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社交悍匪：當一個防疫志願者披上熊偶衣服_風聞

那天的廣場上，核酸檢測的氣氛似乎格外輕鬆，火藥味在毛茸茸的畫面裏消散，每個人都柔軟了起來，沒有人會和一隻熊生氣。

4月6日中午，吉林四平市萬達廣場旁的小區廣場上，核酸檢測隊伍和平時一樣排成長龍。

採集核酸的志願者裏，一隻淺棕色的人偶熊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防護服緊緊裹着它的圓肚子，全身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熊頭，它一會兒站在隊伍旁走動，一會兒騎着單車四處環繞，手裏的喇叭大聲放着：“請大家間隔兩米，不要隨地吐痰……”。

🟧 小李收到鄰居拍他的視頻，紅色的喇叭放在車筐裏。

這是四平市實行“靜態管理”的第34天，過去的一個多月裏，人們的活動範圍被限定在各自的小區，城市的街道上沒有車輛，沒有外賣、快遞，相似的日子一天天重複，只有下樓做核酸成為了肌肉記憶。

每個人都“做麻了”的核酸檢測現場，一隻混進志願者裏的“熊”讓居民們興奮起來，小朋友走上去想摸它，又被家長攔下來。排隊的居民們紛紛把手機上的健康碼頁面切換成相機，拍攝這隻突然出現的“熊”。

“熊志願者”的視頻和照片在附近幾個小區的羣裏被無限傳播。有人從圓潤的肚子猜測它是一個孕婦，有人説它確實是個志願者，也有人説，它就住在這個小區，是當地一隻很知名的熊。

而這隻熊的真實身份是快手上的一位視頻博主@小李餓了。在視頻賬號裏，平時，他是一隻遊走在商場裏的熊。這隻熊不説話，會走上去和陌生人握手，跟正在吃飯的顧客坐在一起，奪走保潔阿姨的拖把幫她拖地……常帶着莫名的喜感。

與此同時，小李也的確是當地的一位防疫志願者。日常的工作內容是為周圍的小區居民採集核酸、運送物資。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明顯感受到在疫情封閉期間，志願者和居民之間的關係始終緊繃着，直到他穿上熊外套的這一天，氣氛似乎變得不同了。

三月初，吉林疫情爆發，省內的多個城市都受到了影響。小區剛剛通知要封閉管理時，很多鄰居在囤菜，小李卻並沒在意，他以為封控頂多就是三、五天，幾乎什麼都沒有準備。等到時間一天天過去，新增病例的數字成倍增長，他才意識到解封遙遙無期。

用小李的話説，決定申請成為志願者是因為自己“太感性了”。待在屋子裏無所事事的日子裏，他只能從早到晚看手機，網上流傳的視頻裏，小李看到居民和防疫人員之間爆發的各式各樣的衝突。有時候是志願者語氣強硬地讓居民戴口罩，有時候是情緒激動的人和門衞吵架。那些視頻讓他覺得心裏很不好受。加上被隔離的鬱悶感，他很想盡自己所能做點什麼。

由於當時長春市的疫情更為嚴重，四平派出了1000多人的當地醫護團隊前去支援，本地的防疫人員數量相對不足，正是缺乏志願者的時候。封閉的第二週，小李看到自己所在的社區在招志願者，就立馬報了名。

開始工作的第一天，小李和其他同事開玩笑説：“別的地方誌願者一天好像有300塊錢工資，四平一天能給30就行了。”而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工資可拿。

附近的兩個小區共有2000多名居民，小李的日常工作各種包括為他們採集核酸，運送各類生活物資，有時候還要看守隔離小區的各個出口。核酸採集大多從早上五、六點開始，到下午三、四點鐘結束。但這一時間並不固定，前幾天中午，他們被臨時通知去採核酸，結束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突然聽説新的一批“糧油包”又到了，他和同事們一直搬運到夜裏十點多才回家。

“之前看視頻，總覺得那些志願者一定很累，很熱，但我自己做了才知道，每天一忙起來，好像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很累。”小李説。或許是辛苦時候的患難與共，年輕的志願者們之間關係也很融洽，除了最初的兩天要熟悉流程，後來的時間裏，幾乎不需要有人來給他們安排任務，或是詳細地分組，所有人都是看到活兒就立馬乾了。每天採完居民的核酸後，他們還會相互給對方採核酸。

做了志願者之後，那些之前在視頻裏看到過的衝突，卻近距離地在他眼前上演了。大部分衝突會發生在年紀較大的人身上。小李遇到過有人翻躍欄杆，為了出去給隔壁小區的兒子送飯。也看見過幾個喝多了的中年人，晚上不戴口罩在小區裏溜達，嚷嚷着要出去：“我不怕死，為什麼不讓我出去呢？”

親身經歷了志願者和居民兩種身份後，小李也感到很無奈，由於疫情期間的情緒壓抑，很多人都會表現得不冷靜，人們站在各自的立場上，的確很難真正做到互相理解：“以前我沒當志願者，我也不理解他們一直在那説什麼‘不要聚堆，間隔一米’，會覺得，你憑什麼管我呢？或者大早上，讓下樓做核酸，也會有點起牀氣。但真到我做志願者的時候，才發現他們也是沒有辦法，因為志願者也得完成他們的職責。”在做志願者期間，他只能儘可能地幫助百姓解決他們的需求，比如催一催蔬菜包、肉包的運送和分發。

“很難有人專門來理解你，因為隔離期間，沒有人心情好。”在這樣的情況下，小李很想做點讓大家都能心情變好的事情。

在做志願者之前，有一天，小李突然想以一隻“熊”的身份去做核酸，看看工作人員的反應。那天下了雪，小李穿着熊外套，踩着一台平衡車，來到核酸檢測點排隊，輪到他時，志願者給一隻熊做核酸的畫面，讓大家短暫地開心了起來。小李感覺自己的心情也變好了。

🟧 3月初，小李穿着熊外套下樓做核酸。

懷着讓大家開心的目的，成為志願者後，小李向當地相關的負責人詢問，是否能“讓熊來做一天志願者”，當地的“片兒警”大多也是年輕人，他們也覺得這個是不錯的想法，便欣然同意。

“如果每天都有熊，我願意天天做核酸。”視頻下面，有人如此感慨。

小李覺得很感動，最初他還有些忐忑，怕被人認為自己不夠嚴肅，是在譁眾取寵。但他還是想試試：“因為我覺得，如果是我看到一隻熊在現場，肯定會開心的。那種感覺就像你喜歡吃火鍋，可能就會覺得全世界人都喜歡吃火鍋。”結果如他所料，所有人都很喜歡這隻突然出現的熊。

🟧 視頻發出後，小李擔心評論區有人説他譁眾取寵，沒想到留言區都是温暖的評論。

那天出門前，他先是在裏面穿了一層防護服，戴了口罩，再套上熊衣，熊衣的外面又穿了一層防護服。因為工作人員不讓熊和居民直接接觸，小李當天的工作就是拿着喇叭到處走，維持現場的秩序。氣温是十幾度，小李在外面從11點待到下午3點，4個小時下來，他覺得自己瘦了兩斤。

人在一層層包裹下熱得不行，一口水也沒法喝，但小李的心情特別好。那天的廣場上，核酸檢測的氣氛似乎格外輕鬆，火藥味在毛茸茸的畫面裏消散，每個人都柔軟了起來，沒有人會和一隻熊生氣。

小李覺得，從某種層面來説，自己的行為和網上那些編段子、表演小節目來喊大家下樓做核酸的志願者們差不多，都是希望在乏味的工作裏努力找出一點東西，儘量去緩解大家壓抑的心情。

晚上，小李在微信朋友圈刷到鄰居們拍自己的視頻，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後來的幾天，他和平常一樣穿着防護服採核酸時，會在心裏想悄悄想，能不能有人一下子認出自己，“結果是我多慮了。”小李笑着説。

然而一隻熊能起到的作用終究是有限的，一件熊外套無法控制個別志願者不友好的語氣，也無法徹底改變每個人的情緒。據小李觀察，那種不太理智的、特別牴觸做核酸的人還是少數。”

對他個人來説，用做志願者的方式，他認識了很多原本不熟悉的鄰居，大家的年齡、職業都各不相同，平時或許不會多説一句話，卻能在這樣的時刻達成一種聯盟。

矛盾會因為不理解而發生，但在另一個層面上，小李也看到了由於相同處境而產生的鄰里互助。以他自己為例，因為前期吃的、用的都沒有備足，有的鄰居在業主羣以物換物，而他只能在羣裏“化緣”，但每次的求助都能快速得到回應。他説很想吃餃子，立刻就有鄰居回覆説給他包點。

🟧 小李在羣裏化緣的日常。

 “大白熊”就出現了一天，其他時間小李又恢復了“大白”的樣子。“不會第二次穿着熊衣去做志願者了。”他很清楚，在眼下的情況之中，自己並不能起到什麼決定的作用。但至少他已經達到了最初的目的——緩和志願者和居民之間的關係，讓大部分人的心情變好一點，不再把大早上做核酸當作一件“鬧心事兒。”

小李回想起，最初決定拍視頻的時候，選擇成為一隻熊的原因好像也和這次差不多。他的第一個視頻是今年元旦時拍的，當時四平還沒有封城，但疫情依然給很多人帶來生活上的不便，和情緒上的抑鬱，他希望能用一些特別的方式，讓周圍的人開心起來。

聯想到自己從小就很喜歡毛絨玩具，每次看到商場、公園裏的人形玩偶就會很開心。他決定自己扮演一隻熊，去商場裏給大家“拜年”。

元旦前的一週，小李在網上花300塊錢買了一套熊的裝備，穿好之後，他來到家附近的商場溜達，找了一個朋友幫自己拍攝。在商場，他和狗打架，用誇張的動作逗笑路人，擁抱遊樂場裏的小朋友，跟每個陌生人説“新年快樂”。

拍攝的朋友尷尬得不行，小李卻很興奮：“熊外套完全是限制我的發揮了，我生活裏比拍視頻時候還要活潑開朗。我不光是社交牛逼症，我是社交悍匪。”

只有偶爾被拒絕的時刻，小李會感到短暫的尷尬，有一次，他在商場裏盯着4S店裏一位正在洗車的大哥，大哥完全不理他，他還是一直盯着看，空氣凝固了許久後，東北大哥高冷地甩出一句：“我沒功夫搭理你嗷。”小李趕緊溜走了。

🟧 疫情前，小李在商場的日常。

第一條視頻一下子就火了，視頻越拍越多，熊成為小李在四平的另一個身份。“他們就真的會把你當成一隻熊，而不是一個人。”商場的員工都已經跟他很熟，四平周邊城市的人，甚至會故意來商場偶遇他。

不到四個月的時間裏，這件300塊錢的熊外套已經換了四次，他常常要給熊縫尾巴——因為太多人會在路過時順手拽一下他的尾巴，拽到最後縫也縫不上了，只能再買新的。“我覺得以後我不幹這個了，沒準兒也能當個裁縫什麼的。”

這個30歲的男生展現出屬於一種青春期少年的陽光，封閉期間，因為無法去出門去商場，他會在家裏拍熊跳舞的視頻，評論區裏，同樣在隔離的人説：“我的眼淚笑幹了。”

最近幾天，小李聽到消息説四平快要解封，他已經在心裏規劃好解封后要做的事情：到各處多走走，瀋陽、長春、大連……開發一些新的場景拍視頻。買很多衣服，以及出門把所有東西都吃一遍。

作者：吃卜寶

編輯：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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