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過氣頂流,今夏還能翻紅嗎?_風聞
InsGirl-InsGirl官方账号-都市新女性的时尚生活美学2022-04-21 15:06
來源:InsGirl

楊敬偉把半輩子都搭在舞獅上了。
他是**“白紙坊太獅”**的第7代傳人,26歲時,他成為白紙坊印鈔廠舞獅隊的頂樑柱,從此與獅相伴38年。
38年間,楊敬偉親眼見證過白紙坊太獅的巔峯與落寞。
今年他64歲,已經退休4年,但依舊如年輕時神采奕奕,走起路步步生風。朋友們都在逗鳥養花,楊敬偉每天晝出夜伏,在諾大的北京城裏,四處奔走,教徒弟、收徒弟,用退休工資養“獅子”,成為年輕時最鄙視的“月光族”,連油費都掏不起。
**可楊敬偉卻樂此不疲,獅子裏藏着他年輕時的光輝歲月,也正在成為他的歡樂退休時光。**更重要的是,他心底一直藏着一份不甘——“獅子這塊是絕對不放棄,折也不能折在咱們自己手裏。”
他不去想,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折騰多久,只要還有力氣站起來,他便不能言棄。
這是InsGirl人物微紀實欄目《國潮少年》SP1-EP02,一個固執到有些偏執的北獅傳承人的故事。
編輯|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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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過去傳承至今的文化習俗,多少都帶着些陳腐的男性凝視。舞獅行業也曾是重災區之一,一條條陳規陋習無形着拒絕女性的進入。
但楊敬偉卻説:“現在社會發展到這份兒上了,男女不限了。”
於是,32歲的韓冬梅,成了白紙坊太獅的第一位女學員。

一開始,韓冬梅本來想學南獅,她見過練南獅的師兄在高樁上跳來跳去,覺得威風極了。但師傅在三亞,遠天遠地的,便被引薦到楊敬偉這裏。
兩人第一次見面時,楊敬偉在玉泉路做採訪,正準備給記者示範舞獅頭的動作。
她在一旁漫不經心地看,沒想到一個擺頭亮相的動作,便把她鎮住了,那一下,威猛、凌厲,又不失威嚴,好似太和宮殿前的石獅子復活了。她不禁感慨:“這獅子可真夠猛的”,在心底認定了楊敬偉。
來找楊敬偉學舞獅的人不少,大都堅持不到幾天,看到韓冬梅,以為又是學幾天發個圈就消失的人,沒怎麼放在心上,便隨口應付她:“那你試試吧,看能堅持幾天。”
韓冬梅個頭嬌小,被指派去練獅頭。一個獅頭就得16斤,相當於一箱礦泉水的重量,一般人舉個兩三分鐘就受不了,更別提要每天舉着練上幾小時。
但楊敬偉並沒有因為韓冬梅是女生就對她放寬要求,有些門派的獅子裝備可以量身定做,但白紙坊太獅自清朝同治年間(1866)創立至今,除了獅頭輕盈了些許,其餘行頭的尺寸基本沒變過。

嚴苛的條件沒有讓她打退堂鼓。韓冬梅自幼習武,早就習慣了比男生更刻苦地練習。男生跑五圈,她得跑十圈,男生綁兩個沙袋就能獲得的力量,她得綁4個沙袋。
舞獅之於她,也只是從一個鋼筋叢林步入另一個鋼筋叢林,她想:“既然男生可以,那女生憑什麼不可以。”
盛夏,訓練基地沒空調、沒風扇,全靠三扇窗户偶爾吹來的一點微弱的風,她悶在沉甸甸的獅頭裏,一練就是好幾個小時,等拿下來,整個人就像剛洗完澡一樣,濕淋淋的。
身邊不理解的聲音佔多數,都這個年紀了,幹嘛折騰自己,在武館裏教教小孩多自在。
韓冬梅卻認為,這是每個舞獅之人的必經之路,她不想當逃兵。
一開始,因為女性力量先天的差異,韓冬梅的動作總是軟綿綿的,但楊敬偉會在一旁提醒:“你一定要把動作做到位,別讓別人看出來力量不足。”
舞獅的殘酷和公平總是相伴出現的,當你披着獅頭,站上舞台時,沒人會因為你的女性身份就諒解你,一個動作做不到位,整個師門的顏面都會蕩然無存。

那段時間,韓冬梅練地很吃力,但一直在咬牙堅持,楊敬偉每次指點的內容,她都會認真琢磨,還從網上買了本白紙坊太獅出的書,從頭到尾地細細品讀。大家對這位女弟子的印象,也逐漸改觀了。
一個月之後,她終於能把“高舉”的動作做出來了,楊敬偉眼裏是藏不住的驚喜,他興奮地説:“這有了!這有了!”然後立即把她練習的視頻發到朋友圈,配上喜慶的BGM,文案是:“誰説女兒不如男呀,看這位女學員的擺頭動作有點意思了。”

她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去姨夫家拜年的一幕,姨夫是練北獅的,沒什麼門派。那天,練習一天的姨夫跟她抱怨:“今天真累,這幾天練得渾身發疼,明天不都想練了。”但第二天還是一早去練了。
彼時年幼的她沒悟出什麼深刻含義,只是隱約感覺到,這件事一定很苦。如今,她也成了舞獅人,頓覺,這是舞獅人代代相傳的精神——堅持。
舞獅人之間最寶貴的承諾,都濃縮在這兩個字中。
而這條二字箴言,楊敬偉已經奉行了38年。

12月的北京,正是冷的時候,窗户上凝結着冰渣,在一屋熱氣中騰起一層水珠。
早晨6點40,吃完早點的楊敬偉打開微信,“照例”羣發一條早安消息,就下樓開車了。

車子有些年頭,啓動的時候總是伴着奇怪的聲響,楊敬偉已經習以為常,他今天要去30公里外的五里坨民俗館,這裏放着一些楊敬偉自費買的舞獅的裝備、道具,平時就存在這裏,等演出的時候再從這取。
楊敬偉今年64歲,從白紙坊印鈔廠退休4年的時間裏,他比上班還要忙。
他上午去訓練基地教徒弟舞獅、盯着他們練習,中午隨便吃一口,下午就馬不停蹄地帶着徒弟去各處商演,要是遇上純宣傳,不給出演費的,他還得給徒弟們開點辛苦費,自己一掏兜子,連油費都交不起了。

要養一個舞獅隊,道具、服裝、交通、餐食樣樣都需要錢,楊敬偉的退休工資基本月月被花得精光。
老伴兒沒少因為這事兒跟他鬧意見:“幹嘛呢這是,早上起來六點鐘就出門了,晚上六七點鐘回來,你掙多少錢啊?”
為了省錢,楊敬偉夏天經常不開空調,汗臭味兒夾着熱風溢滿狹小的車廂,汗水一股股地流順着腦門兒往下流,T恤被浸透貼在身上。他用毛巾隨手一抹,拿保温杯喝口水,繼續駛向目的地,後視鏡裏,映照出一對堅毅的眼神。
他很會為自己開解:**“生活就是這樣,愛好你不就得全身投入嗎?”**他和舞獅的羈絆,從進廠時便註定了。
與大多數白紙坊印鈔廠的子弟一樣,楊敬偉出生在白紙坊街道,在廠辦子弟學校上學,1984年,剛滿26歲的他當兵回來,恰好趕上廠裏舞獅隊擴招,練過舉重的他被選上獅尾,進了廠。

舞獅對於爆發力、腿力、臂力的要求基本和舉重一樣,都是與重量的較量,“三分力,七分巧”。
咣一下舉起來,叫實力推;下蹲、上挺,藉助腿部向上的動力舉起來,叫借力推,舞獅一般都是第二種,成敗只在一瞬,借不好勁兒,就會失敗。練舉重多年的楊敬偉對這些技巧早就爐火純青,沒幾個月,便成了廠子裏最厲害的獅尾。
劉德海(白紙坊太獅第6代傳人)特別欣賞楊敬偉,逢人便誇:“廠子裏二十年出不了這麼一個尾巴。”還私底下跟他開玩笑説:“你也別當我徒弟了,你當我乾兒子吧。”楊敬偉傲氣地回:“這爸我叫了,遷户我可不幹。”這乾爹算是認了。
那個年代的師徒關係,是恪守教條的,做徒弟的不能逾越半分。楊敬偉年輕氣盛,被德高望重的師傅器重之後,難免恃寵而驕。經常上來就跟劉德海乾幾招,嚇得路過的師哥們都不敢回頭看,事後才調侃:“真牛逼,敢和師大爺幹這個。”
1987年,師傅因病離世。這羣年輕人開始經歷最劇烈的時代變遷。當時白紙坊太獅地位極高,香港澳門陸續迴歸,他們被邀請到天安門廣場表演。可以説,只要國家有重大慶典,便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那是楊敬偉一生中最激動的日子,舞獅隊所有人都無比自豪,甚至有些飄飄然。他們原以為,這份榮耀會持續許多年。

可沒想到,從巔峯到落寞,不過短短幾十年。
這幾年,印鈔廠招聘要求變高,他們要提升造紙技術,招了許多研究生進來。這些年輕人對白紙坊太獅的情感不是很深,也沒有武術基礎。楊敬偉自嘲:“人家能來嗎?人家寧可上健身房也不願意來你這。”
傳承數百年的民間藝術,突然有了瀕臨斷代的危險。
再從廠子裏選舞獅人已經不現實了,想救白紙坊太獅,只能往外走。

我們大都看過熱鬧的南獅表演,但卻鮮少有人知道北獅的存在。它與南獅一樣被列入非遺目錄中,但不同的是,不論是哪個門派的北獅,介紹頁總是以一句**“岌岌可危、後繼無人”**結束…
白紙坊太獅也不例外,幾十年前,楊敬偉和師傅絕對不會想到,若干年以後,竟然要費勁腦汁讓年輕人認識白紙坊太獅。
楊敬偉嘗試編過話劇、京劇,還上過許多電視節目,但吸引來的觀眾還是中老年居多。
他們開始學着拍抖音,舞獅隊沒有專業的運營人員,韓冬梅拿手機拍點練習片段,再配首熱門BGM,直接上傳,視頻平均點贊不過一百左右,運營一年多,只漲了兩三千粉絲。

楊敬偉很焦慮,既然年輕人不來,那他就主動去找。
一開始,他把希望寄託在年輕人最多的學校裏。
小學生愛玩,正經學的沒幾個,想摳點細節非常難,器械不能太重、動作不能太難,教的時候難免束手束腳;中學有好苗子,可一旦高舉蹭破點皮,家長就找來了:“磕孩子,我們可練不了。”這頭剛安排好課程,那頭就被愛子心切的家長們舉報的事時有發生。
他沒有氣餒,馬上把目光轉向了軍隊。
軍人們倒是對舞獅接受程度高,身體素質也跟得上,可剛練出點樣兒來,就退伍了。
**楊敬偉突然覺得,收徒弟這件事,就像手裏攥着一把蒲公英,看起來很多,風一吹就全散了。**後來他想開了,有20個人願意學,1個人能堅持下來,他便覺得自己的努力沒白費。

自打開始社會傳承之後,每天一醒來,就像打仗一樣,不停有突發情況,等他去解決。
那天他們剛到白紙坊訓練基地,還沒練二十分鐘,外面有個男人一直哐哐敲門,面無表情地要求他們把傢伙什兒都收起來,立刻離開基地。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自打白紙坊街道幫他們爭取到訓練基地以來,因為各方協調問題,這塊地的使用權到底歸誰,一直沒落定。
一行人收完行頭,馬上給街道辦領導打電話,“訓練基地,咱們得那個什麼呀,坐下來聊一下。”對方一上來就是有些敷衍的回答,接着又順着楊敬偉説了幾句安撫的話,就掛斷了。
楊敬偉知道,這通電話解決不了什麼實質性問題,最多緩上十天半月,基地那塊兒牌,還是誰想摘就摘。
可這種“無效”電話,他基本每天都得來上幾通。為了給白紙坊太獅“東山再起”多添幾分希望,平時那麼要面兒的一個人,好言好語,求這個告那個的。
電話另一端通常是冷冰冰的,而他那張爬滿風霜的臉上,總是堆起厚厚的褶子。
有人不解:一把老骨頭了,何必這麼固執?傳承有那麼重要嗎?
如果説師傅給了他傳承的本事,那1983年的那羣日本人,就給了他傳承的執念。

1983年,為期兩天的中日友誼交流大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白紙坊太獅作為中國舞獅代表登台表演。
廠裏派出四隻黃獅,一隻黑獅,楊敬偉負責其中一隻黃獅的獅尾。
黑獅獅尾在彩排時受了傷,狀態很糟糕。此時距離表演只剩不到一天,劉德海趕忙叫來楊敬偉救場:“讓我乾兒子頂上。”
楊敬偉內心是抗拒的,一對獅子不能拆,哪怕是朝夕相處的師兄弟,肯定在動作習慣上也會有不同之處,獅頭和獅尾必須彼此溝通感情,磨合一段時間才能上台,可眼下他臨危受命,只能懷着忐忑的心情上了台。

正式表演那天,他們配合默契地在地上舞了一陣兒,隨着音樂漸入高潮,黑獅子要一步一步地跳上錯落擺放的方桌,在離地兩米八的方桌上亮相。
楊敬偉突然感覺到師兄的腳在打顫,他趕緊抓緊師兄,二人得以穩當地落在台上。
**往下跳的時候,師兄的腿又晃了兩下,這一跳,只跳到了桌子邊緣,他心想:“壞了”,不到一秒鐘,兩個人從高台上猛地摔了下去,**師兄有獅頭擋着,沒被傷到。楊敬偉整個人在空中翻了180度,摔下來的時候,一條腿狠狠磕在桌子上。
下來的時候,他先是感覺到褲子突然很脹,然後才是鑽心地疼,這時音樂還在繼續,他立即站起來跟大家滿場跑位,謝幕。等幕簾完全拉下來,人立刻像抽了氣的氣球一樣癱坐在地上。
舞獅隊的人都嚇壞了,手忙腳亂地用擔架把他送到醫院。楊敬偉的右腿腫得不成樣,連褲子都脱不下來,護士拿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淤血擴散了整條腿,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紫黑色。
楊敬偉一直掛念着第二天的演出,記不得醫生到底抽了幾管子的血和水,開好口服藥就趕緊讓人攙扶着回了家。

第二天上場之前,楊敬偉在腿上噴了兩瓶“好得快”,直到腿上沒了知覺,變得麻木,他又跟舞獅隊的師兄借了只四三的鞋,一腳大一腳小地,強撐着完成了演出。
謝幕之後,主持人將楊敬偉帶傷堅持表演的事講給觀眾,場上當即響起熱烈的掌聲。
一些日本人帶着笑意走向他,邀請他一起合影,然後紛紛將一件像“香囊”似的物件送給他,楊敬偉不知不覺就收了幾十個“香囊”,有來自日本政界高官的,有年輕學者的,也有六七十歲老藝術家的。
翻譯高興地告訴他:這些日本人太敬佩你了,這是他們的護身符,不輕易送人。送給你,是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
當兵出身的楊敬偉早已習慣忍耐傷痛,但他沒想到,自己習以為常的舉動,竟能給別人帶來這麼大的觸動。
自那之後,他在心中暗自下定決心,絕不能放棄舞獅。
38年歲月如風而逝,師兄師弟相繼淡出去追尋自己的生活,當年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變成10個人,又變成幾個人,到現在,只留他一個孤獨的背影,拖着不再年輕的身軀,不甘地折騰着。
早晨7:10分,楊敬偉的又一天開始了,他在樓下早點攤兒吃完一碗豆腐腦,拿起手機,羣發完一張早安表情包,開着那輛不算新的車,消失在北京城早高峯的車流中…
END
監製 |兔姐 圖源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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