研室的橋牌、新聞與傳播學院的世界電影史……我不斷地選課、上課,拓展稚嫩的認知邊界,奢侈地大嚼人類文明的成果,然後繼續選課、上課。如果大學沒有年限,我能永遠持續下去,直到太陽變成紅巨星。那時可能會太熱,帶有室外活動部分的課程大抵會受到影響。我彷彿是一個極端飢渴的人,歷經兩年的磨難與掙扎後,才發現美食其實就在身邊。
博物學導論的期末考試是辨認一百種植物,校園中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由此衝進我的視野;邏輯導論又讓花花草草瞬間褪去,將繁雜的生活瑣事變成理性的邏輯符號。世界遺產的大作業要抽籤寫一個世界遺產的綜述,每個人都不一樣,我抽中了位於以色列的馬薩達宮殿遺址,那裏極度冷門,當時只有英文網頁可以查閲,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我特意選了人類生物學課程,重温自己年少時競賽的風光,超難的期中考試,我的分數差不多是相鄰座位兩人之和。文學、電影、中國的、世界的、現代的、當代的、文化的、商業的……我將不同學科扔進了頭腦中,它們在震盪,在匯聚,最終結晶成一種極端複雜、不可名狀的結構。
我依然是那個專業課學不好的人,但又已經不再是那個專業課學不好的人。

為了選課,我無所不用其極。在選課時,由於好的課程往往喜歡的人也多,就需要一種選人機制。系統會給每個選課的同學提供總共100個意願點,可以自行分配在自己想選的多門課程中。選某門課的同學根據意願點排名,對應着不同的抽籤概率,最終抽選出課程名單,被淘汰的同學只能等着後期撿漏,或者另擇他課。
我從數學和算法上仔細研究了投點功能的排名及抽選方式,設計了一套不同選課戰略下分配意願點的方法,此後一直保持着極高的中選率。在同學的提示和幫助下,我努力挖掘選課系統的漏洞,並利用漏洞,在每學期的學分上限之上,再多選一門課。我甚至將這些選課經驗連同關於許多具體課堂的體會一起,寫成了論文式的《通選課選課學概論》,長達上萬字,發在學校BBS後,被幾十個版面同時轉載。
與此同時,我的日常生活也得到了極大的拓展。我開始關注社團活動,以萌新的身份加入了一個個新社團,和身邊大一大二的同學們一起開心辦活動。愛心社、整體健康協會、《北大青年》報社,都是那前後加入的,再加上原本就身處的天文協會和科幻協會,社團生活豐富異常。
愛心社是一個有着大約十個部組、每週幾十個活動、每期新社員上千人的龐大組織。我加入了其中的手語分社,在裏面系統學習了手語,直到現在依然保持着同聲傳譯的水平。我們一起做活動,一起參加演出,一起自習、唱歌,一起去未名湖湖心島的石舫上吃西瓜、看星星,全然不顧石舫其實是個文物。這時的未名湖是有温度的,春天有嫩綠髮芽的柳枝,夏天有斑斕的花,秋天有吹皺湖水的風,冬天有時博雅塔會亮燈,在冰面上映出温暖的光影。後來我在大學裏最好的朋友,大多數都來自這個愛心社手語分社。
除了社團,我還熱情地參加學校的各種活動。別人參加活動是從BBS上校園熱點的列表中找自己感興趣的,我則是從這個列表中排除掉時間衝突的,其他統統嘗試申請。每天從睜眼到閉眼排得滿滿的,連週末都常常按分鐘排日程。光是志願服務就參與了100多項、3000多小時。北京奧運會、短道速滑世界盃、世界田徑錦標賽、北大110週年校慶、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國慶60週年、青年台胞夏令營和冬令營……通過志願者的方式,我有幸親身參與這些大事,生活愈發立體起來。
原來只覺恐怖的專業課似乎也有所改觀。鑑於教學計劃的基本學分要求,我陸續把之前退掉的專業課選了回來。可能是看過大千世界,回過頭再審視它們,雖依然不喜,但多了幾分親切和熟悉之感。我攜通選課之餘威,不算太費力地將專業課們送過及格線。遙想當年之困境,不免唏噓。
2008年12月31日的夜裏,北大百週年紀念講堂裏燈火通明。在跨年晚會的舞台上,我接過了副校長頒發的“北大學子年度之星”獎盃,這是當時北大授予在讀學生的最高嘉獎。我是10名獲獎者中唯一一個主要因志願服務得獎的。
得獎的時候,在台上的聚光燈下,我的身體疼痛着。年底活動很多,我因為不同的活動上了好幾次舞台,心臟只要一動就會疼。過幾天完成了期末考試,我去看病。醫生説,如果我是50歲的話,是典型的心絞痛症狀,但當時僅僅20出頭,應該就是太累了。那是我生活中的一個轉折。
從那開始,我瞭解到了自己身體的界限,才不再永遠做加法,而是在極限以下盡情折騰,在靠近極限時候及時停止。

就這樣,我從本科走入了研究生。因為研究生是保送的,所以這中間的過渡幾乎感覺不到,只在院系教務和學校教務製作本科成績單的時候出現了一些麻煩。
學校教務負責製作雙語成績單。我拿到的成績單有兩頁,A3的大紙第一頁上有一百多門課,字體極小,沒有行距,連頁邊距都沒了,但第二頁上只有一門。
我心中大奇,詢問這個神奇的排版是怎麼形成的。被告知從來沒有人會排版出第二頁,他們很自然想把所有課程調整在一頁裏,但失敗了。此時教務已經嘗試了很久,身心俱疲,便懶得再平衡兩頁的內容,只留下了黑壓壓的第一頁和孤零零一門課的第二頁。
研究生也有英語入學考試,我直接沒有參加,以零分成績進入了低級別的班級。備戰和參加那樣一個無趣的考試,有點浪費時間。我繼續選課、上課、參加社團、參加活動,生活在一個永遠繁花似錦的世界裏。
在研究生階段,學校不再設置通選課。這難不倒我,拿其他專業的專業課當成我的通選課就行了——出版營銷專題研究、中國美術史專題、北大評案法律思維、當代文化藝術專題、當代小説與電影、地質學史與地質哲學、電子資源的檢索與利用、高校學生事務管理、古生物學研究方法、管理學專題研究、漢語國際推廣專題、環境科學春/秋季講座、IT企業知識產權管理、經濟改革與發展專題、歷史地理學專題研究、社會主義經濟理論與實踐、生命科學的新思考、史前生命專題、視覺傳播、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視聽語言、説服學、台港澳專題研究、網球、枱球、體育舞蹈、圖書館學研究前沿講座、新媒體與社會、新世紀文學研究、環境科學與工程前沿、新聞與傳播專家論壇、研究生科學精神與學科素養、植物的演化、中國國情專題、中華文化與傳播、諮詢理論與實務……我瘋狂地汲取北大賦予的優渥資源,將其瞬間榨乾,再咬向下一個。
在我面前,空間也在拓展。我多次參加了愛心社和學校團委的支教項目,足跡經過13個市縣,教過的孩子超過5000人。在學校的操場上,我看過大理的雲海,看過天邊的華山。藉助暑期實踐,我看過藍天下的珠峯,看過青海湖的倒影。我隨國際關係學院的同學一起訪學日本,為當地企業出謀劃策,在秋葉原打開二次元的大門;我和法學院的同學一起代表中國,赴印尼參加“亞洲法律學生聯盟大會”,我臨危受命,用兩小時熟悉了一份ppt,在沒有其他中國人的會場,頂替原本的報告人做了一個關於海外非法勞工保護之法理的英文學術演講;我報名了赴美的短期訪學,在東海岸的哥倫比亞大學聆聽傳媒的課程,在西海岸的格里菲斯天文台看夕陽。
然後回到美麗的燕園,繼續選課、上課。
最終離校的時候,我大概選了27個院系所的超過400學分課程,超出了畢業要求的兩倍,這裏面並不包含許多僅僅是旁聽的課程。
“既然不能做成績最好的人,那就做學分最多的人吧。”我已忘了這是什麼時候冒出的想法,但它成真了。
這並不是終點。我用離校,而不是畢業來描述它。因為我依然會在每年付學費,繼續修讀學校的暑期課程。
暑期課程顧名思義,開在暑假期間,部分課程向校外人員開放,審核資料通過後,按學分交錢即可。暑期學校有時間和學分的限制,選課時要等在校生先選好才能挑剩下的,我沒法再發現神秘的漏洞。但即便是疫情期間,我也在積極參加課程,彷彿是持續多年的盛宴過後,繼續幸福地舔盤子。平日有時間,我也會繼續旁聽很多課程,有的甚至聽過不止一次,每次都有新的收穫。

然而在離開學校後,散裝的課程終究難以成為刺激自己神經的主要力量。我一邊尋找着繼續讀博士的機會,一邊開啓了自己的學歷大幕。
其實,除了本碩的主修專業“智能科學”之外,前兩個額外的學歷都是在校期間完成的。
我的第一個雙學位是心理學,它的到來有點偶然。校內雙學位通常接受大一和大二的同學報名。我原本在大二結束時想報名藝術雙學位,但偏偏那一年的藝術雙學位設置了三年的教學計劃,只招大一報名的同學,只好另擇他處。剛好宿舍有人選擇了心理學,我覺得挺有意思,便加入了。
我對主修專業有多疏遠,就對雙學位有多親近。我一邊選雙學位的課,一邊旁聽心理學系的同名課,不單享受雙份的快樂,更是接受了系統的科班教育。還記得普通心理學的教材是《心理學與生活》,一本翻譯過來的經典教材,有六七百頁厚。那學期的期末考試,它是最後一門。備考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什麼可複習的——那本書裏所有的概念和案例,我全都爛熟於心,已經成為了頭腦中的常識。考前一晚,我的大部分時間在幫助解答同學的問題——許多心理學名詞如果不熟悉,甚至定位在哪一章都困難,而我不需要翻書。
第二個雙學位是經濟學。學校只允許在校生修一個雙學位,同時,經濟雙學位是唯一一個接收校外人員就讀的雙學位項目。為了獲得第二個雙學位,我以校外素人的身份報名參加了極其嚴苛的入學考試。備考期間,每晚教室關門後,我就去學校門口的麥當勞繼續學習到凌晨兩三點,以致幾年後走進那家店,還能清楚記得自己在哪張桌子做微積分,在哪張桌子做線性代數。為了備考四級難度但是題量翻倍的英語,我把當時書店裏幾乎所有的成套四級模擬題買來,前後做了近百套。
成績出來,我如願進入到北大國家發展研究院。經濟學原理課的老師是副校長海聞,他平時在深圳研究生院工作,每個週五飛到北京,在週六日的晚上上課,週一再飛回去。原本晚上九點結束的課堂,最晚曾持續到10點半。同學們不管幾點,只要課程還在繼續,便無人離開。還記得畢業典禮上林毅夫老師的講話:“世界上只要還有人在貧窮,就是我們自己在貧窮,只要還有人在經歷苦難,就是我們自己在經歷苦難。這是北大人的胸懷,也是北大人的莊嚴承諾。”經過經濟雙學位的洗禮,雖然不足以發家致富,但看到經濟新聞、面對社會問題,我的思想和視野已經完全不同了。
至此,我在數量上,已經把北大能讀的雙學位讀盡了。

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接過接力棒,在離校之後將我的修學之路延續下去。中國的高等教育分為幾種不同的類型,比如參加正常高考的普通全日制、參加成人高考的成人教育、通過網絡遠程教學的網絡教育等,高等教育自學考試也是其中的一類。它的形式大抵是憑藉自學完成專業計劃內十幾門課的考試,然後寫畢業論文參加答辯,滿足一定的條件就可以得到相應的學歷和學位。
實際上,距離畢業還有幾年的時候,我便註冊了第一個自考專業人力資源管理,由北大政府管理學院授予最終的學位。我是在一次志願活動時候和別的志願者瞭解到的這個,那時想法很單純,如果多搞幾個學位,應該是很酷很有意思的事吧。
那時我對自考還很陌生,小心地報了一門,考前買了些練習卷,認真學習了五天。趕到考點的時候天有些陰,空中還飄着零星的雪花,考點學校門口拉着自考的大紅橫幅,操場上黑壓壓都是人,大都是年輕的面孔,也有老者。大家或站或坐,盯着手中書本或資料的狀態出奇一致。我原以為考前忙活很羞恥,見到如此場景便放下心來,也學着別人的樣子,在地上墊着書包隨意坐了,拿出書本做最後的突擊。
考場裏,一切都很新鮮,雖然我曾經選課等身,但對於這個考試畢竟還是萌新,不知道要用黑筆答題,簽字筆和橡皮都是臨時向監考老師借的。一邊給手呵氣取暖一邊埋頭寫字,抬頭才發現大家都已交卷,考場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出成績那天夜裏,和其他考生一起在網上“守歲”,零點到來,高分通過。
而後,我一發不可收拾。從一次報一科,到兩科,四科,六科,八科,最多的一次筆試和實踐課加起來報考了25科,專業也從最初的人力資源,擴展到漢語言文學,到廣播電視編導、英語、金融管理……時至今日,我已經畢業了十幾個自考專業,還有十幾個依然在路上。
自考於我而言,並不存在學歷上的提升和助力。我從中獲得的東西,也並非簡單的學歷本身,而是一些難以替代的經歷與專注。這種純粹的考試與在校時的縝密學業不同,更多是考前的應試突擊。我會在考試前夜兩點睡,六點起,乃至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然後在奔赴考場的路上,一邊騎車,一邊背放在車筐裏的複習材料。我會竭盡所能,努力到考場允許進入的最後時刻。
我很享受考前一夜的時光,腦袋裏的每個細胞都被強行臨時塞滿了那個學科的內容,所有的雜念彷彿會自動隱去,留下一個單純的世界。一本教材代表着一個新的領域,就像一扇門;我走進去,就像走進一個博物館。雖然開放時間有限,我依然努力走遍每個角落。
考場外,四月春來乍暖,大風伴着沙塵,吹得人站不住,我會躲在避風的牆角,甚至抱着柱子繼續看書;十月秋色靜美,坐在考場門口的人行道邊沿備考,金黃淡紅的落葉在我的腳邊隨風輕動。我喜歡欣賞寫得滿滿當當整整齊齊的答題卡,喜歡做完一道大題後透過教室的玻璃看看遠方。我喜歡最後一門結束後在考點學校的操場上走一走,在附近的街上逛一逛,喜歡查詢成績之前那陣無比刺激的心跳。這些,都已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樸素而自然。
形形色色的專業中,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英語專業學位可能是我最感慨的一個。2001年北京申奧時我還小,和爸媽一起看電視。中國代表團的七個演講者,除了一位以外,都用英語發言。中國人的英語發音不能強求,但當其中一個人開始説話時,發音非常優秀,和別人差別巨大。抬頭仔細一看,是楊瀾,底下的小字寫她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大學。當時,就覺得拿到這所學校的學位應該很酷吧。再加上我爸媽都是英語專業出身,北外相當於圖騰,疊加了更豐富的含義。一路走來,我沒有很惦記這件事,但當2020年底真的拿到了這個學位,跨越近二十年的思緒彷彿一朝有了歸宿,儘管它連封皮也沒給。
北京電影學院的戲劇影視美術設計專業學位也讓我印象深刻。由於當時正趕上北影取消自考,自己所就讀的專業成為絕唱的同時,由於沒有了自考相關的組織,在畢業階段我和北影本校學生走了相同的流程,一樣可以穿本校學位服拍照,參加畢業典禮。我參觀北影的校史館,進門處整整一面牆密密麻麻的都是獎盃;我在表演學院外駐足,不知道那裏藏有多少未來的紅星。那是我的第一個藝術學學位,我拿着那個裝幀精美的本子,在北影校園裏坐了很久很久,看着來來往往的帥哥靚女。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和這段神奇的旅程説再見,還是説你好。
北京師範大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答辯讓我十分感動。當時我寫了一篇關於中國當代短篇科幻小説題材流變的論文,文中對十年間《科幻世界》的約500篇刊文進行了逐一分析和標註,頗下了一番功夫,這番功夫也得到了答辯老師的認可。答辯現場,陳述完論文,老師的第一句話不是問論文,而是問我想不想讀碩士。在我回答自己已經是碩士後,又問我想不想讀博士,如果想讀的話,他可以向專門研究科幻的吳巖老師推薦我。來自專家教授的推薦,是每個學子所夢寐的事情,可能僅僅幾句話,深造的道路便會不同,非知根知底不得行矣。我和答辯老師素昧平生,他肯這樣毫無保留地引薦,不求任何回饋,那種傳統文士的風骨令人動容。不幸的是,此後不久,吳巖老師便移步到了其它學校,全國唯一的科幻文學博士點也隨之消失了。
法律、文化產業管理、攝影、旅遊管理、動畫、教育技術學、商務管理、建築環境與能源應用工程……我用不同的專業探索着自己認知的疆界;播音與主持藝術、新聞學、會計、安全管理、工商管理、廣告學、財務管理、信息管理與信息系統……不同的專業中,我披荊斬棘,始終在路上。

單純從數量上,學歷也能帶來簡單的快樂。我前後拿到了七個北大的學位,召喚神龍的同時,注意到署名來自四位校長,繼續蒐集下一個北大校長的簽名也成為了新的念想。
當然,數量太多時,也偶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按計劃,在2020年初, 我將同時畢業兩個專業,自考類的學歷總數達到11個,而現有學歷編號規則下,同一個人的名下最多容納10個自考畢業證編號。沒人知道第11個強行錄入後會發生什麼。為了不讓學信網崩潰,在一個搞過考試工作的朋友的建議下,我選擇了“自首”。
“隱姓埋名”考試9年後,我在疫情尚未散去的日子裏,拖着不久前爬山受傷的腿,拄着拐,去北京教育考試院遞交情況説明書。考試院也不敢瞎搞,手動修改了我的其它位數字,避免強行錄入真的讓學信網遭到不測。當然,以我粗淺的信息科學知識對數據庫的理解,最可能發生的意外,是將我的第一個學歷自動抹去,那樣的話我會用拐削他們,一定會的。
然而這樣一來,我考了很多學歷的消息就被考試院知曉了。考試院下屬的刊物《北京考試報》得知了此事,希望做一個採訪。我接到他們的電話,對方自報家門和採訪目的後,似乎篤定我會欣然接受這個上報紙的機會,連停頓都沒有,就直接讓我記錄下他們的問題,要我給出書面回答。但我拒絕了採訪。過了幾天,我再次拒絕了他們的邀請。
我只想繼續默默考試,享受考試,不想被打擾。相比考試的結果,我更在意中間的過程,就像比賽的勝利固然美妙,但對一個熱愛比賽本身的人來説,中間的過程才是比賽的意義。它是超越勝負的。所以,我並不需要這樣對學歷數量獵奇的採訪,它所展示的形象也並非我本來的樣子。
寒來暑往,我的學歷和學位繼續增長,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拿到手、正寫畢業論文和依然在考的學位加起來,已經逼近了三十大關。
有時候,我也會對一些非學歷的考試感興趣,比如參加過中國書畫等級考試中的動漫畫科目,同一些孩子和老人同場考試,拿到六級;參加過導遊資格考試,備考時一邊對着導遊詞,一邊逛景點;參加全部四個級別的計算機等級考試,只為了把證書的顏色湊齊一套。當然,也參加“正經”一些的考試,比如用50天通關法律職業資格考試;五天狂刷8000題,解決了二級心理諮詢師;用幾乎一個通宵的血戰,搞定了中級經濟師。這是我第一次將這些時間書寫成文字,它們短得如此誇張,對其他考生顯得不夠尊重。但我知道自己經歷過什麼、挑戰過什麼、積累過什麼,當把過往的付出加在裏面,這些時間一點也不誇張。
當然,考試與學歷不是萬能的。再神奇的考試也敵不過時間的流逝,擺不平感情的糾葛。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些人之常哀通過考試一樣也解決不了。就連純粹的知識,考試也有巨大的盲區。側重“術”的考試相較側重“道”的學術,並不在一個層次上。譬如宗教學和哲學的思想、人文學科中思辨性開創性的內容,譬如生化和工程學科中的實驗探索、語言類學科所需要的漫長積累,都不是考試力所能及的。
但考試依然有意義。不僅僅是應試的、知識的、能力的,更重要的是它賦予了我持續成長和持續接受新事物的精神狀態,並區別於把學業作為求職籌碼和向安居樂業靠攏的常規模式。
我大概已經從應然的狀態進入到了自然的狀態。選修課程、參加考試,不是因為它們可以帶給我什麼,而是因為有趣,因為喜歡。也許有一天我不喜歡了,便會瀟灑離開,去探索有限生命中新的可能。人生便是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
我不再是那個執念於學業的少年,我同他達成了和解,然後攜手向前。仙劍問情中有句歌詞我很喜歡,“放下吧,手中劍,我情願。”我由內心的桎梏掙脱而出,看過花花世界鴛鴦蝴蝶,最終又迴歸到內心的平靜。那些我曾經歷過的,好的、壞的、痛苦的、開心的,都成為了生活的質感。
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

寫這個故事,似乎也是在和過去的自己道別。
我一直不敢將它寫完,生怕有什麼遺漏會抱憾,又唯恐平面的文字根本不具有描摹這些歲月的能力。更怕的是完稿後,它會擁有自己的生命,不再專屬於我的頭腦,在某一天不辭而別,將我留在孤獨的世間,面對着空空如也的回憶。
但我還是將它寫完了。現在,到了説再見的時候。
平日裏,我經常被問到,“學這個幹啥?”“考這個有什麼用?”面對這樣的問題,我總是不知所措。我會在瞬間回憶、怨念、感恩,會閃回生命中的高光與低谷,然後很誠懇的回答:“沒用。”
但這樣就把天聊死了。這個故事可以幫我解釋。它耐心,細緻,忠實,它就在那裏,呈獻給願意讀我的人。這是關於我的故事。
然後我就可以奔向下一段旅程。那裏沒有目標,沒有終點,有的只是無數的風景。我喜歡風景。
當然,如果可能,我願意將所有這一切重新來過。
不為做得更好,只因過程已經足夠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