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封條、排查返鄉人員，脱下“大白”服我也是個普通女孩_風聞

疫情遠未結束。

讀這篇故事的你，或許正在排隊做核酸，或許剛做完核酸不久、正在居家隔離。但你知道，幫你做核酸、登記你的行程信息、或是上門貼條的“大白”們，背後都有怎樣的故事嗎？

脱掉白色的防護服，他們大多也不過是普通人，防疫，既是工作，也是義務。

本期顯微故事把目光放在這樣一位普通的社區工作者身上。

剛滿30歲的任小霞不想在大城市過“內卷”的生活，返鄉報考公務員，在疫情爆發後，她從一名社區工作者變身成為一名協助社區防疫政策落實的“大白”。

用她的話説，這份工作只有3500元的月薪，時常996，甚至需要管2000多個人和家庭，“比在大城市打工還要累得多”。

辛苦歸辛苦，但疫情發生的時候，她依然第一個挺身而出，他們拿着微薄的工資，卻任勞任怨地艱辛付出。

她收穫了很多讚賞的目光，同樣也受到很多人的不解和批評。

以下是關於她的真實故事：

文 | 馬孔多

編輯 | 石寧宇

1

2018年，任小霞剛滿三十歲，這是她在上海的第6年。

30歲的單身女人，在上海這座現代化城市不足為奇，但是放在任小霞的老家，就顯得有點與眾不同了。任小霞在上海談過幾個朋友，但最後都落了一個無疾而終的下場。

**過年回家時，任小霞見證了父母的衰老。**她發現父母們的黃白頭髮，似乎是在一夜之間爬了上來。也是在這個時候，任小霞覺得是時候離開上海了。

任小霞在上海做了6年的電商，這是一個一年到頭、全年無休的行業，“每逢佳節必加班”，電商行業加起班來，幾乎是通宵達旦的。

有一年雙11，任小霞一連兩星期加班，腦子不帶停的那種，漸漸地，身體發出疾病的信號。

那個月任小霞例假來得都比往常晚了好些天，心驚膽戰之餘，任小霞依舊不敢請假，照常上班，有一天凌晨回到家，脱衣洗澡的時候，她發現內衣上一大片血跡，而她白天渾然不知。

任小霞這次是下定決心要離開上海了。她打算自己回老家開個網店，她看到很多大學生返鄉創業，年入百萬之類的新聞，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真正等到自己做起來，卻無比困難。**老家縣城在山窩窩裏，光是發物流就很不暢通。

這是任小霞回到老家後，經歷的第一件失敗的事，她因為囤貨積貨，虧了兩萬多。

有一天，父親在報紙上看到縣城招聘社區工作人員的簡章，就讓任小霞去考。任小霞買來一堆學習資料，人到中年，卻像個學生一樣，每天揹着書包，去縣城圖書館複習看書。

因為報名條件不限專業的緣故，這場考試遠比公務員考試競爭激烈。5個崗位，有800多人報考，競爭比1:160。

父親説這是個鐵飯碗，工作輕鬆不累，所以任小霞拼命地沒日沒夜地學，最後以第四名成績考上了，正式成為一名社區工作者。

筆面試通過後，單位去家裏政審。老父親一臉驕傲，感覺自己家出個大官一樣。

任小霞剛開始也這麼覺得，在老家端着這麼一個鐵飯碗，不用加班，不拖工資，過兩年再找個人結婚，陪在父母身邊，這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也挺好。

任小霞的新單位在城北，家在城南。因為縣城小，騎個電瓶車，大概20分鐘就到了。她第一天去單位報道，跟領導、新同事認識了一下，熟悉工作職責。

圖 | 社區需要發放的消防宣傳牌

任小霞以為社區只管居民日常生活瑣事，瞭解下來才知道，大到招商，小到垃圾分類，事無鉅細，都是社區管的。

領導看任小霞是從上海來的，就讓任小霞負責社區集體資產的租賃管理工作。

任小霞根本沒接觸過這一塊。領導讓副職帶她。任小霞做了半個多月，她才知道，這份工作大致相當於房東，管着租客的大小事。

看似簡單的工作，其實做起來，有説不盡的故事和辛酸。

任小霞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上海的那一刻，她的職業生涯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轉向。

2

入職半年，任小霞第一次向人下跪。事情起因是一根香煙。

縣城有一條街，那裏有幾家商鋪是集體資產，任小霞所在的社區被街道辦事處委託收租。那天，任小霞照例去商鋪收房租。

有一個從甘肅來打工的老闆，他們一家經營着拉麪館。他們是幾家商鋪中最會拖欠租金的，也是他們當中，生意最不好的。

任小霞有幾次跟他們提出，要改善下麪條的質量，因為她親眼看到，老闆用來做拉麪的麪條原材料很生硬，煮出來的面自然口感欠佳。

老闆卻聽不進去，只知道進一些便宜的麪條，導致生意不好，這樣又沒錢買好的麪條，陷入惡性循環。

任小霞去收租，她很怕這個倔強的老頭，但領導給的壓力太大，一定要讓她把租金收回來。去之前，任小霞覺得又沒戲，他不會交租的。

果不其然，老闆還是以自己生意不好為由，拒絕交租。

老闆一邊抽煙，一邊在煮麪。煙灰都快掉到湯裏了。任小霞忍不住，提醒了一下。老闆頓時就炸了，跟任小霞吵起來。任小霞也不甘示弱，積壓的情緒瞬間爆發，跟他正面硬槓。

隨之而來的是投訴。老闆給單位領導投訴，給12345投訴，甚至於去政府信訪。任小霞覺得自己沒錯，以為領導會護着她，誰承想，領導自然不能站在自己人這邊，就讓任小霞去賠禮道歉。

那段時間，任小霞都覺得自己工作快保不住了。她好不容易碾壓了800多個考生，考進來，還沒做到一年，就要丟了飯碗。

最焦急的當然是父母了。他們很喜歡任小霞這份工作，在縣城這個人際小社會里，説出去臉上有光。父母跟單位領導一樣的想法，讓任小霞去道歉。

為了工作，為了父母，於是，任小霞拎着牛奶和水果登門道歉。

但是，老闆不接受道歉。他不依不饒，批評任小霞以後要是當了大官，百姓有多苦之類的話云云。任小霞聽着，一肚子火，恨不得馬上反駁回去，馬上辭職，馬上回到上海去。

但最終任小霞頂住了。她一言不發，沉默地聽着。老闆依舊不放過她，她心裏清楚，他想借此逃避交租。任小霞無奈之下，給老闆跪下了。此刻，她失去了尊嚴，只求保住工作。

任小霞的工資其實並不高，一個月也就3500塊錢，年終發一筆獎金，大概九千多。

除此之外，社保和公積金都是按照最低標準交的。即便如此，這樣的待遇在她這座小縣城，算得上是中等水平了。

這次風波過後，領導派任小霞去做網格員。這個職位雖然也在社區裏工作，但是要比社區工作者待遇低一點，乾的活卻多了不少。

曾經，任小霞逃避的996，又重新找上了她。

3

做網格員，最重要的工作職責之一就是摸排人員底數。任小霞剛接手這份工作，就要對轄區內2000多人一一核實信息，及時瞭解清楚人員變動情況。

鐵腳板、大數據、網格化，號稱是社區工作的三板斧。在任小霞這樣的縣城，靠的最多的就是一雙鐵腳板。

一個“鐵”字，刻畫了這份工作的艱辛。

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任小霞都奔走在一線。因為不管上頭佈置什麼任務下來，總歸會落在任小霞這羣網格員身上。

比如，人口普查的年份，任小霞就上門入户地登記户口信息；宣傳防範非法集資的月份，任小霞又給住户們一家一家地發放手冊，一遍遍講解非法集資的特點和防範知識。

任小霞任勞任怨，這份工作不比在上海做電商要輕鬆，照樣996，007。

慶幸的是，因為這份工作，任小霞結交了很多鄰居很多朋友，這一點是她在上海未曾遇到過的。

也是因為這份工作，一個熱心的阿姨給任小霞介紹了男朋友，兩人情投意合，很快結婚，成立家庭。

這也就意味着，任小霞從此把根紮了下來，幾乎再也不會回到上海去了。

圖 | 社區工作者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來。

**任小霞開啓了比996更加繁忙的工作。**她跟同事們挨個打電話，排查重點地區返鄉人員，一天至少要打200多個電話，剛掛掉電話，又有人打電話來諮詢問題，嗓子冒煙了，都抽不出時間喝口水。

圖| 疫情防控工作中

有一天夜裏，任小霞被派去卡口執勤。

到了凌晨兩點多，路口一個人都沒有。任小霞趁機小憩一會兒，迷迷糊糊中，隱約看見有人走過卡口。

她頓時清醒過來，追着那個人詢問，那個人啥都不説，一個勁地跑。任小霞也跟着跑，她心裏清楚這個人肯定有問題。

她加快速度，拼了命也要把這個人追上。她當時跑的時候，心裏在想，博爾特百米衝刺的速度也不過如此了。

任小霞終於把那個人抓住了，那個男人還沒有戴口罩。任小霞也不管了，揪住他的領子，就跟領導彙報情況。

很快，聯防隊過來，把男人抓走隔離了。

任小霞也被安排隔離。疫情初期，很多人都恐懼這個未知的病毒，任小霞也十分恐懼。她滿腦子的想法都是，剛剛結婚，就要死了，父母怎麼辦，丈夫怎麼辦之類的。

短短的14天，就跟度過了14年一樣。

所幸，那個男人結束隔離後，並未確診。任小霞也被放了出來，第二天又投入工作當中。

4

任小霞被安排去貼封條。

這是一份在當時看來，極其危險的工作，因為你面對的可能是潛在的新冠病毒傳播者。

圖 | 社區隔離提示牌

任小霞總覺得自己會因此躺到醫院去，但她還是硬着頭皮上了。

大多數返鄉者很配合，極個別的人不配合工作，任憑任小霞怎麼勸服，也不願意居家隔離，有的撕掉封條，有的甚至還朝任小霞吐口水。

拼了三個多月，這波疫情終於緩和下來。任小霞也蒼老了很多，嘴唇乾裂，黑眼圈極重，像是剛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犯人。

**疫情過後，任小霞依舊沒有休息的日子。**那段時間，縣裏正在爭創文明城市，所有部門單位職工下沉到路面街頭，做交通志願者，每天三班倒。

任小霞還兼任了社區的垃圾分類隊長，每天奔走於各個小區的垃圾房，翻找垃圾，檢查垃圾是否分類正確。

去年，新冠疫苗接種工作佈置下來。任小霞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走訪摸排，動員大家去打疫苗。

有的人不敢打，任小霞就磨嘴皮子，跟他講疫苗的安全性，還拿出自己打針的照片給他看。

任小霞的工資依舊是3000多元，獎金九千多，一直在説要漲一點，但是去年年底全縣公職人員調薪，調到現在，獎金也沒發。她一直靠着基本工資生活。

經歷了一番疫情之後，任小霞一直在想，這樣強度的工作如果放在上海，一個月得多少錢。

但是，又轉念一想，任小霞覺得這份工作帶給她的意義，已經遠超了薪資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