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利用了阿嬌,更糟蹋了華語第一部九分情慾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2-04-19 08:25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阿嬌又被嘲。
繼2.7分的《封神:妲己》後,又來一部4.2分的《青蛇:前緣》。
刨除小部分對阿嬌身材的惡言攻擊。
Sir客觀地説,其製作水準在網絡電影中算有誠意,尤其反派蠍子精以美色引誘,吸食男人精血時的“頭臉分家”,甚至有點似曾相識的邪典趣味。

可惜,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敍事空、情感空,連全片最大的賣點,最大牌的女主角阿嬌(青蛇飾演者)也是“空”的,美則美矣,卻無靈魂。

是美人情傷棄療,還是導演無能,Sir不想深究。
唯獨一點確實揪心。
電影掛着青蛇的旗號,卻是赤裸裸的張冠李戴——無論民間傳説還是港片經典,迄今為止沒有一個青蛇會是要以身相許報恩的苦情女子,更別説試圖以“改編”滿足陳腐的女性肉體幻想。

其實不止一部。
近年來,從國漫到網大,從晚會到國綜……《青蛇》這一傳統IP從未停止過“翻新”。
有佳作也有碰瓷。
可無論質量如何,總有評論對近30年前的“她”意難平。

△ 圖源:豆瓣@Ridden
1993年,徐克版《青蛇》。
Sir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重温了,特效簡陋,劇情滾瓜爛熟,可就是架不住光影撩撥的面紅耳赤。
雨夜林間的呻吟、香紗婆娑的豔舞、雌雄不論的耳鬢廝磨……
這份潮氣、騷氣放在2022年都是鮮撲撲的。
不止,不夠。
《青蛇》歷久彌新並不只靠風騷蝕骨的拖拽力。
相關解讀和拆解市面上其實不難找,Sir今天也不只是被阿嬌刺激到而懷舊重温。
如果把視野拉長到華語電影這30年。
《青蛇》的鮮活,更是遺憾。
眼下的問題並非“阿嬌們”怎麼沒追求。
而是。
當下華語電影,還容得下這樣一條離經叛道的“青蛇”嗎?

01
不是人,是妖
妖精,就該有妖精的姿態,尤其是蛇妖。
蛇是怎樣的一種生物?
爬行,靈活,扭動,可入水,可上樹;吐露蛇信的時候,危險、邪魅。
《青蛇:前緣》中,唯有一個鏡頭能讓人意識到阿嬌是蛇妖,此外都與普通的追愛女性無異。

蛇作為一種符號,靜看形態,是生殖崇拜的投射;動看交互,是男歡女愛的喻體。
所以,無論民間傳説、筆記小説還是影視作品,青蛇還是白蛇,題材決定它蛇尾就埋在成人世界裏。
而徐克用“蛇”。
不僅還原,更是將成人展露慾望的細節高度戲劇化。
扭動的腰,癱軟的身,“死蛇爛膳”的腿……
這是放任、恣意的慾望遊走。



地板上,青蛇會伸出舌頭吃蒼蠅、蚊子。
房樑上,青蛇便想抓老鼠。
這是食色性也的貪婪、飢餓感。


更要注意看青蛇的 眼神 ——
在低處向上瞟,在高處往下瞥。
這個眼神,才是比爬行這個動作本身更能體現其蛇妖身份的關鍵所在:一旦進入情愛,或尊或卑都是造化,要麼傷人要麼被傷。
只有人才會平視,因為他們有身份,要體面。
比如白蛇。


這個細節同時暗示,青蛇此時作為妖的部分多於人,而白蛇則相反。
她已經努力讓自己收斂妖性,退回在賢妻的身份裏。
但白蛇畢竟還不是人。
她們仍保留着異於常人的 “媚” 。
《前緣》專門為青蛇設計了一個在水中飲酒的動作,模仿林青霞的用意,一目瞭然。


跟林青霞比英氣,阿嬌明顯找錯了對手。
但真正的問題是,青蛇追求的不該是英氣,而是媚氣。
什麼才叫媚?
《青蛇》和《青蛇:前緣》都有一個的動作,白蛇/青蛇倚牆而立。


要Sir説,阿嬌演的是摸門,王祖賢演的才叫媚。
區別在哪?
阿嬌看似倚靠在門上,實則軀體筆直僵硬,看不出門對她有任何支撐作用。
神情呆板,只能解釋成情人走了,她空虛了,她想找個東西摸一摸——立刻馬上就要摸。
相比之下,王祖賢一邁出大門,半個身子就倚在門牆上,讓人覺得沒有牆她就要倒下了,接着頭一歪, 眼一斜,眉一挑,紅唇微啓 。
話是對青蛇説的(想支走她),身姿卻是擺給鏡頭外的許仙看的,兩個動作目標統一,為勾住許仙。
媚,是迂迴的目的性。
白蛇出場前。
許仙初訪白府,第一個見到的是青蛇,她拾起地上的食盒遞給許仙,微微頷首,許仙伸手接住後,她卻不放手,反而往回拉了一拉。

△ 注意看,此時青蛇的小指微翹
放手後,青蛇還對着許仙回眸一笑。
含而不露,欲説還休。

如果説徐克的《青蛇》真的“大逆不道”,那麼,姿態上的妖媚便是第一層挑釁:
禮教大防,照樣暗度陳倉。
誰也攔不住她們性意識的覺醒與進攻。
02
不是情,是性
什麼才是高級的性感?
性感的關鍵不在於裸露,而在遮掩,不是拍出了什麼,而是沒拍出什麼。
河水中,順流而下的藍色衣衫。
日光下,垂柳、白紗掩映下的白府,朦朧虛幻。
光影裏,美人玉體半遮半掩。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影片中會反覆出現 雨/水 這個意象。
徐克至少為它賦予了三層隱喻。
第一層,水是情趣。
雨水打濕衣衫,勾勒出身體曲線,先後兩次,白蛇施法降雨將自己和許仙淋濕。

第二層,水是人心倒影。
法海出場,看到凡塵眾生乖張喧鬧如百鬼夜行,他感喟到自己普度世間的使命任重道遠,原本平靜的內心“湖面”泛起波瀾。


第三層,雨水製造着水乳交融的暗示,亦使慾望顯影。
還記得青白二蛇的出場嗎?
雙蛇初次蜕皮化為人形,於水中降生,表情寫滿亢奮和愉悦。
此時的她們,既是慾望的產物(嬰兒),亦是慾望本身。

這個鏡頭也點明——青蛇,才是第一主角。
電影有且只呈現了她降生、成長、覺醒的全過程。
青蛇與白蛇的不同之處,從一開始便昭示。
化為人形後,吸引白蛇的是私塾裏傳來的朗朗讀書聲,而青蛇為之吸引的,卻是青樓裏放浪形骸的聲色犬馬。
白蛇追求的,是被道德與文化規範的“身份”;
青蛇追求的,做人的歡愉,不過換一副軀殼快活。


一個細節:
青蛇降臨青樓,用腳勾住天竺舞女開始扭動。
腳,在傳統觀念中代表“第三性器官”,女性的腳對於男性而言是情慾的象徵,青蛇不懂,她轉而把自己的腳當成了與另外一個女人親密的工具。

青蛇連性別都是無概念的。
若論《青蛇》的名場面,少不了青蛇勾引法海的那場戲,依然在水中,青蛇抱住一條蛇尾。
青蛇抱住的是黑尾,她自己的是綠尾。


是的,小青抱住的是法海的蛇尾。
無須驚詫。
法海每次施法都會喊出的那句咒語“大威天龍”,已經被大家內涵出包漿。大威天龍實則是指佛教“天龍八部”之一的莫呼洛迦(大蟒蛇神),即為法海真身。
那條黑色的蛇尾,便是法海慾望高漲時的幻化強音,此時水潭中立着的石柱,以及後來水面沸騰,都是呼應。


青蛇並不能製造慾望,青蛇只是勾出了法海不斷壓制卻最終失敗的慾望。
類似隱喻片中比比皆是。
影片前半段,法海打坐時墮入夢魘,一羣“妖魔”現身,身有長尾,是法海生物學概念的“子子孫孫”;
另一邊,白蛇和許仙纏綿過後,下一個鏡頭接的是洪水漫湧。



1993年的《青蛇》早就熟練地用各種道具比擬成年男女歡愛的場面,製造意象,你看得懂就會心一笑,你沒看出來也沒關係,都靠緣分。
性,是第二層挑釁:
它用剪輯和隱喻在民間禁忌中打通一條甬道,刺激觀眾一次次往返地感受不言而喻的叛逆。
漸漸地,越發與靈魂人物青蛇走得更近,完成共情。
白蛇、青蛇、法海、許仙……哪是什麼妖神人魔。
就是每一個“你”的集合體。
03
不是它們,是“我們”
《青蛇》原作者李碧華這樣看待《白蛇傳》的原故事:
無非是自私的男人欺騙女人,而耽於温柔的女人縱容男人的欺騙,彼此玩着你情我願的都市化性愛遊戲。
這種套路及其價值觀念對她來説過於陳舊,於是她大刀闊斧地重構。
最大改編在於呈現四種迥然有異的情慾觀。
由舊到新,我們依次説。

△ 這個順序,也是主演在這個片子中從輕到重的順序
白蛇。
傳統愛情觀,從一而終,但她身上依然有相比於傳統文本的“叛逆”——傳統中的白蛇愛上許仙,因許仙前世有恩於她,《青蛇》中則僅僅因為許仙比較“老實”。
與其説老實,不如説“幸運”。
白蛇想挑個男人來愛,這個男人是誰對她而言並不重要,李碧華筆下白蛇不再被動,她主動求愛,更主動“試愛”。

法海。
李碧華對他改造更大,電影出現過三次彩虹,三次都是因為法海出現。
但意味不同——
第一次代表他在竹林中剋制住了內心中對那個村婦的色慾;第二次代表他治理洪澇後,作為佛之代言人的自我滿足;第三次是在他與青蛇纏鬥時,代表他終於找到與自己的慾望相處的最和諧的方式。
除壓抑不住的情慾,法海更深層的執念其實是討那尊金佛的歡心。




許仙。
如前言,老實並不能充分解釋白蛇選擇許仙的理由,成熟的白蛇顯然知道,“老實”對於男人而言是個偽命題。
趴在白蛇身上,手腳不老實的許仙反而是他最老實的時候。
等性慾得到暫時的疏解,許仙便會本能地尋找新的求歡對象,青蛇。
白蛇要的是從一而終,許仙只想見一個愛一個——這是他無法抗拒的本能,甚至不自知,呵男人。

最離經叛道的自然是青蛇。
許仙固然花心,但他的愛終究是在兩個女人之間流轉。
小青呢?
她愛所有人,愛男人,也愛女人,愛許仙,愛法海、白蛇……她是不受任何約束的人慾本身。



“人慾”最直接的表現——佔有。
青蛇的成長過程,就是被“佔有慾”侵蝕的過程。
把許仙勾到牀前,一把按住他,不光按首,還得摁手。
白素貞默默近前,小青不再仰視,而是斜視白素貞一眼,表達輕蔑,宣誓“主權”。


於是,《青蛇》中情感最濃烈的一幕:
敵意在眼神的交鋒中滋長,光線色調悄然變化,由暖入冷。
鬥法落敗後,小青馬上改口求饒。
白素貞説跟小青的緣分已盡,她已懷上了許仙的骨肉,並第一次流淚。

小青不知道眼淚是什麼。
白素貞説當你知道的時候,你會很痛苦的。
小青説你有的,我都有。
抱着白素貞憋淚,但哭不出。

青蛇連眼淚都想佔有。
但她之所有哭不出,是因為她還不明白:慾望讓人想佔有,但只有當你知道要捨棄的時候,那才叫愛。
到這裏,電影主題才浮出水面。
之後所有人的結局都能理解了——
青白許三人的糾纏與和解,許仙面對法海的“頓悟”,青蛇對許仙所説的“出賣”……



她們比他勇敢。
她比他更懂“愛”——
愛是軟肋,也是鎧甲,它們同時存在、不分你我,你不可能只擇其一。
她愛自己是一條歡騰,感受雨水泥濘,清涼滑潤的蛇。
她也愛自己是一個敢愛敢撩、敢恨敢撕的女人。
最愛自己做一個懂情義、識大體,能落淚,完整的女人,又能與愛戀決絕,一劍捅穿負心漢的肉體,義無反顧地投入洪流裏繼續做妖、做蛇。
白蛇、許仙、法海都做不到。
他們都有愛的他人,困於慾念,也困於自找自縛的一種身份:妻子、丈夫與護法使者,但最後都遭遇反噬,墮入輪迴。
當然,《青蛇》不僅是一則超前30年的女性宣言。
它的尖鋭指向更廣闊的荒誕——
還記得電影背景嗎?
南宋,一個民族危亡的大時代。
但你在這個片子裏,看不到任何兵荒馬亂的跡象,所有人都如常生活。
可如果你真這麼想,又小看它。
《青蛇》看似只講一條蛇的慾望,卻臨摹出所有人的慾望。
電影開場。
那個不像人間的鬼域,人們工作生活,載歌載舞,卻早已面目全非。

背景音是法海一頓一挫説出的二字:
人。
妖。
二者之間。
沒有我們想象中界限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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