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講壇】李佳琛：美好鄉見，喚醒鄉村價值_風聞

與城市相比，鄉村的價值往往被低估。他們以保留村莊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為前提，激發村民內生動力為核心，努力尋找村莊傳承與發展之間的平衡，讓鄉村不僅僅是遊客的桃花源，也是原住民的永恆故鄉。

編輯 王海龍

這個村子叫龍塘，是一個的苗族傳統村落，位於貴州省 黔東南自治州雷山縣村民自給自足，安居樂業，然而這裏曾經是一個貧困村。

2017年，我作為一個扶貧工作者，第一次來到了這個大山深處小山村，當車在山路上盤旋了半個小時之後，我眼前的雲霧如紗幔一樣挑開，龍塘碧綠的梯田，炊煙、 耕牛木樓和勞作的人們如畫卷一般展現在我的眼前。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這個寨子滿足了我對世外桃源的所有想象。

入村的新鮮感很快結束了，喝完了村民自釀的酒，吃完了村裏的酸湯魚，我開始了我的本職工作，那就是：帶領這個村脱貧，走上發展的道路。但之後的工作並不順利，**首先時間成了一個不確定的概念，我和村民彷彿不生活在一個時區裏，****約好的時間，我會準時出現，村裏人往往會遲到一兩個小時，每次久等不來，我打電話過去，對方才彷彿才恍然大悟；而更多時候你會根本找不到人，村民去做什麼了呢？**村裏的紅白喜事，哪家起房子啦，隔壁村的親戚家有什麼事啦，籃球比賽、鬥牛比賽、鬥鳥比賽，跳蘆笙比賽，當然也少不了黔東南那傳説中的一年300多個節日，他們不光自己去，還喊我放下手裏的工作和他們一起去。我抓狂死了，按這個節奏怎麼脱貧和發展啊，真是皇上不急急宮女兒啊。

後來我還知道了，政府也曾經下大力氣，安排了很多很好的就業機會，但對村民們來説，有太多比上班掙錢排在優先級的事情，所以他們很難適應定時定點的上班節奏 。

和她們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終於明白了，在龍塘人的價值觀裏，他們把温情的生活方式放在第一位：更看重人情味，更看重人與人之間的往來，更看重互助的精神，更依賴彼此，他們需要娛樂，也需要共同的回憶與精神家園。

然而，誰不是呢？生活在vuca時代的城市人，享受着現代化的服務和設施，卻又要經歷着內卷和競爭，人們以績效衡量一切，所以被異化的究竟是誰？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要求村民改變他們的生活節奏和生活方式呢？

這時候，龍塘到底要怎樣發展成為了一個問題，村民們告訴我，在距離他們寨子20分鐘車程的地方，就是貴州省最著名的旅遊景點，西江千户苗寨，每年有三四百萬遊客去了隔壁村旅遊，而沒有一個人會來龍塘，來欣賞龍塘的美好，為龍塘的帶來收入。村民們説：他們也想發展旅遊，但又不希望自己的村子變得那麼商業化，他們説：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種田，耕地要保留，傳統的節日都要保留下來，現在農活兒變得省心省力了，只要把農忙的時候，和旅遊接待岔開，就能照顧家裏也能接待遊客了。 村民們樸素的想法感染了我，不能讓20分鐘的車程阻隔了村民想要發展的意願，我能否為他們做點什麼，讓那些曾經打動我的東西，打動更多的人呢。”

於是，我和我的團隊，帶領村民一起規劃了村莊旅遊發展藍圖。確定了：以保護和傳承村莊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為前提，專注苗族生活體驗遊的發展方向，希望把那些深度體驗遊愛好者吸引來龍塘。我們團隊還給項目起了個名字~ 美好鄉見，我們希望無論是村民還是未來會到村裏來的像我一樣的城裏人，都能夠在這裏遇見美好，一起共建美好。

為了讓龍塘村能夠從萬千的苗寨裏脱穎而出，我們請來了國內知名設計師，在村外開闊的山脊上設計建設了高端精品民宿“龍塘山房” ，作為鄉村旅遊產業的引爆點。

山房的建設遭遇了無數難以想象的困難，我們遇到過貴州的連綿大雨，雞蛋大的冰雹，山體滑坡，還有疫情影響了工期， 但最艱難的還是村民們的觀望態度，無論是本村村民，當地的幹部，甚至接送我們進村的司機，都不相信龍塘能發展旅遊。

2019年的12月，在一個寒冷的冬日裏，我再一次來到了龍塘村，當我偶然抬起頭，看到龍塘山房的主體框架躍然呈現在山脊上，就像一條巨龍，當時我的心裏無比的激動，自己在效果圖上看了千百遍的場景竟然真的展現在了眼前，我知道，龍塘的這條龍就要騰飛了。     

如果説龍塘山房 精品民宿的設計是期望為龍塘村打開了旅遊業的大門，那麼，讓村民跟着我們共同發展才是這個項目可持續的核心。

從北京打工返鄉的村民文遠勝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1993年出生的他在外漂泊多年 ，當他聽説有外邊的企業和基金會駐村幫扶，要把龍塘打造成鄉村旅遊村寨，用他的原話説：憋着一口氣就回來了，發動了7-8個年輕人，和村幹部一起成立了鄉村旅遊合作社，自己成了合作社的第一批理事，也成了和我們一起發展村莊的骨幹。

剛開始合作社沒什麼收入，一個月只有幾百塊補貼，他給家裏承諾， 給我三年時間，就當是賭一把，如果村裏沒有發生改變，我就還去打工掙錢 。他從自家做起，把自己家的一塊田改成捉魚體驗基地，還把自家房子改造成村裏第一家民宿。

 資金短缺，就申請了項目支持的無息貸款；沒錢請人，就自己親自承包了大部分改造施工；他還給每一間客房，都用苗語起了名字，而房間裏的窗簾、裝飾品都是他媽媽親手做的蠟染和苗族刺繡。

民宿開業，第一批客人就是我們這些外來的工作人員。隨着一筆筆小小的收益入賬，文遠勝家的經濟狀況得到了改善，用他們的話講，在村裏也有了活路。而現在的文遠勝在競選村兩委，他想為村裏的發展做更多的事。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青年骨幹的帶動，越來越多的村民動起來了， 村民為遊客設計了豐富的旅遊內容，有采茶炒茶、稻田抓魚、榨油、磨豆腐、做玫瑰醬，這些原本是村民的生產生活場景，被保留下來，成了村莊旅遊的精彩內容。

而村民原本最喜歡的蘆笙舞，加上篝火，成為了最受遊客歡迎的體驗項目，每次能收費1000塊。最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每次蘆笙舞篝火晚會，村裏的男女老少都會不請自來，踴躍加入，如同過節一般，而城裏來的遊客，往往在一旁矜持的拍着視頻，發着朋友圈，而跳的停不下來的則是村民。有一次跳的太晚了，遊客都熬不住了，問村裏的姑娘，你們什麼時候結束啊，村裏的姑娘説，我們要跳一晚上呢。你別走啊，咱們繼續跳啊。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莫名的感動，村民們從來不是以提供服務、賺錢的心態來接待遊客，也沒有任何的表演成分在裏面，他們就像是村裏來了誰家的親戚，大家一起熱熱鬧鬧的招待起來，而對於遊客來説，這份真誠是花錢買不到的。另一個讓我感動的羣體就是龍塘村的婦女。在過去的三年裏，我和她們共同成長。

苗族婦女非常愛美，即使是出去打趟豬草，也會穿着鮮豔的苗族便裝，頭上戴着一大朵花，而如果遇到了他們的節日，更是會盛裝打扮，三兩成羣的去隔壁寨子串門。

以至於後來每次去村裏，我也都會很認真的打扮自己，因為我覺得我不能給首都人民丟臉。一次，一個姐姐帶我去她家，給我看了一件家傳的苗族盛裝，精美的刺繡和銀飾，讓人讚歎技法了得。苗族有刺繡的傳統，每一個女孩出生後媽媽都會給女兒親手繡制一套盛裝，還裝飾一些家傳的銀飾，作為嫁衣。

但現在會刺繡的繡娘大多已經年邁，掌握的花式相對單一，村裏已經沒人能繡出這麼好看的盛裝了，她的言語裏透露着遺憾，問我，“能不能幫我們 把刺繡的手藝恢復起來？”

在村裏的婦女們商量了之後，很快得到了響應，一個婦女非遺小組成立起來了，沒有地方，村裏的小芬就把自己的老房子拿出來，婦女們自己動手，很快就把一棟破敗的老房子改成了非遺工坊，還把門口的豬圈改成了染缸。我再一次驚歎於她們的動手能力，這是我一個城裏人無法想象的。

我們能做的就是從外面請來了老師，教給她們一些失傳的繡法，村裏的婦女們對於恢復刺繡手藝積極性非常高，無論是上年紀的老奶奶還是年輕婦女，都學的很快，什麼打籽繡，馬尾繡，在老師的指導下她們還創作出了自己的非遺產品。而且連村裏6-7歲的小孩子們，也學着媽媽飛針走線，我不得不佩服流淌在她們血液裏的天賦，而耳濡目染是最好的傳承。

2020年龍塘的非遺工坊成功入選貴州省第一批“非遺扶貧就業工坊”名單。在愛心企業的幫助和我們的對接下，也接到了北京發來的訂單，工坊現在有靠墊、香包、筆記本、等十幾種自己研發的產品，婦女們直還學會了直播，現在非遺體驗活動已經成為龍塘村接待遊客的重要內容，遊客可以在這裏自己製作手工作品，感受原汁原味的苗族文化。

而這裏也是本村的婦女日常交流的空間和場所。村裏的婦女小梅告訴我，她們現在，靠非遺手藝有了自己能支配的錢，雖然不多，但到了節日，可以帶孩子去吃肯德基，會給自己買新衣服衣服，談到新的生活，她們的笑容始終燦爛。

民宿建設起來了，村裏人也開始參與發展了，我們在村裏的工作也走上了正軌，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參加了一個老人的葬禮之後，我得知，苗族沒有文字，他們的歷史都是口口相傳，在歌聲裏，在舞蹈裏，在刺繡裏。而每一位龍塘的老人去世，就意味着一段關於龍塘的記憶丟失了。在今天的龍塘村，孩子們已經基本不會講苗話了，原有的記錄苗族歷史的古歌，也僅有幾位老人才會，也只有他們才記得龍塘遷徙的歷史 。我想，應該讓龍塘人記住屬於他們自己的文化，讓村裏的孩子和遠行的遊子，知道自己的來處。但是相對於發展經濟，挖掘文化是更困難的一件事 。

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動龍塘村民，找出家裏的老物件，佈置一座龍塘博物館。其實村民們也不太理解， 他們抱着湊熱鬧的心態，和我們一起佈置起了博物館。收集老物件的日子非常熱鬧，村民們從閣樓上，穀倉裏翻出一件件陳年不用的勞動工具，生活物品，我們團隊和村民一起，挑選出有價值的老物件，清理，擺放，做好標籤，寫上是誰家的物品，並和村民講好，這些物品雖然擺放在博物館，但還是他家的東西。

經過了一番設計和佈置，龍塘的博物館開業了，而村民就是第一批遊客，看着家裏的破爛兒居然又堂而皇之的擺放在博物館，那些織布機，木工工具，那些在匱乏的歲月裏使用過的生活用品，讓村民回憶起了曾經的苦 ，更珍惜今天的甜。

後來一批批進村的客人，都會饒有興趣參觀博物館，常常會聽他們説起：這個現在很少見了，或者這個我們那以前也有，這讓龍塘人感到驕傲 。而未來，龍塘村會成為一座生活着的博物館，而村民們，作為龍塘主人，迎接着好奇的人們，展現出最真誠，最獨特的苗族文化。

2021年，龍塘村的作為一個旅遊村，正式開始迎接遊客，而屬於全體龍塘村民的高端精品民宿龍塘山房一經營業，就躍居了黔東南地區民宿排名第一，“龍塘山房”開業的第一年已為龍塘村創造了260餘萬元的經濟收入，交上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旅遊業的發展也催生了新的就業崗位，還帶動了13户村民開辦了餐廳、民宿。去年一年，龍塘村旅遊總收入已達360餘萬元。 村民通過直接的就業創業和間接分紅兩種方式從中獲益。

我常常説，我前兩年時間，就做了一件事，讓村民相信，龍塘真的可以發展旅遊，作為一股外來力量，我一直非常的忐忑，無論我們發 自怎樣的善念啓動了這個項目，都已經徹底改變了這個小山村的命運，未來是否能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可以兼顧傳統與發展，我們並沒有把握， 而這份忐忑伴隨着我直到今天。

但最令我們欣慰的是，越來越多外出打工的龍塘村村民回到家鄉參加建設。其中不乏剛畢業的大學生，他們帶着自己的能力和夢想回到了龍塘，他們才是全村的希望。

龍塘村的未來是什麼樣子？或許存在着無限的可能性。唯一確定的是，龍塘村的未來就把握在每一個腳踏實地、創造幸福生活的村民手中。 我期待龍塘不僅是城市人夢想中的桃花源，也是龍塘人回得去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