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明|精神哲學何以書寫時代精神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04-23 20:04
陳少明 |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本文刊於《探索與爭鳴》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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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少明教授
一
漢語中的“精神”是個複合詞。“精”的原義有精微、精粹及精華的意思,“神”則意味着變化無端,不可預測,後來又升級為超越凡俗的神聖之神。“精神”合成後,它既賦予天地特殊的靈性(spirit),如莊子説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但又常用來作為人與具體的物相區別的特質。後者常常意指人具有意識,而物沒有意識或者意識很弱(某些動物),所以把意識行為與精神活動互相替代。但是,即使用在人身上,精神的含義也是多層次的。除了各種如感覺、知覺、回憶、想象等功能,以及相伴隨的情感現象外,意識內容中還有不同的思考層次。
狹義的精神,便與層次的區別相關。可以借《莊子·達生》中一則制器的故事來説明。梓慶在製作鐻(樂器)的過程中,意識活動經歷了若干階段:“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慶賞爵祿是利,非譽巧拙是名,四肢形體是身,只有忘掉這些,才能專心致志,製成猶鬼神的神器。利與名是社會性的,身是生物本能,都是日常意識處理的內容。但意識最深層的是利、名、身背後的靈或神。這個層次的意識,與功利、世俗甚至本能都沒有關係。它本身就是思想活動或意識行為的目的。相對於整體的意識活動而言,它是狹義的精神,即精神生活所説的精神。
一個人不只有精神生活,也有物質或社會生活。同時,每個人的精神生活在其整個生活中所佔的分量也不一樣。這既與職業有關,也與氣質有關。但它影響人的性格特徵,或者説塑造其整體的精神風貌。與此相關,雖然精神生活是個人內在體驗的事情,但精神有時候卻被我們用來形容集體意識,如民族精神或者時代精神。前者表達空間規模,後者刻畫時間層次。其所表達的含義,通常是抽象的共同理想、信念,或思想特徵。它是無數個體精神活動中,可以外在化的現象的集合。

人們常調侃説,生活中缺什麼我們就談什麼。這有些道理,但説法要略加調整。我們不是缺精神,只是目前精神的狀態和精神的事業存在某些薄弱環節。這些現象很可能在歷史上沒出現過,至少在我們的傳統中是如此。先説事業,其包括相關的知識生產與物質外觀。狄爾泰把人文學術稱作“精神科學”,這與我們上面對精神生活的描述是對應的。學術之外,還有社會活動及相應的物質建設,如藝術宗教還有博物館之類也是這種事業的組成部分。以“精神”為核心的事業,同以“物質”控制為目標的科技事業相比,其歷史位置從近代以來正在調換。由於追求可見的成就,高投入的科技領域不斷擠壓人文學術的生存空間。更甚者是某些科技成果很可能對人文事業的根基造成損害。以生物技術為例,基因編輯與人工生育是兩項有應用機會的技術。基因編輯的問題,是可以從彌補先天遺傳缺陷發展到全面改造優質基因的生物工程,後者會給種族主義提供潛在的技術支持,如在生育意願普遍減退的情況下,啓動批量製造人工嬰兒的工程,這可能直接威脅以人性為基礎的道德行為模式。這類技術如果未能有效得到控制,將帶來不可預想的災難。因此,我們需要重申捍衞人性尊嚴的精神信念。
退一步講,即使不涉及對人的生物改造,普通物質設施包括娛樂工具的更新,對人的精神影響是否就沒有問題呢?以電子遊戲為例,至少有20年的時間,整整一代年輕人,幾乎都接受它的“冼禮”。它的易成癮性,使之成為與學校、家庭爭奪孩子教育的對手。除了學習時間受到擠壓外,在遊戲中亢奮的孩子們的心理健康也值得關注。在沒有電子遊戲的時代,孩子們也有遊戲。過去的遊戲和現在的電子遊戲的區別之一,往往是前者會多人一塊玩,後者則單獨一人就可玩。面對面合作的遊戲中會有合規、犯規,合作、對抗,主導、配合,勇敢、謙讓,鼓勵、指責,勝利、失敗,等等,這些行為或心理狀態的體驗是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必修課。體育活動是它的經典形態。但是,一個人(包括匿名參與者)的遊戲,缺少或降低了這些經驗或體驗,即使有輸贏,贏了固然欣喜,輸了也不難堪,反正沒人關注。沉溺於個人遊戲的後果,就是自我中心,不擅於溝通,難以面對挫折、失敗的局面,缺乏生命的韌性。這一點從抑鬱症年輕化及有蔓延的趨勢也能得到某種程度的佐證。當然,自戀和脆弱的性格特徵形成的條件可能是多方面的。這個例子只想説明,只有快樂沒有責任的體驗,對健康的精神生活未必有幫助。當下社會中“躺平”心態的出現與上面的娛樂模式正好對接。
二
提振人的精神狀態是人文學術的使命,新文科應堅守文科建設的邏輯,突出人文學術對人的陶冶功能,文學、歷史、宗教、心理學、精神醫學等學科都應各司其職,哲學也不例外。然而,近代以來,自然科學的成就與社會運動的興起導致哲學更關注認識論和社會政治哲學,受西方影響而發展的近現代中國哲學亦然。不談西方古希臘哲學對情感問題的持續關注,就傳統中國哲學而言,精神生活也是不言而喻的重要論域。以“樂”的主題為例,從孔子到孟子,從莊子到玄學,從漢儒到宋儒,相關討論、講求不絕如縷。涉及的論題包括:樂與仁的關係;共樂還是獨樂;樂的對立面為什麼是憂,而非怒或苦;萬物會分享人類的快樂嗎;如何克服平凡、乏味,甚至苦悶的生存條件,去擁有樂的心境。誰能説,這不是精神領域的問題呢?時下的世界與中國,特別在新冠肺炎疫情的背景下,有必要讓哲學再次聚焦到精神問題上來。
哲學是關於“世界觀”的學問。在漢語中,“世”是度量人的壽命的單位,表示時間;“界”原意是田地的邊線,引申為空間。世界就是以人為中心的時空,也即人是世界的主角。世界有人有物,但不是具體或個別的人與物,這種整體理解的視野,叫作世界觀。由於每個人生存的時空節點不一樣,從其立場看到的事物也不盡然。但是有限的視角往往會被默認為世界的整體觀點,並起到世界觀的作用。而這種世界觀,不僅是認知事物的基本框架,它同時也塑造每個人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不僅有意識活動,還包括經驗所儲存的供思索的思想內容。同時,精神活動並非孤立的意識活動,不是純粹內卷的行為。以對物的態度為例。首先是物質的物,它是依其物理特性而被人類認知和利用的對象。如景物或藝術品,宗教或政治圖案,以及文物等,有社會約定的,有文化形成的,還有個人趣味決定的,總之,與人的意識取向有關。相對於物質之物而言,另一些可稱精神之物。當然,有些物存在多種可能的意義。或許同一物在不同時期的作用有所變化(從特定的功能物變成文物),或許它同時具有不同的用途(如房子既是建築也可以是藝術)。因此,精神活動不只是意識現象,同時是一種對經驗世界產生影響的行為過程。研究精神與其投射物的關係,是精神哲學的應有之義。在因技術的發展而導致人對物質資料的支配能力空前強大的時代,如何強化或改進精神力量的參與,讓未來世界更具精神品味,更能契合人性的要求,是哲學的時代使命。
三
如何使我國人文社會科學契合時代的發展,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要的問題。今日提出精神哲學的問題,是為了提升精神生活的品質,至少是阻止精神低迷現象的蔓延。精神哲學也是實踐哲學,它賦予哲學一種精神治療的功能,該功能有多重意義。其一是來自分析哲學對語言誤用的診斷。它試圖表明,在傳統哲學領域,由於從語法到語義的不正確使用,滋生了許多與形而上學有關的假問題,需要通過分析的手段,予以消除。其二是指精神的治療。這種功能,在西方傳統哲學中也一直存在,如努斯鮑姆所説的“慾望的治療”。前者是知識的問題,後者是精神的問題。更積極的説法,應該是阿多説的“精神修煉”(或靈脩,spiritual exercises)。

如果用中國經典思想的用語,就叫做工夫。靈脩或做工夫有許多對應之處,例如,都有通過靜坐的方式對身體與精神的控制的措施。它力圖達致對身體及世俗慾望的屏蔽或排除,同時學習對負面或激烈的情緒反應的平復,例如都有“制怒之道”。最後的境界當是對萬物一體的體驗,在心存敬畏的宇宙秩序中安身立命,成己成物。
慾望成為精神修養控制的主要對象,原因在於“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荀子·禮論》)。其實,欲的不滿足不僅會導致秩序的混亂,還會帶來精神的痛苦。所以,在加強社會秩序讓慾望得到均衡滿足的同時,還必須強調慾望的控制,把它變成美德的要求。然而,慾望既是人性的表現,同時也是人類存續發展的條件。慾望需要也可以節制,但不能消滅,即使低慾望對社會發展也具負面的意義。一般來説,低慾望不是貧困社會的現象。相反,有一定的物質積累,而又找不到個人追求目標的社會,才可能滋生這種觀念。失去目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不願為目標的實現付出代價,從而獲得與世無爭或無壓力的狀態,是一種生存策略;另一種是不知道什麼才是值得奮鬥的,即喪失生活甚至生命的意義感。後者則是一種精神的病態。傳統當然存在大量沒有自覺高尚生活理想的人,但並不意味着他們的生活沒有目標。就傳統中國人而言,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讓下一代更幸福,是本能的願望。但在一個知識水準更高,且個人主義觀念更強的社會里,一旦理想與現實距離遙遠,更容易導致心理的絕望和精神的空虛。因此,精神哲學必須同時對過高或過低的慾望傾向。前者是過去就存在的問題,後者則是新現象。哲學必須揭示這種現象形成的心理機制,闡明生活的多樣性與精神生態的完整性。同時,必須強化責任感對生活理想的作用,自戀者的生活是精神容易枯竭的人生。
精神哲學是尋找意義的學問,揭示生活的希望與責任,是它的要義所在。在哲學乃至一般人文學科中建立起這種人文主義態度極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