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鮮肉”不受歡迎了嗎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2-04-27 20:55

作者 | 李淳風
“清朗”以來,娛樂圈有三個明顯的變化。
一個是,娛樂明星只要“塌房”,基本上就從“江湖”上消失了。
懾於“消失”之憂,第二個變化就是,“小鮮肉”們言行都很謹慎,影視以及各種電視節目使用“小鮮肉”也很謹慎。
又懾於前兩者,第三個變化是,“小鮮肉”們的粉絲不像以前那麼狂躁瘋癲,因為那樣很可能害了“愛豆”。
然而,有一點可以預見:“小鮮肉”審美不會因此就衰退下去。
“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
上面這段話,描述的幾乎就是今日社會的審美情狀,而説話者,是2000多年前的儒家大師荀子。
這意味着,幾乎可以説,中國自有文明以來,男子“擬於女子”,就是一種流行審美傾向。

小仙肉審美的流行傾向自古存在,不會衰退
當然不是每一個時期都這樣,這種審美傾向流行,主要出現在兩種背景之下。
一種是,貴族擺脱了禮樂束縛,也就是人有錢的同時又“禮崩樂壞”。
比如戰國,也就是荀子説這段話的時代。由於農業墾殖和商業繁榮,貴族資財倍盛,而恰逢“周文疲敝”,制度約束力降到極低點,貴族以及受到貴族影響的富家子弟,就可以“美麗姚冶”。
又比如魏晉,禮樂約束被視如糞土,何晏,嵇康,潘岳,衞玠,王衍,夏侯玄,塗脂抹粉,施香水,着女裙,美不勝收。
第二種是,國家強盛,人民殷實富庶,頗有閒暇,同時又觀念開放,社會對各種審美寬容度高。比如漢朝,“孝惠時,郎侍中皆冠、貝帶、傅脂粉”,官員上朝要求化妝。又如唐朝,男人出行,束髮髻,戴牡丹,各美其美。
今天的情況,符合的是第二種。
翻開史書,關於人之美,幾乎每一行都寫着兩個字:脂粉。任何一本中國古典小説,但凡美男子出場,筆下形容,都是“面似冠玉,唇若塗朱”,換成今天的話説就是好像撲了粉底,打了口紅。
什麼好像,其實就是。
所以今日的小鮮肉審美再現,只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的一個例證罷了。
1
弄啥呢
本文不是要討論男子“血氣態度擬於女子”這種敏感問題,其實是想説説荀子,就是那位2000多年前就批評“男子女性化”的哲學家。從他那裏,我感覺到一種穿透力,穿透時光的能力。

荀子畫像
過去多數時間裏,儒家讀孔子居多。畢竟在這個匆匆的時代,皓首窮經不現實,只能窺其精要,而儒家之精要,無疑是孔子。
後來又覺得有點不對勁。讀孔子,讓人精神上很享受,但幾乎沒有興奮感。這種感覺就像看網紅臉,她們確實很美,但你知道下一個出來還是差不多的樣子,沒有驚喜。
讀書的驚喜是怎樣一種感受呢?就是其言雖古,而足以喻今。
《孔子家語》裏有一段,説“孔子北遊於農山”,子路、子貢和顏回陪侍。孔子那種務虛的本性又煥發出來了,還是那句話:“二三子各言爾志。”
我們知道,子路是個講道理的武夫,子貢是個不管有沒有道理都能説得很有道理的聰明人,而顏回是個智慧卻又迂腐的道德榜樣。
他們的志向,就與各自的稟賦相契合。
子路説,我的志向就是在兩國交兵時,領軍征戰沙場,殺敵制勝,讓子貢和顏回都跟着我幹。
子貢説,我一身白衣,遊走於交兵的兩國之間,陳説厲害,讓雙方根本打不起來,子路和顏回都要聽我的。
顏回則説,我輔助明君,使海晏河清,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世間根本不會有戰事發生,讓子路和子貢沒事幹,都喝西北風去。
作為裁判,不出所料,孔子當然是讚賞顏回。
顏回的主張,就是儒家的政治主張,也就是曾子説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讓一切美好同時發生。思之確實令人心旌動搖,非常美好,也非常佩服。

孔子與眾弟子,《孔子》劇照
唯一的問題就是,正如毛澤東主席對羅素主張的評價:“理論上説得通,事實上做不到。”
方才在鍵盤上敲“北遊於農山”的時候,半天找不到“農山”,輸入法出來就是“弄啥呢”。就像冥冥中回應了顏回:年輕人弄啥呢?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儒家理想主義,就這樣體現得淋漓盡致。“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問題在於,它描繪圖景,但從來沒有操作辦法。
禮,是通往這種美好圖景的辦法嗎?在儒生們看來,是的,但這其實犯了嚴重的邏輯錯誤:把美好事實發生之後的社會表現,當成了美好事實發生的原因。
打個比方,吃飽了,大魚大肉也不想吃了,説明生活好了,但不能説,我們培養所有人都不想吃大魚大肉的精神境界,人們就都能吃飽,生活就會好起來。
現實世界,其實是子路和子貢所想象的樣子,一要鬥勇,二要鬥智,這才是奮鬥。

《孔子》劇照
孔子也崇尚勇和智,但他從來不把它們降格為暴力爭奪和計謀智巧,因為他總是假設現實世界裏用不到這些東西,或者認定一個好的社會就不應該用到這些東西。君子應該是“訥於言而敏於行”,少説多做,温良恭儉讓,樹立榜樣,人們自然會跟隨你光輝的道德形象。他老人家一直很討厭弟子宰我,因為這個人就是口齒伶俐、唇槍舌劍,經常讓孔子難堪。
子貢也很會説話,是個商業家,極具轉圜能力,孔子不討厭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孔子周遊列國的處境很重要,關鍵時候總要靠這樣的人去解決問題。顏回可以説是一個完全無用之人,卻無論任何方面都很符合孔子對“成人”的畫像。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當然就是孔子的宿命。
一百多年後,荀子就不一樣了。他深刻地覺察到了“道不行”的本質原因:用願望代替了現實。

荀子,《大秦賦》劇照
荀子之前,儒家大師還有孟子。孔孟二人,都認為人性是善的,所以提出任何行為規範,都是出自善的基調,我們的想象力跟隨他們的主張所及,看到的是一派祥和安樂。
荀子不以為然,雖然是儒家後學,他卻認為人性本質是惡的,善只是文明滋養和塑造的結果,是“偽”的,儘管“偽”是好的。
“偽”是好事,這點就足夠讓人耳目一新。
2
穿透力
西方現代思想,出發點都是人性惡,無論是政治哲學、經濟學還是法學,概莫能外。
人性是善還是惡,是個哲學根源的問題,我個人支持人性善,也可以加以論證。問題在於,這對解釋現實沒有太大作用。所以今日回頭看來,那些有穿透力的思想——雖然出現在很久以前,但仍然對今天有強烈的觀照意義的思想——都是基於人性惡的。
當你假設人性惡,不把人想象成一張白紙、像個孩童的時候,就會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人們不但各有動機,而且手段還非常高明。
荀子這樣説: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而眾人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説,陋而無度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
用當下的語言來翻譯一下就是:
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説,過去和現在情況不同,治理自然方式不一樣。廣大網友們就被迷惑了,而所謂網友,就是愚蠢不懂道理,沒見過世面也沒有什麼基本標準的人。事情發生在他們眼前,都可以被一通胡説矇騙過去,何況説遠古的事情呢?別有用心的傢伙,在日常生活裏還一樣詐騙得手,何況道古論今,甚至於講美國西方怎麼怎麼樣呢?
看看今天的情況,是不是也差不多?説話的人各自根據自己的立場,胡亂歪曲事實,肆意發揮,把大家都當傻瓜,而“廣大網友”又真的很容易上當。
今天的人們都喜歡“儀式感”,因為生活實在沒有內容,難得有一個事情,就要彰顯它的隆重和有模有樣。有個儀式,是為了在心理上得到按摩。
但在政治上,儀式就是一種手段,孔子説那是政治家為了彰顯道與德,而荀子認為,那是為了欺騙大眾,實現統治目的。
荀子説,“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
搞了求雨儀式之後下雨了,什麼原因呢?荀子説,沒啥原因,跟沒有搞求雨儀式也下雨一個鬼樣。有人想要騙人,有人需要被騙,如此而已。

蘇東坡鳳翔祈雨,《蘇東坡》劇照
上當的人不必覺得自己天生就是蠢。荀子又説:“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
一切欺騙最終得手都是因為它聽上去特別有道理,向來如此,不管傳播方式是如何千變萬化。從荀子時代的竹簡,到後來的紙質印刷,再到現在的電子信息、社交媒體、電信詐騙,都是如此。
荀子意識到,這個世界可能比以前想象的要糟糕得多。
他和孔子不一樣的地方,從對人的區分上就看得出來。孔子把人分為庸人、士人、君子、賢人、聖人,裏面沒有壞人,庸人只是平常人,最多就是傻瓜。而荀子的論述裏經常出現“妄人”,就是那些別有用心的壞人。荀子以後,壞人在理論上出現了。
承認人性惡,思想就會變得務實。
3
社會越來越平等嗎
人們總是天真地認為,現代社會就是越來越平等的社會,甚至認為,現代社會就是追求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平等的社會。
這都是合理想象,但也根本沒有這回事。
如果我説,現代社會是一個效率社會,大概沒有多少人要反對。效率就是一切,效率已經變成現代社會運轉的基本崇拜之一,加拿大學者賈尼絲·格羅斯·斯坦就寫了一本書,叫《效率崇拜》,專門説效率如何殺死另外的重要價值。如果你生活在城市裏,隸屬於某一個單位,你一定也經受着效率的鞭撻。所謂城市“快節奏”,指的就是效率。

賈尼絲·格羅斯·斯坦《效率崇拜》
現在要問,效率的對立面是什麼?
是公平。
一個效率十足的機構,公平多數情況下都是欠缺的,至少是要努力去協調的。除非人們不在意。
這裏説的還只是公平,而不是平等,要説到平等,那更多人就要跳起來了。
今天最有效率的機構,無疑是互聯網大廠,而這些大廠,全部都職級森嚴。T系列,P系列,M系列,每一個有可能多達數十級,外面的人看上去有點懵懵然。
這麼多職級,目的是什麼呢?答案可能讓人不適:為了製造不平等。

互聯網大廠職級分森嚴,界限分明
不説男人與女人之間,男人與男人之間,女人與女人之間,又怎麼可能真正平等呢?社會學家們大體上都會承認,正是因為人與人的不平等,物質享受和精神生活質量都有着巨大差別,所以才產生了社會發展的動力。
社會發展的動力就是因為落差(即不平等)的存在——現實就是如此令人難以接受。而這種現實結論之產生,歸根結底是因為它的理論底色是人性惡。
西方自由主義認為,一個社會里,所有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工作,而結合成為公共利益。所有個體的不道德,形成了社會的道德。這裏面其實包含着強烈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傾向。對不對另外説,社會實際目前的確是這樣運作,除非有一種堅定的社會理想在起限制作用。
而這種理論,西方現代自由主義的先賢哈耶克是從中國先賢老子那裏去尋找根源的,但我一直覺得他找錯了方向,他其實應該找荀子。
荀子説:“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
他説,兩個地位同樣高貴的人不能一起共事,兩個地位低賤的人不能相互使喚,這是天數,宇宙原理。
你看,互聯網大廠是當今社會組織的先進形態,已經是一種典型,它們效率極高,組織上的特點就是等級森嚴。
再看當下輿論場,總是互掐的人,都是地位上沒有差別的人。試看今天的微博,差不多罷。
越讀古人書,便覺得今日之一切喧囂,都那麼正常。